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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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马二校尉一头冷汗,让他们迎着达贼向前过河,很考验人品和胆量。
方应物嘿嘿笑道:“要么在这边沿河往下游走,要么就过河去。左右就这两种法子。二选一,我不做主,你们选一个好了!”
马校尉与牛校尉对视一眼,无奈道:“还是从这边走得好。”
定了主意,一干人便以车马为掩护,弯着腰牵马缓缓前行。一边警惕对岸达贼,一边向下游方向而去。
这次方应物的推测没有落空,那些达贼果然只在河对岸兜圈子,并没有追杀之意。
直到看不见达贼人影了,众人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驾马的驾马,上车的上车,继续全速向下游去。
这次运气委实不错,走了十几里路后,又发现了一座木桥,方应物等人便从这里过了河。
只是如此一来,距离榆林和边墙更远了。等于是绕了一个更大的圈子。但与生命安全相比,多绕一两百里路,实在不算什么了。
西北人烟比内地稀少得多,而方应物和孙敬都不敢在城堡之外的地方过夜。于是当晚没有在野外露宿,两辆车都连夜赶路,偶尔休息打盹片刻而已。
在路上,方应物又找孙小娘子搭起话来,不住的称赞孙小娘子是世间罕见的红粉英雄。
孙小娘子被方应物夸得脸皮受不住,无奈道:“一点都不稀罕。刚才你不也见了个别家女子骑马射箭?”
方应物十分奇怪。“什么时候见到的?”
“几个达贼里,胯下马匹被奴家射伤的那个,其实就是女子。她头盔都掉了,你还没发现么?”
方应物讶异道:“果真如此?我还真没有注意到。”
“不骗你,我看的清清楚楚,肯定是女人。”
方应物想了想,一来当时他震惊于孙小娘子神射功夫,只顾得看孙小娘子了;
二来那几个达贼都是全身皮甲,露出的脸部皮肤都比较粗糙,远远看去。若非细心分辨外加眼神好,谁能看得出男女?
这女达贼肯定不是平常人,难怪她的马受伤发疯后,另外几个达贼紧紧去追赶,对另一个落马达贼不管不顾。
不过她这行径也真够奇怪的,好好的女人家当什么侦骑,现如今北虏还不至于缺男人到如此地步罢。。。。。。
方应物突然闪过一丝念头,根据他的历史知识,当前在河套附近盘踞的几个北虏部落里。有一个是名义上的蒙古大汗满都鲁。
这次来高家堡寇边的达贼,没准就是满都鲁大汗。满都鲁此人在史上不算出名,但他的一个夫人却很有名。史书上称为满都海。
这位满都海夫人能征善战、能骑善射,屡屡亲临战阵。最有意思的是一年后满都鲁去世,她却嫁给了自己的侄孙子。。。。。。难道刚才遇到的就是她?
方应物有点后悔,若真如此,刚才就该想办法搏一把,不管杀了她还是俘虏她,都是不可多得巨大功劳!
不过现在想起这些,没什么用了。历史很奇妙,自己却错过了改变历史的机会。
一口气行了将近两百里路,到了次日傍晚,方应物沿着道路望见前面人烟稠密,并建有堡垒,又看了看地图,他大喜道:“进入米脂县了,今晚可以安睡矣!”
孙敬去找路旁行人打听了几句,回来道:“前面乃是米脂县银川驿,想必附近店家多,去投宿便是。”
牛校尉很大气的说:“不必另找店家,我们押得是钦犯,去驿站住就是。只是想要吃好的,就需自己掏银子了。”
住进驿站,当然比住野店安全系数高,孙敬拱了拱手,“小的要随两位军爷沾光了。”
以牛、马二校尉押送方应物这种差事,是不能享受传乘驰驿的,也不能享受驿站供奉。
但好歹是天子亲自下诏发配的人物,在沿路驿站安排一两间屋子住宿,并管两顿稀饭还是没问题的。
闲话不提,却说进了驿站后亮出凭证,自有一名老驿卒带着方应物一行向内院走去。
孙敬很老江湖的与驿卒拉家常,“老人家原来姓李,不知道是那一支。。。。。。”
方应物从刚才起就觉得米脂县银川驿很耳熟,这时候忽然想起什么,高声问那驿卒道:“老人家可是本县李家站人?”
老驿卒转头瞪大了眼,不能置信道:“确是如此,小先生莫非能掐会算?”
牛马二校尉齐齐侧目,这两天方秀才铁口直断上瘾了吗?这次又开始算别人的来历,好像还真让他算中了。。。。。。
方应物心情极其奇特,如果历史正常发展下去,一百五十年后,米脂县银川驿有个李鸿基或者李自成的小伙儿被裁撤下岗了,然后。。。。。。
李自成的祖籍就是米脂县李家站,这位老驿卒姓李,也是李家站人,莫非是李自成的祖宗?
