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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部分

锦瑟-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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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好像低头笑了一下,那笑容却好像是小木棍划在沙子上的,风一吹就没了。兔子的脑袋慢慢垂下去,好像再也不堪重负似的。
  男人眼睁睁地看着它慢慢地合上眼,一直在微微颤抖着的身体慢慢安静下来,他的手托在兔子的胸腹,感觉那里越来越安静,越来越沉寂。
  
  终于,兔子用尽了全力一样地伸出一只前爪,搭在了男人的手上,随后像是松了口气,突然便不动了,乌黑的眼睛里,光泽慢慢消失。
  
  男人慢慢梳着兔子毛的手指停住了,他整个人就像是静止在了那里,有那么一瞬间,茶棚老板感觉他的呼吸也像是终止了,变成了一块一动不动的石头。
  
  于是茶棚老板忍不住说道:“公子,飞禽走兽皆有寿数,你不要太在意了,生老病死,人尚且如此,何况它呢。”
  男人低垂着眉眼,就像是大乘教中那些神秘而安详的神子画像,俊秀得仿佛失了人气似的,似乎他只有这样一个皮囊走在人间,唯有那么一丝的魂魄,透过他的眼睛,以绝顶寂寞的姿态,望着莽莽苍苍的世间百态。
  
  过了半晌,男人才低声道:“生老病死……”
  
  “可不是么。”茶棚老板接着说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养些个狗啊猫啊,鸡鸭鱼兔,时间长了,都会有感情,都会舍不得,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些东西,总是要死的,你年纪轻轻,要想得开。”
  
  男人呆了片刻,忽然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看了老板一眼,问道:“如何能想得开呢?”
  老板呲着一口黄牙,好像被问住了。
  
  如何能想得开呢?这些事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陷在里面的人,又怎么会想得开呢?
  
  就在这时,只听一个人说道:“只要你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水,往前头一望,见着那一座大山,便知道如何想得开了。”
  茶棚的门帘再一次被人从外面揭开,一个头上包着头巾的老人走了进来,他的额头上有一块像是磕头碰出来的痕迹,沾着尘土,身上穿着一身破旧的袍子,单是一条袖子便打着三四个补丁,补丁罗补丁,使那件本来颜色偏深,显得肃穆庄重的袍子变得有些花花绿绿了。
  他的眼睛却极亮,长相异常可亲,平白就像是带着三分笑似的。
  
  他打扮得像个老乞丐,表情却像个大神官。
  
  茶棚老板一见此人,手一哆嗦,吓得险些将手中的抹布掉下去,目瞪口呆地想道,我的娘耶!
  
  他曾经陪一个远房亲戚上过菩提山,在那里旁听过一回大师讲经,有幸见过这个老人一面,虽不知他名号是什么,却明白他是大乘教宗最顶级的智慧大师之一。当下连那个像神仙一样的男人也顾不上了,三步并两步迎到门口,双手平伸,手心向上,深深地弯下腰去,口中虔诚地说道:“大师。”
  
  老人摆摆手,笑道:“小老儿只是厚颜进来讨一碗热水喝,不要多礼,不要多礼。”
  茶棚老板兴奋得直搓手,大师竟到他的茶棚喝水,这可不是莫大的荣幸么?那茶碗要沾上仙气的,将来非供起来不可,便一叠声应着跑下去了。
  
  茶棚里有无数桌椅座位,老人却径直走到了那抱着死兔子的男人面前,坐了下来,目光落到了兔子的尸体身上,眼中仿佛含着巨大的慈悲一样,低声叹道:“公子看不开,是因为不看,想不开,是因为不想,既然如此,何必执迷不悟呢?”
  
  这男人正是独自来到大菩提山的施无端,他方才专注地盯着兔子时,乌黑的眼睛里就像是有一汪浅浅的水,而此时,这层水结成了冰。
  施无端看也不看这老人一眼,便冷笑道:“我自然是不如大师你想得开,大师何等人物,明知我们设伏,还那样痛快地便从大周山撤走,转手将玄宗和密宗卖了出来。”
  
  老人低下头,并不与他针锋相对,脏兮兮的手指间慢慢地从他手中降魔杵上面的经文上捋过,像是一遍一遍地默念似的。
  施无端犹不放过他,继续说道:“千年密约,可是谁又能想到,破了它的不是虚伪成性的玄宗,不是野心勃勃的密宗,反而是满嘴仁义道德、泽被苍生的大乘教宗呢?后学当真是吃了一惊,大师您说呢?”
  
  “我大乘之人,敬天畏地,敬山川河流,敬飞禽走兽,敬每一个苦海生灵。密约于我何加?功名又与我何加?化外之人方能普世救人,既然先生妙计,将密约断开,我们又有什么道理执着?”老人不惊不怒,只是慢慢地抬起苍老的眼皮,望向施无端手中的兔尸,忽然顾左右而言他一般地说道,“穷则生变,万物生于变通,死于固着,便是水流也知道不困独潭之中,你等红尘痴儿,何必如此放不下呢?”
  
