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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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等他们挥师到了古吉的时候,才发现这场仗压根不用打——所谓的“古吉王”其实只是个大混混,大概也是看到眼下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无法无天,今天冒出三个王爷,明天冒出两个将军,心里十分痒痒,便纠集着一群他自己的兄弟们,闯进了城主家里,深更半夜地打了人家个措手不及,杀人夺印。
本来古吉城便人心散乱,他这一手竟非常容易,容易得连古吉王自己也没想到。
然而他这王爷瘾还没过完,便听说大事不好,安庆王崔护派了军队来讨逆。古吉王心想,自己造反都成功了,想来也是个英雄人物,便组织人去迎战。他站在城墙上,听着猎猎的风吹打着墙头上的旗子,心中忍不住升起一股子热血雄魂来,仿佛争霸天下的路便要从此开始。
谁知这梦还没做完,他便瞧见了远处黑压压一片开过来的安庆军。
这古吉王不过是个大混混,斗大的字不过两筐不满一筐晃,行军打仗之事更是狗屁也不通,哪曾见过这样的阵仗,登时站在城墙上软了,裤裆里湿乎乎的一片,竟是尿了。
他那得意干将、地痞出身的王二狗王将军一看,知道大势去也,心思一转,便从古吉王后面偷袭了他,将他一刀捅死了,然后往前一扑,直挺挺地跪下,双手高举,中气十足地朗声叫道:“逆贼已死,末将王二狗恭迎王爷入城!”
他连来的是谁都没弄清楚,便稳准狠地一刀结果了前主子,无论是兵临城下的顾怀阳等人,还是城上守军,都目瞪口呆地瞧着这百年罕见的一幕,竟一时没人反应过来。
片刻,还是施无端在骑在马上,用他那当做装饰品从不出鞘的佩剑戳了孟忠勇一下,孟忠勇这才反应过来,喊道:“你娘的,不开城门我们从何处进去?”
那城上杀人的叫道:“是是,末将这便去开城门!”
城上守军彼此看了看,“王爷”都叫人一刀宰了,还守个什么劲呢?只恨自己反应不够快,没有赶上头功,于是也一窝蜂地散了,争先恐后地去开城门放吊桥,将顾怀阳放了进来,古吉便这样不费一兵一卒地给拿下了。
顾怀阳一行还未曾从这样轻易的胜利里回过神来,便听一边的施无端叹了口气。
李四娘问道:“小猴儿,你又怎么了?”
施无端犹豫了片刻,叹道:“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孟忠勇是个急性子,“你怎么放个屁还要拖三段?有什么话能不能痛快点说,叫我们都多活几年吧!”
施无端悠悠地看了他一眼,仿佛郊游似的让马小步颠着过了吊桥,说道:“我之前怕古吉难打,去找崔王爷借投石机,谁知他不肯借。我便误会了王爷,以为他是故意刁难大哥。”
顾怀阳呛咳了一声,正直地双目平视前方。
施无端于是继续道:“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啦,唉!走之前我还惦记着这件事,看着王爷这样嫉贤妒能,心里很难过,一难过,便给了王爷看库房的小赵哥十两银子。那小赵哥是外乡流落到安庆的,早不想干了,可又没攒够盘缠,我给了他盘缠,托他临走的时候趁着天干物燥,给库房放把火。”
孟忠勇和李四娘都面有菜色地望着他。
顾怀阳回过头来恶狠狠地道:“小六闭嘴,跟上!”
施无端面带愧色地摇摇头,闻言跟上了。
隔日,古吉附近三个小县城以及八个村子正是群龙无首的时候,听闻这边来了队伍,便都前来投诚。
又过了几日,正赶上估计城每月初一十五的集,大街上端是个车如流水马如龙,摩肩接踵情景。
城中守卫都换了他们自己的人,施无端没事做,便上了街东游西逛。
突然,他瞧见不远处有一个小摊,卖的是山林中的活物,排开的小笼子里山鸡、松鼠、兔子什么都有,施无端的目光便落在了一只兔子身上。
不是他眼神好,是那兔子实在太引人注目——肥头大耳简直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竟有小狗那么大,旁边的兔子和它比起来都像一群吃不饱的小崽子了,它在别的兔子游刃有余的小笼子里连身都转不开,竟还能津津有味地啃着菜叶子,将心宽体胖阐释到底,路过的人无不要指点品评一番。
施无端不错眼珠地瞧着那只兔子、以及它飞快蠕动的三瓣子嘴,竟微微怔了片刻,心中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脸上却露出一个笑容来,他从人群中挤了过去,隔着几步便开口道:“老板,那个……”
谁知就在此时,一个人先他一步,提起了装着兔子的笼子,拎在手里端详着。
这是个白衣的男人,有个长身玉立的背影,与这来往市井中人竟是泾渭分明的,施无端一皱眉,挤过去,在这男人身后轻咳一声,问道:“这位兄台也是想买兔子么?”