想至此,方应物不由得心里暗叹一句:“历史真奇妙”。
可惜别人是无法体会到方秀才先知心境的,只能看到方秀才盯着老驿卒半晌不动,似乎还目露凶光。。。。。。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三不管
方应物一行六人住进了米脂县银川驿,就停留下来不走了。现如今边境有战事,他们几个连游兵散勇都称不上,又何苦冒着风险赶赴榆林?所以就在米脂县一边休养,一边等待前线消息。
不只他们几个,很多因为各种原因需要前往榆林的人都停在了米脂、绥德,等待战事过去。
却说这傍晚,吃过饭后在院中纳凉,方应物便对孙小娘子说起了故事。讲的是杨家女将传说,特别重点讲了烧火丫头杨排风扮猪吃虎逆袭的故事。
对同样习武的孙小娘子而言,这故事代入感十足。她坐在小凳子上,双手托着下巴,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听得甚是入迷。
不知过了多久,却见牛、马二校尉从外面回来,嘻嘻哈哈的很是神清气爽的样子。
方应物停住讲故事,瞥了瞥牛头马面,语气很轻蔑的对孙小娘子道:“这两人,八成是花钱找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去了,在下真是耻于为伍。”
孙小娘子闻言抬起头,扫了牛马两个小校几眼,目光里同样充满鄙视。真是有对比才有差距,相较之下还是方相公品行优良、值得欣赏,不愧是来自南方的读书人。
牛校尉脸面挂不住,嚷嚷道:“方秀才不要在别人面前乱开玩笑,你哪只眼看到我们去鬼混了?”
“不用看也知道。”方应物没有理睬牛校尉,继续对孙小娘子说:“这俩人鬼混也就罢了,时间还如此之短,更是可鄙!”
孙小娘子重重的点点头,下意识的同意道:“嗯!”
随即她忽然醒悟过来方应物话里意思。登时脸面红得发烫,女儿家怎能和别人谈论这种羞人话题?她不好意思继续呆下去了,捂着脸起身回了屋子。
一连在米脂县住了三天,从北边传来消息,道是寇边的达贼已经退走了。对此方应物早有预料道:“按惯例,秋冬季节才是达贼南下时候,这次八成只是试探。目前应该暂时无忧,可以出发了!”
到了次日,方应物一行六人两车便离开了银川驿。在驿站门外。又遇到了那引导他们入住的李姓老驿卒。
方应物饱含深意的对李老驿卒道:“我以为。朝廷应该给你老人家发一面金比奇四个大字——世袭罔替!”
其他人都以为方应物拿老人家打趣,齐齐哈哈大笑。一个驿卒这种苦哈哈的差事,还值得朝廷特意让他世袭罔替么?简直荒谬之极。
方应物很没有知音的长叹一声,历史就是这么荒谬。
出了米脂县,道路旁边有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方应物看了看地图,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无定河。
文人情怀涌上心头,方应物忍不住吟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马校尉打了个冷颤。哀求道:“求方秀才不要念了,在下如今就害怕你说这种话。”
慢慢走了两日,第一天住在鱼河驿,第二天住在榆林驿,第三天方应物终于到达了榆林城。
这榆林城东边是驼山,西边是榆溪河,城池依半山而建,周长也有数里。由于地势原因,全城是南北长、东西窄的格局。
榆林城里。以南北纵穿全城的中央大街为界线,东半城多是军民住宅,而各种衙署大都集中在西半城。
不要以为这是边塞小城。榆林城里所有驻军、户口加起来,人口也有数万之多,比得上繁华江南一个普通县城的规模了。
而且榆林城的衙署密布,其密度能够与一个内地省城相比,所以常常号称西北巨镇,是大明九边之一的中心城镇。
方应物一行人从榆林城南面的怀德门进了城,便与孙氏父女告别。但方应物也与孙敬约定好,等他安置妥善后。便设宴答谢孙氏父女一路相救护送的恩德。
其后方应物与牛头马面二校尉连续穿过几个南门集市,一路打听着向西城走去。
他们要找的,是榆林卫卫所衙门。牛马二校尉解送方应物到榆林,是从锦衣卫领的勘合,卫所对卫所,到了这边当然要找榆林卫。
何况在这种边镇地方,是没有榆林县榆林府之类的设置,榆林卫就包办了地方管理政务。
这种情况叫做“实土卫所”,与内地那些不管理地方事务的“非实土卫所”是不同的。
到了榆林卫卫所衙署,又被领到卫所经历司。一个严姓七品经历接见了牛马二校尉和方应物。
牛校尉将勘合递上去,严经历仔细对照过,然后抬起头道:“前些日子,确实收到了从京师锦衣卫移送来的公文,看来是不假的。”
牛校尉抱拳行礼道:“在下幸不辱命,将方应物解送到贵处。如若无误,便请严大人赐下盖印回函,也好让我等二人返程。”
严经历笑道:“牛校尉莫急,虽然你辛苦了一趟,将方秀才送到敝处,但却不该由敝处接收。”
牛校尉很不明白,“这是何意?”