  施无端感觉他是在放屁,非常嗤之以鼻。
  
  然而就在这时候,突然,一股淡淡的烟从兔子身上飞了出来,正好被端热茶出来的茶棚老板瞧见了,登时给吓得“啊”地大叫一声,施无端目光一闪,一甩袖子,那茶棚老板便无声无息地倒下了,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老人却接住了茶老板手中的茶壶。
  
  那白烟慢慢地凝聚了起来,竟成一个人形,施无端越来越是惊惧不已,随后他突然站了起来,竟将放了一桌瓷杯瓷碗的桌子撞得叮当作响,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轻轻叫了一声:“小离子……”
  
  那白烟凝成的人影仿佛有些虚,轻轻闪着,在半空中,静静地看着施无端,那目光温柔极了,竟有些不像白离。
  他仿佛有千言万语,竟无从言说似的,只是轻轻地动动嘴唇,别人却听不见话音。
  
  老人垂下眼,叹了口气,手指一圈一圈地刮着降魔杵。
  
  白离的影子越来越淡,片刻间,他的眉眼便已经看不清了,他轻轻地抬起手,好像想要在施无端的脸颊上摸一把,手却化成了一道烟雾,才触碰到他的身体,便轻轻地消散了。
  他眉间轻轻挑起,露出一个有些忧伤的表情,随后微微上前,探身到施无端面前,整个人化成了一缕模模糊糊的白烟,似乎在拥抱他一样。
  
  随后白烟变成了细细的一股,腾空飞了起来,在施无端头顶上盘旋两圈,然后恋恋不舍地从茶棚的门口飞了出去。
  施无端站在原地,眉头皱得死死的,眼睛却睁大了,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好像想要挽留那留不住的魂魄一样。
  
  老人轻声道:“尘归尘,土归土,他这是回到他应当回去的地方。”
  施无端沉默地低下头看着他。
  老人道:“若公子愿意,与我去拜山吧,也算是结善缘。”
  
  他说完,将壶中的水饮尽,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施无端抬眼与他对视了半晌,从怀中取出几枚铜钱放在桌子上,毫不客气地先他一步,大步走了出去。





65、第六十五章 第二盏灯(二) 。。。

  施无端不远不近地跟着这来路不明的老人,他本人并不曾真正接触过大乘教宗,一切私下往来俱是由夏端方等人料理,他猜测这人不是大乘教宗三大长老之一,便是大教宗主,执叶大师。
  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各种各样的事,手中抱着的却只有一只兔子的尸体,觉得它仿佛……越来越沉。
  
  老人并不与他多话,上了路以后,仿佛便不管他了,一路磕头跪拜,真如他自己所说,敬山敬水敬神明,逢山拜山,逢水拜水,便是碰上几块突然而起、嶙峋而立的大石头,也要规规矩矩地跪下来,将脚底下的小石块摆成三角形,然后五体投地。
  一路三跪九叩,却是拜山川草木,而不是人间帝王。
  
  这一路因此走得极慢,老人也不怕施无端甩下他,施无端却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见那老头子停下,便心里骂一声事多,却从未自己先走,总是在一边等着。
  他等待的时候,有时盯着老头跪拜的背影,有时看着自己的脚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走了不知多少里的路,见老人家不知磕了多少个头——现在,施无端总算明白为什么这老人身上的袍子这样热闹了——终于,到了一棵大树下面。
  
  这树看来足有千百岁了,看不出是什么品种,枝干虬结,寒冬之中仍有茂盛得惊人的叶子,在一片茫茫白雪里显得分外扎眼,它独自立在这里,以一种遗世独立的姿态,仿佛天地之间唯有一树一般。
  
  老人虔诚地磕头下拜后,这才对施无端说道:“此乃大菩提树,传为九天之外得种,诸神洒灵芝玉液浇灌,足足三千三百年破土,三千三百年发芽,三千三百年抽枝拔高,又三千三百年枝叶繁茂,一叶可通天。”
  
  他双手捧起一片树上掉落的叶子,卷成桶装,凑到施无端耳边,说道:“卷之做桐,可聆仙音。”
  
  施无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竟真的侧耳听了一阵,片刻,才说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老人叹了口气,说道:“不错,生于尘世三间,能不敬鬼神,置身大仙树下,能不听仙音者,除了鬼盘的主人,可还有谁呢?”
  
