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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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倏地放手,那箭神弓所出,快得惊人,施无端几乎避无所避,心中只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是影子!
随后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仿佛带着森冷光芒的箭尖就没入了自己的胸口。
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的声音传出。
夏端方大惊,挥手将原来的镜子撤出,说一声“走”,随后扶起施无端猛地扎进了另一面镜子里,凌空消失在了空中。
施无端感觉冰冷的镜面透过他的身体,随后胸口才后知后觉地疼了起来,他仿佛连这也要慢半拍才能反应过来似的,缓缓地抬起手,触碰到一把温热的血,顺着手掌流下来。
夏端方在他耳边嚷嚷着什么,已经听不清了,施无端忽然一头栽了下去。
他用的那把弓——他的最后一个念头也那样不紧不慢地从他脑子里跳出来——还是我亲手缠的弓背呢。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米啦~
49、第四十九章 兰若 。。。
顾怀阳调虎离山之计横扫不周山,大乘教宗仓皇出逃,红巾军整合散门小派,内里不乏高手,穷极心思设阵,集众家高手,劫杀玄宗。
玄宗半崖真人殒身,精英折损大半,从此,这些原来一直叫他们看不起的穷酸小门户出身的同道中人一战成名。足见有些时候,英雄并不靠门派出身与经过如何调/教,多半是某种天生的东西。
应运而生,便能横扫出一片天下的能耐,不是哪个门派能教出来的。
他们中间有遍读教宗秘事,一直保存着这块大陆上最为纯粹真实的历史的夏端方,有精研武修,竟不懂一点咒术加持的大先锋官张航,有不爱说话,整日畏畏缩缩,但善通幽冥的鬼人赵阿良……
或旁门左道,或修咒不全,或如施无端,文不成武不就,偏偏精通算学,设下的阵法千变万化匪夷所思。
他们突然从被同道看不起的可怜人,一个个变成了能够颠覆整个时代的人。
反了,为什么要反,又为什么不反呢?
为什么一个已经将要烧成灰烬,已经再无前途可言,千疮百孔的时代,仍然要在强权的手中通天彻地、欲盖弥彰地存活下去呢?
为什么普天之下所有穷苦可怜的,曾经无依无靠的,受过最冷漠的侮辱、最严重的伤害、最心惊胆战的威胁的人们,要承担这个苟延残喘的时代的恶果呢?
沉默了千年,终于连沉默也不能再生存下去了。
那么总要有人站出来,宁可挺直脊梁、轰轰烈烈地去战死,也不要这样毫无尊严、在随时有可能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天灾人祸的夹缝里苦苦求生。
总有一天,我想要这个破破烂烂的世界听到我的咆哮,哪怕是生命里的最后一声。
然后我们同那些腐朽的东西一起死去,所有人都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
顾怀阳开始并不知道施无端在大周山附近出事,他和陆云舟按着先前的计划,越过大周山直接进入“东越上国”境内,顾怀阳公开递了投诚书,“东越上国”第十代皇帝大喜,开城门列队迎接,备好官印,给他封了个大大的官。
就在“受封大典”的时候,埋伏已久的陆云舟突然发难,与城中少量红巾军里应外合,把“上国”这群常年一打就往山里缩的文武百官全都堵在了大殿上,翻脸不认人,不受降,全城戒严,一个个杀,非要斩草除根一样地杀个干净。
就在顾怀阳意气风发地打算将周围的山寨也剿个空的时候,李如霜的书信到了,潦草地交代,施无端出事了。
然而顾怀阳却只是沉着脸看了,看完以后便默默地将信收了起来,下令道:“清扫!”
陆云舟皱紧眉,道:“大哥,小六……”
“他不要紧。”顾怀阳顿了顿,过了片刻,又将声音压得稍微低了些,仿佛带了些安抚似的说道,“他不会有什么事的,小六……只要那块压在他胸口的石头还没有破,只要他还觉得自己看不见天,他就不会有什么事的。那口气足够撑着他将天也捅出个窟窿来,难不成还不够撑着他熬过一点伤么?”
那种愤怒和压抑,只有一个真真切切地被整个时代压抑过的人才能体会,别人不会明白他为什么那样决绝,有那样对某种说不出来由的自由的渴望,可他就是真真切切、无时无刻地不被这种焦虑和压抑所折磨。
一个曾经对外面的世界那样新奇与津津乐道的孩子,当他亲眼目睹了七盏山灯的升起,当他亲眼目睹了明明错的人那样强大,而那一点点的坚持和反抗都成了切肤之痛的来由,当他经过流亡、潜藏、虚以委蛇……
顾怀阳了解那种渴望,他知道那就像是一个独自在大沙漠里迷失的人对水的渴望,就像是一个淹没在水里的人对空气的渴望。
带着这样的渴望时,他们都是疯子,没有疯狂,在这条路上走不了多远。
施无端朦胧中觉得有人不停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甚至觉得有一双眼睛在很近很近的地方看着他,意识一会有一会模糊,疼痛和幻觉交替地出现在他面前。他恍惚觉得有一个很熟悉很熟悉的人,带着埋藏在久远记忆里的目光,就在床边看着他。
那个人……像谁呢?