严经历便答道:“公文上写的明白,天子下诏曰:发延绥镇服役。敝处这里是榆林卫,延绥镇却另有他处。待本官将公文移送到延绥镇总兵署,叫那边接收方秀才便是,你看可好?”
牛马二校尉面面相觑,便点头答应了,管他什么名头,反正只要有衙门能接收就好。
方应物本人更是无所谓,到了这边疆,榆林卫也好,延绥镇也好,在哪里服役不是服役?
随后两校尉又押着方应物出了卫所衙署,带着公文向延绥镇总兵署而去。
榆林卫和延绥镇总兵确实是两个不同系统。榆林卫的职责主要是负责地方管理和军务、后勤工作,而延绥镇总兵官主要职责是操练营兵、领兵作战。
不只本地,大明所有边镇地方,都是如此搭配的,都司卫所和镇守营兵两套系统并行。
不过以前都司卫所地位高。而现在则是总兵官地位高,位在都指挥使之前。某种程度上,总兵官在武官里的地位类似于文官里的巡抚,都是分量极重的差遣官。
延绥镇总兵署距离卫所不远,方应物一行到了总兵署,自有坐衙中军官接见。
这中军官看着榆林卫移来的公文连连苦笑,“方秀才乃是有功名的文人,又出自江南名门,可敝处这里都是粗人。最多也就是会写写文书而已。
所以方秀才在敝处这里服役。实在有些不合适,只怕是委屈了。想来想去,敝处不便收留方秀才。”
牛校尉不满道:“卫所不收,延绥镇也不收,难道要我等将方秀才重新带回京师听候处置么!”
中军官答道:“牛校尉听本官一言,在榆林城里,冠有延绥镇名号的不只有敝处,还有巡抚衙门的名号也是延绥镇,你们可以将方秀才送到那里去,一样可以就此回复。
再说以方秀才的身份。去巡抚衙门正可谓相得益彰,总比在敝处军营这里强得多。”
牛校尉偷偷问方应物:“这边让你去巡抚衙门,你意下如何?”
方应物暗暗想道,这中军官的话也有道理,以他的身份去文官衙门更舒服一些,确实比在军营和一群大老粗厮混要好得多。
更何况从名义上讲,巡抚应该是地位最高的,又可以不用亲临战阵,跟着巡抚混最安全也最有前途。
方应物便点头道:“那就去巡抚衙门。”
于是牛马二校尉又押着方应物出了总兵署。打听着向巡抚延绥镇都察院衙门而去。一刻钟后,便找到了地方。
不过这巡抚都察院衙署大门紧闭,不见有人影。十分奇怪。牛校尉上前去叫门,却从小门里闪出一名门官,与牛校尉说了几句话。
牛校尉走回来,满脸无奈的对方应物道:“方才门官说了,延绥镇巡抚丁中丞刚刚因为丁忧缘故离职。
听说朝廷已经任命了新的巡抚,但眼下还没有到任。现如今巡抚衙署里没有能做主的,所以封衙不办理公事。”
方应物愣了愣,连巡抚衙门这里也不行么。那他还能去哪里?
没人肯接收不意味着他成了自由身,边镇都是军事管制区,若没有衙门接收自己,那自己吃什么喝什么?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但不可能处处是巧合!
方应物细细回想起来,忽然觉得榆林卫和延绥总兵署都是不愿意接收自己,所以才故意把自己当个皮球踢来踢去!最后踢到巡抚衙门这里,却又是闭门羹。
想至此,方应物颇为恼火。自己好歹能书会写、有谋有略,上得厅堂入得书房,乃是堂堂一名浙江廪生。怎的就没人要了?难道只被众人看做毫无用处的大麻烦?
马校尉很实诚的答道:“方秀才你确实是个麻烦人物,若收留了你,十分不好办,换谁也头疼。
如果对你重一些,只怕有辱斯文,别人看你这细皮嫩肉样子也吃不了什么苦。再说你并不是囚犯身份,还有功名在身,又有那样的父亲,不好当苦役奴才驱使。
若要对你轻拿轻放,可你又是天子钦点发配到延绥镇服役的,谁知道天子会如何想?
何况你父子又都是名声这么正直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