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第2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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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崔乾又是一愣,还没想明白钦差大人这种笑法的内涵,便又看到钦差大人伸出双臂,宛如大鹏展翅,轻盈的从船头飞了起来。
只是飞的不高,才两尺高,距离亦不远,才三尺远,但却足以从船上飞到了船外。
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后,钦差大人的挺拔身躯从空中急坠,深情地望着水中倒影,直挺挺的栽了进去。
眨眼间碧绿的水面被破开,噗通声响起,碎玉般的浪花绽放出来,一瞬间后又消失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崔乾直愣愣的看着这一幕,他的头脑完全停止了运转,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
然后听到对面有人在船上扯着嗓子,发出了凄厉的叫声:“钦差老爷被驾船围攻,不幸落水啦!”
又有人喊道:“是苏州读书人围攻钦差,将钦差大人撞到了水里!”
再之后,连续有人从钦差座船上跳下去,就像下饺子一样的掉进了水里,显然是奋力营救钦差大人。
幸亏官袍宽大,钦差大人漂在水面十分醒目。登时有三四人在水中围了上来,架着钦差大人浮在船边,然后船上有人七手八脚的将钦差大人救了上去。
所有来堵钦差的苏州读书人全都看傻眼了,他们胆大归胆大,却不是傻瓜。若事情被定性为钦差被围攻落水,那么性质就完全变了!
围堵钦差问话还可以看做狂妄无礼,在人治社会里可大可小,如果拥有足够舆论支持,就不算问题。但若将钦差逼到落水,那就形同造反了。。。。。。从理论上说,钦差代表的是天子!
先前那钦差随从的话仿佛又在这些读书人耳边回响起来;“在下再说一次,钦差非同一般官员,乃是代天子和朝廷到地方巡行。。。。。。”
大明朝奉行内重外轻、中垩央为贵地方为卑的制度,从中垩央派出来使用钦差体制的,无论是封疆大吏总督巡抚,还是代天巡狩的巡按御史,到了地方无一不是权威极重、体面尊贵的角色,方应物这种专务钦差也不例外。
一个这样的钦差,还没有进驻地方,只是路过此地便遭到围攻,然后不幸落水险些遇难,这意味着什么?别说几个读书人,就是正四品苏州知府来了也扛不住!
在炎炎夏日下,崔乾却感到手脚冰凉,宛如置身冰窖之中。当年那位前辈的剧本不是这样的啊,为什么自己就遇到了变异?
六七艘船里,有两艘船突然疯狂的掉头,疯狂的划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冲出圈子,向远方逃掉了。
崔乾心死如灰的望了望逃之夭夭的同伴,有的人能逃,但自己能逃么?
自己和几个小伙伴刚才气势汹汹的自报家门来历,当时感觉很酷炫,现在看来就是纯傻垩逼啊。。。。。。
第四百九十八章 滑头知府
钦差座船船舱中,方钦差自己动手,换下了湿漉漉的衣服,王英在门口看着,却并没有上前帮忙。
由于方大钦差不能适应被男人侍候,但出行又不好携带婢女之类,所以这种时候只有自己动手了。好在方大钦差是苦出身,并不在意这点动手小事。
王英满肚子话,忍不住问道:“秋哥儿何至于如此?实在有点不像是你的行径。”
方应物一边擦着脸,一边发牢骚:“在京城搞政治太压抑,天天算来算去的,好不容易出来了就肆意放纵一些!简单粗暴就好,天大地大我这钦差说了算,谁能奈我何?
不然你还想怎样?叫我这钦差放下身段,去迎合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读书人么?不给点厉害瞧瞧,那必然要让苏州狂生们看轻了!”
王英苦笑着摇摇头,“那几个读书人肯定要倒大霉了,最起码这功名是保不住了。”
方应物清洗完毕,忽然抬头问道:“你知道他们最大的错误在哪里么?”王英对这个问题莫名其妙的,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不过方应物没有卖关子的想法,很快便自问自答道:“他们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在水面上围堵!”
王英闻言先是愣了愣,随即哑然失笑。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个理,如果那伙读书人是在陆地上拦路,那就不会有类似于钦差落水这种灾难性事故了。
换完衣服,方大钦差并没有当场处置那些读书人,甚至对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只下令让座船继续前行。
但其他人却没有松口气,未知的沉默最令人恐惧。这钦差又不是就此彻底别过,执行完别的差遣还会回到苏州府的。而且最可怕的是,钦差一封奏章已经送到天子案前,但地方却还不知道。
当夜方应物住宿在苏州府西南方向的一个驿站,刚刚安顿好。便见把门的方应石禀报道:“苏州府府衙遣了人快马加鞭,从陆路追赶到这里。眼下正在驿站大门外,似是要替知府挽留你,见还是不见?”
