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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部分

大明官-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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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声音的来源,仿佛是从院子大门那边传来的,而且很是陌生,口音也不像是花溪本地的。方应物满怀疑问地高声答道:“阁下何人?”

    “不才锦溪洪松!前月在县中与小友有一面之缘,今日特意前来再续前缘。”

    说起这个名字,方应物有印象了。上个月他第一次去县城时,恰好遭遇了一场诗会,卖弄几首诗词技压全场,这个洪公子就是诗会的主事人。

    他怎的突然来拜访?方应物想了想也就大概明白了,自己前些日子去县城做过一场,又增加了些名气,还留下两首出色的诗词,所以有人慕名来访并不奇怪,这年头士子之间就是这样互相交游的。

    兰姐儿以目示意,询问方应物应该怎么办。方应物拿起衣物,正要穿戴了出门迎客,但目光透过窗户扫过院中后,突然想起什么,便停住了动作一时愣住。

    不能让他进来,要赶紧将他们打发走!方应物想道。

    他脑子转了几转,瞬间改了主意,就在屋中坐下,对外面道:“家中无酒无茶,无以待贵客,还请贵客回转!”

    却又听到那洪松在院门外说:“吾乃令尊旧相识也,听闻小友境况清贫,债台高筑。今日特携米五斗、银十两、绢五匹,助小友日用之资也!”

    这些东西对如今的方应物而言,绝对算得上丰厚,但方应物不假思索,怒而出声道:“吾辈读书之人,岂是受人怜者耶!君之赐,不敢受!”

    院门外顿时安静了片刻。洪松苦笑着,对旁边项姓士子摇头小声道:“东西算是白拿了。”

    那项姓士子名唤成贤,也是锦溪人,与洪松素来交好。本来是漫不经心的,但听到方应物的回答后,顿时眼前一亮,轻轻叹道:“此小友年纪虽小,也是守节操之人。”

    洪松又叫道:“我与令尊相识平辈论交,故而今次算是长者之赐,如何不敢受?”

    又听里面高声答道:“陋室革瓢颜子志,残编断简邺侯书。士人以风节为己任,一念未可或渝也!君子固穷,是以不受!”

    好对子!项成贤默念几遍“陋室革瓢颜子志,残编断简邺侯书”,心里喝了一声彩,也开口道:“这番确为我等的不是,多有冒犯了,俗事不再提起。我等远道而来,诚心拜会,小友何不开门一晤?”

    方应物在里面听见另外一个陌生声音,心里嘀咕几句,看来还不只洪公子一个人。无奈的继续拒绝道:“小子学业不成,何敢贻笑大方!故而杜门谢客,专心读书,两位朋友请回罢!”

    项成贤本是抱着游山玩水心思来的,但现在对方应物的兴趣越来越大。毕竟洪松至少见过方应物一次,而他与方应物则是素未谋面,所以觉得闭门谢客的方应物很有神秘感。

    忍不住继续隔着篱笆对屋子发话道:“小友斗室方寸之间,闭门苦读,不孤寂乎!”

    片刻之后,又有答话悠悠的传了出来:“何以适志,青山白云。何以娱目,朝霞夕薰。澄心静坐,与书成群。孤寂何有?”

    听了这几句,洪松和项成贤忽然都感到自己是大俗人,洪公子望了望方家那茅草屋顶和黄泥土墙,以及乱树枝扎成的篱笆,不禁感慨道:“深山幽谷,清贫自守,安穷乐道,不慕纷华,超然物外,大有古仁人之风也!难怪做得出如此不俗气的诗词,我淳安又出了一位人物!”

    项成贤也点头道:“我们两人自凭家世,在县中拜访交游,主人家无不到履相迎。唯有这方应物怡然自若,固守本心。若能得见此人,此行不虚,此行不虚哪!”