是师父么?施无端迷迷糊糊地辨认了一会,又觉得不像,他发觉自己已经想不起师父的目光来了,或者当年他老人家的目光太过深邃,他那时年幼,总是不能理解,所以也记不住。
那他……是谁呢?
他像是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几步就蹿上一棵高高的大树,有人在下面喊:“别闹了,快下来,会摔了的,我不吃果子了!”
他说你笑一个,那个人就咧开嘴给他笑,他嬉皮笑脸地说媳妇啊,你笑的真好看,那个人也不训斥他油嘴滑舌,只是拉过他的手,一起跑到更远的地方。
施无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可是什么也触碰不到,他于是焦躁起来,五脏六腑像是被火苗烧着,撕心裂肺地疼。
这是我做的坏事太多,死后被下了油锅么?施无端烧得迷糊,乱七八糟地想着,有人替他擦着身上和额头,他情不自禁地想把自己蜷缩起来。
“我难受……”
正给他喂药的李如霜看见施无端的嘴唇动了几下,就停了下来,叫过一边的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说道:“你瞧他是不是在说什么呢?”
这姑娘也是个可怜人,娘亲早逝,爹也刚才害病死了,便独自一人,卖身葬父,可是这样的乱世里,一个大姑娘又能值几个钱呢?
也算她有运气,正好碰上李四娘听说施无端出事,将军务交与孟忠勇,自己带卫兵赶回来,途中见她生得不错,人又勤快善良,便收了做个贴身人,取名唤作兰若。
没想到施无端竟伤成这样,正好兰若有了用武之地。
施无端被白离几乎一箭穿心,然而大概毕竟是隔着“镜子”,白离的箭失了几分准头,擦伤了一点心脉,然而到底伤了肺腑,凶险非常,隔了几天,竟发起烧来。
兰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跪下来仔细贴在施无端耳边,听了半晌,说道:“四娘,我听六爷说的是‘难受’,还一会叫师父,一会叫一个人的名字,听着像什么‘丽’,是个什么姑娘的名字么?”
李如霜怔了片刻,叹了口气,把手里的药碗递到兰若手里:“你给他把药喂进去,喂不进去就掰开他的嘴强灌。”
“啊?”
“放心吧,这点伤他挺得过来。”李如霜站起来,脸上一点说不出的担忧神色稍纵即逝,她转过身去,悄悄抹了一把眼角的眼泪,然后打开门。
只见一只常年见不到几天清醒的大肥兔子正蹲在门口,一双黑豆一样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房顶上还有一只五彩缤纷的大鸟盘旋。
李如霜让开房门,她不确定这兔子是否有足够的灵智,听得懂她的话,只说道:“进去吧。”
一兔一鸟便都挤进了屋,翠屏鸟叫了一声,安静地站在床沿上,兔子眼巴巴地蹲在床底下,艰难地抬起它那肥得没有脖子的脑袋。
李如霜便俯□,将兔子抱了起来,放在了施无端的床上,兔子看了她一眼,迈着小短腿,钻进了施无端的被子里,用脑袋拱出了一条小缝,柔软的毛蹭着他的手。
施无端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一样,手指轻轻地挣动了一下,似乎安静了些,不再说胡话,眉头也散开了一点。
不知是不是兰若的错觉,她忽然觉得那兔子的身体里仿佛装着一个人的灵魂似的,眼神里有那么多的温柔。
李如霜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些东西倒是有情有义,整日生活不过吃喝拉撒,眼里只见那么一个人,没有谁逼着它们要如何如何,便是比人还要容易从一而终。”
兰若并不接话,她心里隐隐一动,看着躺在床上这个眉目清俊而面色憔悴的青年,心里竟觉得有些怜惜起他来。
又过了半个月,烧一会好一会的施无端终于第一次睁开了眼。
50、第五十章 心思 。。。
施无端突然睁开的眼正好和兰若对上,兰若吃了一惊,她第一次看见这个人的眼睛,只是觉得他的眼珠很黑很深,不知是不是伤病的关系,乍一看有些暗淡,然而细看,却又不是,他仿佛连眼中的光华都比别人埋藏得更深一些似的。