方应物挥了挥手道:“不见!本钦差的日程不需要地方过问!”
及到次日。方应物上船继续向南行,却不知走了多少里时,隐隐约约听到后面有人招呼。
王英凑到方应物身前禀报说:“后面似乎有船只追上来了,看旗号似乎是苏州府府衙的。”
方应物扶着船舷向后看去,果然见到侧后方有一艘速度较快的船只紧追不舍,一恍惚间就已经靠近了自己这座船。
此刻方应物清清楚楚的能看见,船头甲板上站着位绯袍高官,年纪四十多岁,正遥遥的朝着自己挥手。
正四品以上官服颜色为绯色,在京城绯袍官员不少见。但在地方却是很罕见的。略一思忖,方应物就猜出来了,这中年高官必定是苏州府知府,整个苏州府府衙里也只有知府官袍是这种颜色!
那边船只上有个文人打扮的高喊道:“前面可是钦差方大人?苏州府特来拜会!”
方应物犹豫片刻,对王英吩咐道:“堂堂一个四品黄堂亲自追到这里。我虽然是钦差,但这面子不好不给,且放慢船只速度,放后面船只跟上来再说。”
运河上两只官船一前一后,晃晃悠悠的就要靠近,然后搭上板子就能彼此往来了。
就在这时,后面那艘官船忽然停了下来。不再跟上前面那艘,两艘官船之间的距离又一次渐渐拉开了。
方应物立在船上莫名其妙,苏州府的官船怎么忽然不继续跟随了?苏州知府还站在甲板上,对着自己连连抱拳,礼节甚恭,看样子也不是要故意失礼。
方应石得了方应物示意。上前一步对着苏州府官船喊道:“追又不追,退又不退,这是为何?”
然后对面有人答道:“此地已到府界,我等来之晚矣,还请钦差大人恕罪!”
钦差座船上众人哄然失笑。原来刚才恰好过了苏州府边界,进入了南边浙江嘉兴府境内。
国朝自有法度,各府、州、县地方官是严禁擅自离开辖境的,除非朝廷有特殊命令,否则被弹劾没商量。
所以,尽管苏州知府追到了边界这里,与钦差近在咫尺,却不敢再前进一步了,正所谓咫尺天涯,不敢越雷池一步。
座船上众人忍不住指指点点的嘲弄道:“这苏州知府真是运气欠佳,想拜见钦差大人开解事情,紧赶慢赶还是差了这一步,真就差这一步啊!”
方应物望着水面若有所思,听到众人议论,忍不住开口道:“你们晓得什么,我料定,这是那知府故意为之。”
回到船舱里,方应物长长的叹口气,王英问道:“秋哥儿因何而叹息?”方应物摇摇头道:“遇到这样的滑头知府,这督粮差遣越发不好办。”
王英愣了愣,“我瞧着这府台还好,为何秋哥儿说他滑头?”
方应物冷笑几声,“这知府既担心我被读书人围堵并遇难落水后,会衔恨迁怒与他,所以要放低身段。但他又不想对我过于恭敬求全,从而导致地方士绅不满。
所以他故意拿捏着分寸,卡在边界这里追上我!如此一来,既卖了我的面子并表现出诚恳,又避免了与我直接会晤。
这样的人一看就是抱着两不得罪的心思,还偏偏能想出合用的伎俩,这不是滑头又是什么?
如果想做点事,最怕遇到的就是这样的滑头人物,滑不溜手的难以利用。相比之下,我宁可遇到脑子一根筋的正人君子,或者烂到骨头里的恶人。”
一个毫无私心的正人,可以充当最锋利的刀刃;一个烂到极点的恶人,可以直接拿来杀鸡骇猴;若遇到一个滑头,能拿他怎么办?