    二位访客在院外议论,方应物却在屋中靠着窗户,探头探脑的偷窥院门。心里十分着急,自己都拒绝了好几次了,那些人怎么磨磨蹭蹭的还不走?

    眼角瞥见兰姐儿,忽然又生了主意,连忙招手将她叫来,悄悄耳语几句。王兰听到方应物的吩咐,很是莫名其妙,但仍然照做了。

    却说洪松和项成贤两人,仍然抱着不能见到方应物的遗憾心思,在院门外逡巡不去。忽的又听到屋中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有读书声不奇怪,不过这却是个女子声音,洪松与项成贤惊奇的对视一眼,屏息细听。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君子,谓在上之人也。兴,起也。偷,薄也。人道知所先后,则恭不劳、慎不葸、勇不乱、直不绞,民化而德厚矣。君子以下,当自为一章,乃曾子之言也。。。。。。”

    两人都是饱读诗书的士子,当即听出这是论语和集注的部分内容。但正因为听懂了,才感到震撼,而且不仅仅是震撼。

    心下骇然,两人再次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想道,方应物身边随便一个女侍之流,就能诵读圣人经义?听这熟练程度,只怕是可以背诵下来的!

    项成贤感到不可思议,喃喃自语道:“汉代有大儒郑玄,家中婢女能诵毛诗,这方应物身边女流更胜之十倍!由此及其人,无以言语了!”

    随即醒过神来后,又对洪松道:“高士隐居在此,我们今天这次到访礼数极其不恭敬,有什么颜面求见,还是先回去罢!”

    洪松习惯性的苦笑,这方清之的儿子到底是个什么怪胎?便长叹一声道:“那就走罢!今日确实来的冒失,下次投贴、约期,然后登门造访。”

    瞧见外面访客走光了,又让王兰出去确认院外无人,方应物这才迅速出了屋门。直奔树荫底下,将扔在石凳上的那几张稿纸收了起来。

    “题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大贤于圣道之大,必先拟之而后质言之也!夫道莫大于圣门也,游之斯知之矣。大贤拟之而后质言之,有以哉!其意曰:孔子以天纵之资,承群圣之统,道莫有大焉者也。。。。。。”

    这稿纸上内容不是别的,正是王塾师根据题目拟出的八股文,而这个题目却是汪知县隐晦的透露给方应物的。

    方应物擦了擦汗,谢过诸天神佛,念叨几句“好险好险”。

    刚才确实很危险,如果放了那两个士子进来,自己院中就这几张稿纸醒目,必然要被他们拿起来翻看品评的,这年头读书人交游就这习惯。

    眼下倒是没有什么,但若到县试时候,题目一旦公布了,自己又成了案首,那岂不要惹这二位的猜疑?他可不想成为大丑闻的主角。

    还好刚才自己绞尽脑汁、费尽口舌总算将两位不速之客成功的拒之门外,至于他们将会如何瞎想和脑补,那真顾不上了。

    想至此,方应物真有一种人怕出名猪怕壮的感觉。说不定以后还会有人突然来到访,那必须要有所准备才是。

    自己过去一直忽略了这点,所以今天才险些酿成事故,今后该怎么应对,真要仔细想好。


第三十一章 茶铺里的消息

    这时代许多读书人(特别是比较有钱的)是乐于互相交游的,慕名拜访视为常事。经过今天这一次,方应物终于意识到名气逐渐增加后,可能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一些变化。

    虽然现在还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算不上名动一方,但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提前有所准备?起码洪公子若再次来访,礼数周到的话,总不能还拒之门外,自己又不是要真当隐士。

    送走了一头雾水的兰姐儿,方应物在院中走了几个来回,又想起自家状况,长叹一口气。房舍就是很普通的山村农家破屋,里面家具就是破床破桌子破柜子,怎么也找不出一丝雅意,这对形象包装很不利啊。

