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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魍魎之恋(完结)作者:[日]木原音濑-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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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植物图鉴,亮一郎的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笑意。
「那么,差不多要开始着手了吧?」
峰仓点头表示没错。日本目前并无网罗全国植物的图鉴,分类学也得仰赖外国学者的著书,在这样的现状下,峰仓教授常常把「由日本人的手,做出网罗全日本植物的图鉴」这话挂在嘴边,亮一郎也是大大赞同峰仓构想的人之一。
「若教授不嫌弃,请务必让我出一臂之力,这本书一定会成为日本植物学的础石。」
听到亮一郎有力的回答,峰仓满足地点头。若要制作植物图鉴,就有必要进行规模比目前更大的搜集与分类,亮一郎马上把与福岛间的纷争忘得一干二净,一边多方构思着这本书会变成什么样子,一边进入建在校舍后院的小小温室。在玻璃搭建的温室中,种植着峰仓从国外带回来的珍稀植物;尽管热带植物由于温湿度难以掌控,几乎都种不活,却还是有几种扎下了根。
管理温室的工作由助教中年资最浅的亮一郎负责。他早上最早到大学来,观察植物的状态、给它们浇水;倘若距离上课还有时间,他会仔细观察或速写。
亮一郎喜欢温室中浓密的空气,令人沁出汗的湿度令他想起家乡多沼泽的山。
亮一郎的亲生母亲在他六岁罹患那场大病时不见了。走出家门的她就这样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回到娘家,虽然父亲遣人去找过,却始终没有找着。
有人说:「那夫人很漂亮,是被人拐走了吧?」又有人说:「那女人丢下生病的孩子跑掉,真是缺德。」最后看到母亲的是行脚商人,听说他曾看见她往镝山的方向走去,幼小的亮一郎便带着德马到山中,不知道找了多少回。
自己大病卧床不起时,奶妈的孩子德马也因喉咙得病失去声音。德马这孩子很不可思议,再怎么随便地进入山中,最后一定找得到回家的路。宛如脑中有罗盘似的他,双脚毫不迟疑地领着亮一郎走。
在山里,亮一郎一再呼唤母亲的名字。他认为母亲一定身在山中某处,对此深信不疑……这可以说是孩子的一派赤诚吧,他毫无根据地就是相信「妈妈还在」、「妈妈一定会回来」。如今他虽已完全死心,但在某个层面的意义上,过去仍旧相信着的时光,说不定比现在要来得幸福。
有一次,进到山中的亮一郎看到沼泽附近丛生的小花,在枝头绽放的花朵花瓣尖端是桃色的,非常美丽,他觉得好像母亲指甲的颜色。皮肤白皙的母亲细长的手指、宛如樱蛤(注14)般的指尖,不知为何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他将花连根带回家,种在庭院中,但花马上就凋萎了。亮一郎嚎啕大哭,于是德马第二天清早便为他从山上带回同样的花,但花马上再次凋萎,于是德马又去取花,种满庭院。尽管大部分的花都枯死了,种在池畔的却扎了根,约一个月后开花。
从那以后,亮一郎几乎每天都到山里去,带回各种各样的花朵种植。由于花朵太多太密集,庭院里有段时问开满了原野的花,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隔年,亮一郎去上私塾,然而他不但非常怕生,跟老师又处不惯,第二天就耍任性闹着不去上学。他父亲热衷于教育,认为即使是乡下造酒屋的孩子,依然有必要接受教育,就算用拖的也要把孩子拖去上私塾。但亮一郎非常固执,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没有转圜余地,困扰的父亲无计可施之余,只好使出最后杀手锏「我叫德马去伺候别人」,他知道儿子打从心底依恋德马,片刻不让德马离开身旁,所以以此威胁他,亮一郎才不甘不愿地答应「如果德马也一起我就去」,乖乖去上学。
亮一郎无论是私塾还是中学都跟德马一起去上。尽管德马是佣人之子,又不会说话,却会读英语与俄语,连汉字也通晓。
因为德马与亮一郎一起上学,大家便在背后批评德马「明明是佣人,却一副少爷架子」、「明明不会说话,又不工作,真没用」,让他母亲富江遭到不少白眼。即使富江恳求:「求求您了,小少爷,请您放过我们家儿子吧。」亮一郎依然攥着德马的和服衣袖,不让他离开。