六爷长得怪俊的,兰若这么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脸突然有点红。
她并不像普通的小丫头一般大呼小叫,只是飞快地倒了一杯水,小心地扶起施无端的头,低声道:“六爷想必口干,先喝碗水,奴婢马上去叫大夫和四娘来。”
施无端也不知听见了没有,定定地看了她一会,看得兰若心里有些发慌了,这才慢慢地垂下眼,就着她的手喝了大半杯水。
兰若扶他躺好,一直蜷在他怀里的兔子冒出头来,顺着床沿爬过来,在施无端的颈窝处轻轻地蹭了蹭,施无端垂下眼看着它,虽然动弹不得,表情却柔和了下来,嘴角露出若有若无的一丝笑意,消瘦了不少的脸颊上露出一个小酒窝来。
兰若不小心瞥见,忙转开视线,心里想道,这位六爷若是肯对着哪个女人这样笑,恐怕别人海角天涯也愿意随了他的,古人说长得好看的女人是祸水,原来长得好看的男人也是一个样。
施无端是个十分好照顾的病人,吃药从来不用人费事,脾气也不差,没什么事,躺在床上一整天也不见他心烦,大夫怎么说他便怎么做,自打他清醒以后,兰若便再没有听过他喊一声疼,说一句难受,如非必要,也不大麻烦别人,能说话了以后,也只是嘱咐了她一句,别忘了喂他的鸟和兔子。
兰若觉得六爷好像有想不完的事,往那里一坐,抱着兔子,也不言声,便是一整天,仿佛发呆似的想着什么事,只有四娘他们来探望他的时候,才会打起精神,多应付上几句,还有一些其他的大爷们也想来看他,据说那些大爷们都是修道之人,个个都是大大的有本事的,却也都被四娘和大夫以不让他劳心费神,给拒之门外了。
只有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夏大爷偷偷地进来过一次,对着六爷唏嘘了半晌,与他说了些闲话和眼下大爷他们的动向,临走,还犹犹豫豫地叫住兰若,迟疑了半晌,才一咬牙一跺脚,从怀里摸出三钱银子,嘱咐她拿着,多弄些六爷喜欢的新鲜水果来与他吃。
回头便听见六爷在床上笑出了声,他胸口上有伤,也不敢用力,便像憋着什么似的,眉目弯弯的,好看极了,说道:“千金易得,夏掌门一个铜钱难求,今日我竟能使着夏掌门的银子,实在是三生有幸。”
把姓夏的抠门大爷气得抬脚便走。
兰若是个会照顾人的,她爹娘具是染病而死,都是她一手照料,向来是个病床前的孝顺姑娘,虽然年纪不大,却身世坎坷,难得沉稳,又是个实心眼的,承着李四娘的恩,便尽心尽力地照料施无端,因了施无端一句话,连兔子和翠屏鸟一并照顾得很好。
再加上施无端毕竟年轻,自幼玄宗长大,修道之人本来便比寻常人身体好些,过了十几日,已经能自己坐起来,多说些话了。
他一能稍微活动,便央了李四娘将每日军报呈递上来与他看,从前下一步如何部署,如何安排,商会资财等等运作大都经他的手,虽然顾怀阳写信严令施无端好好休养不得插手,他还是忍不住啰嗦些事,每日只能将自己想说的话极尽压缩,叫李四娘代笔呈给顾怀阳。
李四娘按他说的,将要写的信整理好,只听施无端忽然又补充了一句,说道:“等等,四娘,先不要收起来,再与我填上一句,叫大哥万万不要将劝降的使者扣下,先整顿蓬莱东岳等地,答应着议和,拖上一段时日。留下些人即可,叫大哥与三哥先撤出来。”
“怎么?”李四娘问道。
“我前些日子派去西北的人给带了信回来,那边在征兵征粮,恐怕这回我们在大周山的动作是真叫颜甄忌惮了,大哥眼下在东岳之地,虽易守难攻,然而万一被围,也不容易突围,只怕到时候朝廷将我们的人手切断,便再难联系到了。”
“你派人到西北做什么?”李四娘奇道。
施无端声气不高地说道:“西北这些年年景一直不好,闹事的人很多,朝廷赈灾款拨不出,只得令民间商人往西北运粮……”
李四娘唯恐他多说话,立即打断他道:“是了,是去年下的法令,运粮逾五十石者,后代可免商贾籍,子侄也可参加科举入朝为官,运粮逾百石者,朝廷自有封赏,你是叫商队混进去了么?”
施无端笑了笑,低声道:“朝廷做的不过没本的买卖,所谓封赏便是公然卖官鬻爵,反正皇上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写封圣旨盖个龙印的事,也不值什么,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