白衣男人偏过头来,露出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正好对上施无端的眼睛,施无端剩下的话音便全部卡到了嗓子眼里,两人同时呆住了。
25
25、第二十五章 血统 。。。
岁岁年年,凡人沉浮于世,不管曾经多么刻骨铭心的人,多么刻骨铭心的事,也足以被洗刷干净。传言黄泉下有忘川水,饮一杯不知前世今生,可其实忘川水就在人间,又有一名,便是“岁月”。
十年生死两茫茫,纵使相逢应不识。
施无端本来以为自己记忆里只剩下白离这么个人,至于他长得是圆是扁,是高是矮,早就已经模糊了,然而所有被忘却的东西,却都在他亲眼看到这个人的刹那间苏醒过来——还有那些恣意的、无忧无虑的年代,那个喜欢装成小女孩的模样骗人的小狐狸,笑靥如花的……
它们就像是封存在施无端记忆中的一个花园,一个……只能憧憬、回忆、缅怀,却永远也回不去的地方。
施无端脸上木然了片刻,随后颇为自嘲地轻轻笑了一下,心想小离子不是不在了么?他亲眼看见那团黑气穿透了他的胸口,把他化掉的。
于是他说道:“这位兄台我瞧你和我很有缘分么,不单长得很像我过去的一个朋友,连爱好都跟我很像。”
对方却依然提着装着兔子的笼子,怔怔地看着他,忽然略微有些出神、又十分无礼地伸出手指在他左颊上若隐若现的酒窝上轻轻蹭了一下,低声道:“你是……无端?”
他的声音有些低,就像是哽在喉咙里一样,吐字也不大清楚,可却偏偏足够叫施无端听见了。施无端怔了片刻,退后半步,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人,忽然睁大了眼睛,随后猛地一抬手,一拳杵在了白离的肩膀上,白离猝不及防,被他这一拳推得往后退了半步。
“你娘的,你没死!”施无端不自觉地就学了孟忠勇的口气,“我以为……我以为……”
白离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只是觉得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撑起来了似的,轻轻扣住施无端拎着他领子的手,白离垂下眼,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就隐藏在阴影中。
然后施无端看见白离仿佛是笑了,他极轻极轻地那么笑了一下,像是走了很远的路,一路风霜雨雪受了个遍,心都冻得麻木的时候,一抬头突然找到了来时的那个生着小火炉的小屋似的。
然而他心情太过激动,并没有别的精力去分辨白离的细微的表情。
被赶集的人撞了一下肩膀,施无端略微有些不自在地抽回自己的手,说道:“走,我们换个清净点的地方说。”
他抬脚要走,又想起了什么,指着白离手里的笼子说:“是你我就不客气啦,那个东西虽然有点傻,毕竟是我养过的兔子,让给我吧。”
“我知道。”白离说,他说话的声音仍然有些生涩,好像很不习惯似的,轻轻咳了一声,便伸手将笼子打开,把肥兔子从里面拎了出来,说道,“他身上沾着你们九鹿山的味道,我感觉得出。”
说来也古怪,那兔子仿佛傻了一样,被人拎住耳朵,连挣扎也不挣扎一下,只是蜷着前爪,呲着兔牙傻乎乎地看着白离。
就在这时,白离身后忽然闪过一道黑影,一吊钱便被扔到了摊主手里。
施无端一愣,可还没待他看清这黑影是何方高人,白离便突然偏过头去,压低了声音,冷冷地道:“再跟我一步,就杀了你。”
啊?施无端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了白离身上压不住的戾气,然而只是刹那,当他看过去的时候,却又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这些年……小离子他去了什么地方?