然而,对一介下人异常执着,也让亮一郎受到不少讪笑。只是他觉得那些嘲笑自己的家伙,不过是不了解所谓「失去」一词的意义——既非活着、亦非死去,仅仅徒留他人期待,就此消失的残酷。想到自己过去那段思慕、依恋着母亲,哭着在山中徘徊的日子,至今仍让亮一郎痛苦得胸口都要破碎。
德马包容了他当时所有的绝望,是母亲的替身,也是理解他的人。没有人能取代德马,更不可能取代。
他听到「喀哒」一声,转过头一看,发现德马站在温室入口,不由得吓了一跳。
「怎么了?」
德马很熟悉大学的环境。采集植物或整理时,亮一郎一定会要他帮忙,所以打从学生时代起,就连教授与副教授都认识德马。
德马手拿两把伞,脸上绽开一抹微笑,在亮一郎身边蹲下,指着手工造的小池塘周围丛生的草。
「你认识吗?」
听到他问,德马轻轻擦擦手指……他似乎记得亮一郎曾经说过「这野草秋季时分开花,花的颜色就像母亲的指甲般。」话说亮一郎把这种「戟叶蓼」(注15)的花拿进温室时,福岛还生气地叫他不要种杂草。想起被对方打的事情,怒气的余烬在他心底如星火般燃起。
「我不记得有请你过来帮忙,什么事?」
德马的右手由上往下反复上下移动,这手势想表达「因为正在下雨,我送伞过来」。亮一郎进入温室前,天空是一片沉甸甸的灰色,还没下雨。
「又还没……」
他正想接下去说:「还没下雨。」此时,整个温室传来雨滴打在玻璃上啪啦啪啦作响的声音,德马得意地笑了,然后从怀中拿出纸与铅笔,接着写下『今天走出学校时,请从后门回去』。
「后门?」
德马有时会叫他从西边回家,或是让他随身带着护身符之类的东西。
「为什么不能走正门?」
听他一问,德马再度在纸上写下些字句。
『正门有不好的东西,要是被附身就麻烦了。』
看完之后,亮一郎「哦」地低语一声。德马平日就看得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从小时候起,他便一再说些让人觉得莫名恐怖的话,所以有谣言说「若是靠近那家伙,会被狐仙附身今……之类的,周围的人都讨厌他。
「我知道了,今天就不走正门回家。」
德马微微点头。
「那么,我也告诉其他人『不要走正门』比较好吧?」
德马马上写下『应该没关系吧』给他看。
「即使你这样说,不过明明就有不好的东西,眼睁睁地……」
『那东西不会对所有经过的人都造成危害,而且即使被附身,也是那人的命运。』
亮一郎顿时感到无法释怀。
「因为我有你给我忠告,所以不会被那怪东西附身,这样不是很不公平吗?」
『不是的。』
德马明确地否定之后,继续表示:
『一无所知地经过那儿然后被附身也好,我在亮一郎少爷手底下工作、为了亮一郎少爷而给予建议,使您能避开灾厄也好,一切都是命运。』
亮一郎无言以对。德马把雨伞放在亮一郎身边,然后很快地站起身来。德马喜欢穿白底和服,曾有学生看到德马身着白色和服亭亭而立,便对亮一郎耳语说:「那人伫立的姿态如花一般啊。」亮一郎虽苦笑以对:「男性听到这样的赞美可不会高兴吧。」却也因此重新得知「德马在他人的眼里也很漂亮」。
注意到德马看着自己,他想:「为何德马要这样凝视自己呢?」结果发现是因为自己没有转开视线。由于感觉非得说些什么不可,亮一郎便开口:
「老是看到些本来不会看到的东西,你也真辛苦。」
德马露出惊讶的表情,却又好像打算掩饰过去似地笑了……那是个寂寥的笑容。
虽然察觉到自己说了不好的话,但亮一郎并未收回已经说出口的话,就这样闭口不语。
轻轻点头之后,德马回去了。他回去之后,亮一郎陷入忧郁,觉得自己真是个神经粗到不行的人。

亮一郎从温室回到助教室,发现福岛不在里头,只有姓原的那位学生一个人在标本室里更换那些夹住标本当作吸湿纸用的报纸。原好像害怕亮一郎似的,战战兢兢地一直没抬起头。
亮一郎努力不把尴尬的气氛当一回事,开始速写标本。当他专心沉迷于绘画当中、连「有学生在」这件事都忘记时,原忽然出声对他说:「佐竹老师,很抱歉,能请教您一下吗?」
回过头一看,只见原手上拿着报纸,带着一副茫然无措的表情直直站着。
「这个……呃,我该怎么办呢?」
探头看看报纸,中间夹着的标本已经严重发霉了。若只有一点点霉菌或脏污,用酒精之类的擦拭一下还有救,然而这标本已经开始腐败了。
「啊,这个已经不行了。」
听到亮一郎的话,原脸色发白。
「吸湿的报纸替换得太慢了。」
原快要哭出来了。
「这是老师重要的标本……怎么办,我明明有照他的吩咐,每五天换一次啊。」
「现在这季节必须三天换一次才行,而且这房间的湿气重得一塌糊涂。」
亮一郎盯着报纸之间发霉的标本。
「请你丢了吧。这是……矢野蝇子草(注16)吗?是上个月去权堂山的时候采集到的吧?这并不是特别难得的植物,教授好像也采集到同样的。」
原上下左右端详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把标本丢进垃圾桶里。在那之后,他又把两、三枚已经发霉、开始腐败的标本拿给亮一郎看,似乎在拜托亮一郎判断该如何处置。