  施无端微微抬起下巴看着他,只见老人躬身下去,将树叶放回土地间,说道:“星盘乃是世间第一等的灵物,能窥视天机,演透人命,二十年前,有一块甫一出世,便能噬厉鬼魂魄的大凶之盘降临,我教中圣典《大乘启示录》中五千年前已有记载,名之为鬼盘,此时出现,是昭然末世已至。”
  
  “啊。”施无端闻言点点头,随后拖着他那惯有的、慢吞吞的语气,说道,“怪不得,原来贵教早有预言,难怪大乘教宗如此识时务,毫不犹豫地独善其身,躲过大周山围剿,后学佩服。”
  
  老人看了他一眼,叹道:“你心中有苦,不见得非要以恶业报人,若你不能平心静气,如何能分清是非曲直呢?”
  施无端嗤笑道:“顺我者是,逆我者非,这有什么难分辨的?”
  
  老人道:“你这话,与九幽魔物,又有什么区别呢?”
  施无端坦然道:“本就没什么区别。”
  
  老人摇摇头,却不再与他做言语纠缠,踮起脚,费力地将一条大菩提树的细枝干拉下来——那枝干看起来个个冲天而起,却异乎寻常的柔软,被他拉下来,竟像是有意识一般,轻轻地垂下头来,比柳条还要柔顺。
  老人转头对施无端招招手,说道:“来。”
  
  施无端不解其意,挑挑眉,走上前去,只见老人从他怀中将兔子的尸体抱了起来,用枝条细细地卷起,一圈一圈下来,那树叶仿佛一件衣服一样,将兔子包了起来,只露出一个头来。
  老人一松手,卷着兔子的枝条便慢慢地恢复了原状,仿佛一只兔子的重量对它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树枝依然冲着天际,连兔子也跟着它成了一个直立的形状,露出的头对着朗朗青天,像是有一道魂魄会从它的头顶冲天而起,飞升而去一样。
  
  老人双手合十,自头顶、嘴边、胸口依次点下来,口中喃喃自语,不知他在干什么。
  
  有冰凉的风携着冰雪的味道自远处而起,那巨大的树冠悉悉索索地响了起来,伴随着老人口中含糊不清的念词,竟显得异常和谐。
  有那么一瞬,施无端竟然奇异得感觉到了一股说不出的安宁,安宁过后,酸涩却自心头升起,直冲眉间,叫他眼圈一红,险些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忙扭开头,莫名地慌乱了起来,好像一个躲在盔甲后面的孩子,正以为自己铜皮铁骨无所畏惧,却突然被人揭开外壳来,原形毕露了一样。
  
  老人在一边低声说道:“这叫做‘树葬’,古人讲,若是三岁以下的小儿夭折,便将其绑在大树上,使其生灵随草木之灵而去。小儿初来乍到,算不得是这世上的人,来走一遭,没来得及为善,也没来得及作恶,无善无恶,无因无果,才是纯净至极的生灵,所以入不得土,以免被邪灵侵害。”
  他转过头来看着施无端,目光平和温暖异常,仿佛他看着的不是一个离经叛道的造反头子,而是个纯良老实的亲切晚辈似的,继续道:“我听闻,若是人心有大执着,突遭剧变,便会留下一分精魄,附于那执着之人、或是执著之物上,除非死生过处,否则不离不弃。”
  
  施无端牙关咬得极紧,仿佛在极力隐忍着什么,这使得他两颊略显柔和的线条都锋利了起来。
  
  老人叹了口气,说道:“可是造化弄人,弄丢了自己一分精魄的人,若再如轮回,却投不得上三道,来世只能做个懵懂牲畜,若重回人世,也必然心性有变,事事钻牛角尖,偏执不可理喻,反而求而不得。”
  
  施无端一怔。
  老人摇了摇头:“人算始终不如天算,公子不敬天地,不信鬼神,难道不知道造化之功?公子精通推演之术,规则之法,难道不知道命术难违?”
  
  施无端的手掩藏于略长的袖子之中,沉默了半晌,拳头不知不觉地攥得紧紧的,指甲几乎刺到了肉里,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哑声道:“我……不信。”
  
  老人叹了口气,合上双眼,默然不语。
  施无端抬头望向被枝叶卷起的兔子,将声音压得极轻极轻,说道:“我不相信,什么是命术?什么是造化?我都未曾见到,便是……见到了,又如何?”
  随后,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道:“劈开他,踩在脚下便是。”
  
  老人抬眼看着他,见施无端面色惨白,表情却已经平静了下来,他将双手拢在袖子里,说道:“后学今日来,其实是想问执叶大师几句话。”
  
  老人神色一动,抬起头看着他——他竟果然是大教宗宗主执叶大师。
  
  施无端笑道:“我知道贵教诸位大师想要清修,若无端要大师们掺合到我们这些俗人的事里,那是强求,我只希望大师给我个保证——两不相帮。”
  
  执叶沉默了片刻,说道:“怎么,如今我们已经退让如此,公子还不满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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