施无端心里飞快地闪过了这个念头,面上却未曾表露出来——虽说是朋友一场,可那毕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如今多年不见,他也没什么必要管别人的事。
“走,我带你去古吉最好的酒楼。”
施无端说着,便先走在了前面,白离一手拎着兔子,跟在他身后,然后忽然拉住了他的手。施无端一愣,手指下意识地蜷了一下,方才便感觉到了,白离的手有些凉,连手心都凉。
他心里着实有些尴尬,两个大老爷们儿在街上拉拉扯扯的算怎么回事?便一边不动声色地往回抽,一边回头看了白离一眼。
白离如今既不是那苍云谷中跟在他身后沉默好看的小女孩,也不是那被绑在柱子上满脸漠然和倔强的少年了,他仿佛长开了,宽肩窄腰,面孔上狐族的特征却稀薄得叫人几乎看不出了。
施无端想着,大概因为是男人的缘故,变得硬朗了不少的线条打破了狐族柔和妩媚的气质。
唯有那双眼睛,依稀未改。
施无端记得白离小时候,在不好走的地方或者有别人的地方,就喜欢这样跟在身后,低下头,冰凉的手攥住自己的手心,眼睛低低地垂着,仿佛连走路都那样认真。
他怎么长大了还是这副模样呢?施无端啼笑皆非地想道,也是,十年的光阴对人来说很长很长,对妖族不过弹指一挥间,这小子恐怕也没比当年长大多少。
这么想着,心里便柔软下来,也任凭他拉着去了。
施无端径直带着白离上了一家酒楼,白离看着他驾轻就熟地点菜,便问道:“你是住在这个地方么?”
“再给我们温二两黄酒。”施无端对小二吩咐完,顺口说道,“没有,我前些日子刚到。”
白离坐在对面,深深地看了他一会,轻轻地说道:“你……有些不一样了。”
施无端笑道:“怎么,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你怎样都好。”白离坦然地说道,随后又问,“我去……玄宗找过你,你不在。”
他说“你怎样都好”的时候,施无端心里一跳,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莫名地便想起自己小时候错认男女,拉着人家当媳妇的事,忍不住有些不安地琢磨,这好些年了,他该不会还分不清男女吧?
“我离开玄宗好几年了。”施无端顿了顿,仿佛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似的,小二端了酒菜上来,他便借着给白离倒酒,敷衍了过去,末了只说道,“以后也不会再回去了——倒是你,没回苍云谷看看?当年和你娘闹了那么大的动静……”
“她不是我娘。”白离说,脸上却平平淡淡地,施无端夹菜的手顿了一下,白离又道,“白紫依确实不是我亲娘,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施无端没吱声,在他对面坐下,静静地等着对方往下说。
当他再次去打量白离,才想起来,其实自己是真的没见过他的狐身,连被天劫打回原形的时候,白离也不过是寻常孩童模样,不过多了一对狐耳,难不成他狐族的血统并不纯粹?
他这么想着,便顺着白离的话音道:“我想也不是亲生的,你瞧你那时候,分明是一副被后娘养大的小可怜么——这么说你被卷到那团黑气里,其实是追溯身世去了。”
“嗯。”白离点点头,施无端发现他口味偏素,桌上的鱼肉都不大动,摆在桌子中间那盆味道浓郁的土鸡汤他更是连看都不看一眼。
狐狸不吃鸡?施无端目光一闪,只听白离接着道:“我见到了我……父亲。”
“哦?”施无端怔了一下就反应过来,点头道,“难怪我被那团黑气逼得喘不过气来,你却好像并不受影响,想来是血统上出于本源么?早知道那时是令尊找你回去叙旧,我就不玩命逞英雄瞎起哄啦。”
白离闻言,却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说道:“他找我可不是为了什么叙旧,想来我若不杀了他,恐怕现在还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陷着。”
“你说什么?”施无端吃了一惊。
他心里的不安和疑虑越来越重,白离在他印象里一直是个安静不爱言语的孩子,虽然偶尔有点小脾气,冷清了些,可是讲义气,心也是好的,施无端到现在都记得在那个洞口,白离把他扔出去,自己被黑气刺穿的时候那又绝望又安心的眼神——然而再次重逢,除去一开始自己遇见他,太过欣喜没留神之外,白离整个人都给他一股……诡异压迫感。
第一次是在他听见白离和那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黑影说话的时候,第二次是他轻描淡写地说了自己弑父这件事的时候。
白离立刻听出他口气不对,抬起头来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敏感地问道:“你是觉得我不好么?”
“呃……”施无端立刻垂目掩过,随即露出一个不带破绽的笑容来——仿佛这个动作已经经过千锤百炼了似的,“我什么都没听明白,怎么知道好不好?听这意思,令尊不是狐族么?”
“他是这个。”白离伸出手,手心里跳起一团黑气。
施无端顿时觉得周遭一冷,身上忍不住抖了抖,脱口道:“这是……魔物?”
白离挥手将黑气隐去,轻缓地说道:“是啊,我若是白紫依,当年也容不下洞府里有这样一个流着魔物血的怪物。”
“这是什么话?你怎么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