「佐竹老师简直就像图鉴一样呢。」
原看亮一郎连书也不看,对自己接连拿出的植物却能一一说出名称,感叹似地点头。虽然亮一郎嘴上谦让道:「哪里哪里……」感觉却不坏,他本来以为原是福岛的跟班,对他敬而远之,不过开始交谈后,却发现对方说不定是个坦率认真的人。
不知是否由于下雨,天暗得比平常早。下午四点刚过,原就对亮一郎说:「我先告辞了。」然而他虽然辞别,却没有要回家去的样子。正当亮一郎怀疑到底怎么回事时,原却出乎意料地为了福岛的莽撞举动向他道歉:「白天那件事……真是万分抱歉。」
「福岛老师平常不会那样对别人说三道四的,今天他似乎有点心浮气躁,所以才……」
看着对方苦恼不已的眼神,亮一郎逐渐开始可怜起这位被夹在中间的学生,表现出「你不需挂怀」胸襟宽阔的样子,原这才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紧绷的嘴角也跟着和缓下来。
沙沙的雨声变大了。当亮一郎一边心想「还下得真大呢」,一边接近窗玻璃往下望时,看到有个撑着男用大黑伞的男人从正门走出去——是福岛。他方才不在助教室,应该是待在图书馆之类的地方吧。
「原——」
亮一郎转过身。
「今天回家时请走后门。」
原歪头疑惑着回答:「啊?」
「今天正门似乎有不太干净的东西。」
「老师看得到那个不干净的东西吗?」
「不,我看不见,但有认识的人事先告诉我不要走正门。」
「老师相信不存在于这世上的东西啊……」
亮一郎回答:「我不相信。」闻言,原不知道是否无法理解,说道:「老师,这样说来很奇怪呢。」
亮一郎回答:「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虽然讨厌『消灾解厄』之类的迷信,却信赖那个说自己看得到的人。」
福岛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亮一郎想,虽然这人跟自己合不来,却希望他别被不干净的东西附身……

门前灯火在风中摇曳,阖上粗柄日本伞之后,水便从伞阖上的尖端如瀑布般流泻而下。亮一郎从玄关进入屋内,或许是已经听到拉门的声音,还没出声叫唤,德马就已经来到走廊上。亮一郎拿出自己小心带回来、避免淋湿的包裹,递给德马。
「我也买给婆婆跟你了,等一下吃吧。」
德马接过点心包裹,露出微笑,然后把包裹递给迟些才走出来的婆婆,用手拭巾(注17)擦拭亮一郎的肩膀与脚边。
换完衣服后,时段正值晚餐时间,他在餐桌上与德马对坐而食。虽然也曾邀请婆婆一起用餐,但婆婆似乎不习惯餐桌椅这种西式作风,于是有礼地拒绝了。
如果自己不开口说话,晚餐时间便会非常安静。雨声沙沙作响到近乎恼人的程度,却挥不去这股说不出的隐隐寂寥。
吃完饭,亮一郎嘱咐婆婆把酒与点心拿到和室,并在婆婆将酒瓶拿到和室时试着向她劝酒,婆婆却说「这可使不得」加以拒绝,不过点心倒是毫不客气地吃了,然后飞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亮一郎在微暗的油灯光亮中与德马对酌,一点一点地喝着酒。纸门即使关着,雨声依旧沙沙作响。德马因为有些酒量,并没有拒绝亮一郎的劝酒。亮一郎独自欣赏着德马白晰的脸庞与颈项因醉意而渐渐染红的模样。
「对了,你吃过牛肉饭吗?」
德马摇头。
「之前我与学生一同去吃过,满好吃的,下次带你去。」
德马红着脸点头。当亮一郎拿起清酒杯,德马便往前为他斟酒。
「在乡下的父亲要是听闻此事,应该会吓一大跳说『这是什么世道,居然吃起牛肉来了』吧。」
一杯清酒下肚,亮一郎拈起一枚甜包子。
「喂,你知道这甜包子的名字吗?」
德马摇头。
「它叫胴乳(注18),然而就算吃了它,里头也不会跑出花花草草哦。」
听到笨拙的笑话,德马眯细眼睛笑了,亮一郎见状十分开心,也跟着笑。他本来就是因为想看到对方听到笑话后笑开的脸庞,才买回这甜包子的。看对方带着微醺而笑的样子,让他心情相当好。
亮一郎翻身躺在榻榻米上,慵懒得像是连灵魂都要飞上天花板。听到榻榻米窸窣辗轧的声音,他睁眼一看,只见德马就跪在他身边。
德马把手掌盖在眼睛上,然后往右边指指,做出往下压的手势,意思是说「被窝已经铺好了,要睡就去那儿睡」。
「我再喝一点。」
德马立刻慢慢左右摇着头,重复同样的动作。
「不,我要喝。」
亮一郎一骨碌爬起,自斟自饮了三杯左右,突然又把头放在德马的大腿上。德马既没拒绝,也没有动,亮一郎当是男人同意了,便在对方的大腿上装睡。
说起来,亮一郎小时候,失踪的亲生母亲常常让父亲枕在她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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