王英闻言目瞪口呆,细细品味觉得方应物判断非常有道理。他在方应物身边混了这么些年,自思也算小有心得,充当一下师爷没问题,但没想到今天又上了一课。
他只能暗暗感慨,官场人心深不可测,“处处是学问”这五个字绝非虚话。
第四百九十九章 人生七十古来稀
钦差座船行到杭州城,运河算是到了尽头,方应物依旧没有入城,然后从这里向西转入新安江。
此时正值一年当中草木最茂盛的时刻,方应物嫌舱中闷热,将座椅搬到了甲板上,看着两岸山清水秀郁郁葱葱的风景。
当初他就是沿着这条路,顺流直下从偏远的淳安县走向了多彩多姿的大世界,今天又逆流而上回来了。
约莫两日后抵达严州府界,却见岸边码头上站立着百十来人,王英眺望了一番,禀报道:“八成是来迎接的。”
方应物不禁一阵恍惚。七年前商相公致仕回乡,同样就是在这个地方,他站在岸上迎接人群里,不停地琢磨如何出人头地。。。。。。往事历历在目,但今天却是别人来迎接自己了。
方应物这次差遣地点属于严州府淳安县,所以严州府方面不同于别处,出于公事也要认真迎接,知府都亲自出来了。
当年在府试放了方应物一马的朱知府早已离任,就是淳安县的汪知县也不在了,不知迁转到了什么地方,只能说是物是人非。
上岸,行礼,问候,寒暄,感慨。。。。。。一切仿佛按照看不见的剧本进行。然后方钦差与知府回到船上,一边闲谈一边继续前行。
又两日后,方应物终于回到了阔别四年的淳安县,进驻县衙官舍。因为有差遣在身,公事未尽不敢徇私,所以方钦差不便直接回上花溪村。要先完成王命。
还是上岸,行礼。问候,寒暄。感慨。。。。。。更让方钦差忍俊不禁的是,有若干县学生员代表出面拜见自己,口中对自己称为前辈。
这些士子大都与他方应物岁数差不多,甚至还看到了当年的县学同窗。科举之道,达者为先,方应物无可奈何,只能按着习俗摆出前辈架子,着实对“晚辈”勉励了几句。
沐浴斋戒,方钦差渡过青溪。来到县南仁寿乡。商辂依旧居住在偏僻山脚下的倦居书院里,附近百姓听说朝廷来人慰问商相公,纷纷聚集在书院门外观看。
在仪仗掩映下,方应物手持诰表,迈步进了倦居书院大门。然后就看到商相公被簇拥着迎面而来,朝着代表天子的自己行礼,或者说朝着诰表行礼。
方应物不愿看着年已古稀的老师浪费体力,也不想在繁文缛节的公事上浪费时间,便打开诰表念了起来。此后商辂再次行礼谢恩。收了诰表。
到此公事礼仪完毕,方应物抢先上前扶起了商辂,然后反过来恭恭敬敬的行礼。再唏嘘不已的说:“数年不见,老师已然须发全白。学生只恨不能侍奉左右。”
商辂洒脱一笑,指了指堂中,“如今你也是朝廷使节。进屋坐着说话。”
在堂上坐定,书院中学童来上了茶水。商辂又万分感慨的说:“古人云。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今日感慨尤甚。初见时你只是少年童生,孜孜于学业文章,今日再见已成方面钦使、朝廷栋梁,吾辈后续有人矣。”
方应物谦虚道:“受老师恩惠良多,无以为报,早晚还要聆听教诲。”
方应物这倒不是假话,当初要不是商辂帮他补习,文章不至于太烂,层层考试时哪有那么容易蒙混过关;而且刚出道时,动辄打着商相公关门弟子的旗号,刷声望时占了很大的便宜。
商辂叹道:“人生七十古来稀。。。。。。你还是如日初升意气风发的时候,老夫不能教导你什么了。”
随后商辂反过来向方应物询问了若干故人近况,以及一些朝廷的事情。不知不觉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商辂脸上现出疲惫之色。
方应物暗暗叹息,当七年前商相公回乡时虽然年事已高但也神采奕奕,终日读书闲谈也不曾疲倦,如今却有老态龙钟之像了。
真不知道自己这次再离开淳安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念及此,方应物既想多呆一会儿,又担心让商辂累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略略纠结了片刻。
商辂看出了方应物的心思,笑道:“你休要为老夫介怀,老夫此生无憾,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不要做小儿女态!”
方应物摇头苦笑,“是学生多想了。”
三元及第,位极人臣,全身而退,名垂青史,儿孙满堂,国家太平。。。。。。作为一个读书人,商老师这辈子确实没有什么遗憾,是非常完美的一生。
商辂又提起别的事情:“前番你曾来书信,说是尚未取字,请老夫费心,如今老夫倒是有两个字。”
方应物连忙问道:“愿闻其详。”
商辂抚须道:“我看就是其道两个字,正可与应物遥相呼应,万物道理由你本心把握。”
方应物郑重的行礼道:“多谢老师,学生领受了。”
“临别之前,老夫还有一句话交待。”商老师突然又说:“其实这是你的家事。”
方应物赶紧表态道:“老师只管吩咐,学生无有不从。”
“你外祖父族中有一位老先生,前年从南京工部尚书位上致仕,如今也在乡间优游林下。前日与我会晤,托我向你传话,过往恩恩怨怨一笔勾销如何?”
方应物稍加思忖便知道怎么回事了,自己生母家族里有个老大人在南京做高官,应该是叫胡拱辰的,论辈分与自己外祖父是兄弟。大概就是他找商老师传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