    想至此,方应物拔腿去找二叔爷。将王家小娘子送给他的银豆子掏出一粒,塞进二叔爷手里,请求道:“烦请二叔爷招呼下乡亲们,帮我造个亭子,这颗银豆子就当做酬劳了。”

    “好好地造什么亭子?”二叔爷奇怪道。

    方应物答道:“这是读书人的事情,一时也说不清,二叔爷照做就是。”

    “哦哦。”二叔爷羞愧的不敢再继续怀疑,“你说怎么造,我让小辈们买卖力气就是。”

    “造在村里后面山上,找那有泉水的地方最好,若无泉水也找林木幽深的地方。越快越好,形制不必精巧,有个样式就可以了。”

    这时候不是农活最忙的时期,听说小相公需要帮忙,村里壮劳力一起出了力气,短短三天就在村后山上搭起了一座朴实小亭子。

    因为没有泉水,小亭子只得建在一处幽静的树林里。形状简陋的很,纯粹是就地砍伐了几棵树木,然后用了四根柱子搭建起来的。亭子不大,也就可以容纳五六个人围坐。

    方应物看过后还算满意,不能要求更多了。再说朴素天然有朴素天然的趣味,总比自己家那破屋子稍微能沾上一点“雅”字,用来待客也算是有讲究了。

    最后他信手在亭子立柱上写下了一副对子,就是前几天曾经念给洪公子等人的那两句,“陋室革瓢颜子志,残编断简邺侯书”。

    方应物又掏出一粒小银豆子,将村子里的野茶都搜罗了过来。若有贵客而来,怎能无茶?没什么好茶,那也只好用山里野茶凑趣了。

    到此算是做好准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再有客人来,便可以有所应付。

    不过很可惜,想象中的访客杳无音讯。方应物在读书中,一直从夏天等到了秋天,再也没有人来拜访他。

    被他命名为方亭的小亭子都落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土,家里的野茶都快放成了陈茶。。。。。方应物迷茫了,难道自己上次拒绝见人时表现的太过火?

    明明记得,史料上那些山林高士越是拒绝见人,越是受追捧,怎的到了自己这儿,完全没这个迹象?人生理想应该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不是“霜节老云霞”啊。

    不过很快,方应物就没有心思继续迷茫了。因为县里出了公告榜文,定于一个月后,也就是八月二十三日举行县试,并开始接受报名。

    县试乃考秀才小三关中的第一关,见了这榜文,全县自觉学业有成的学童都开始都动员起来。方应物也不例外,那还顾得上其他,连忙开始准备起来。

    首先,去县衙报名之前要寻觅保人。这时代保人资格还算宽松,生员、里长、官办社学塾师都可以作保。不像后来,保人必须求县学禀生来做,成了禀生的发财路子。

    方应物便找了花溪社学塾师王先生和里长方逢时联合作保,具结保他身家清白、不是冒籍、顶替、丧期、假名,不是倡优皂隶之后。

    第二步,方应物便拿着保结去了县衙报名。当场填写了上三代履历,并领取了十页考试专用试卷纸和草稿纸,当然按规矩要给礼房交上常例钱。

    从县衙出来时,已经是中午时分,方应物掂量了一下腰包,决定还是回村里吃饭,不在县里解决午餐了。但他此时口渴的很,正好看到西门有间茶铺,便去要了两碗茶。

    七月底已经是夏季末尾,不那么炎热了,茶铺里颇为阴凉。方应物优哉游哉的喝了几口茶,茶铺角落里还有一桌两人,都是读书人打扮,笑着议论着什么。

    方应物长期居住在山村中,各种消息闭塞的很,这次看有两个读书人议论事情,便竖起了耳朵细听起来,能涨涨见识也是好的。

    听了一会儿,去听见他们议论的是八月本省乡试,说起来,今年淳安县试和浙江乡试时间前后很近,倒是很特殊的。

    想到这里,方应物恍然大悟,既然乡试要举行,县学里最精英的一批人自然都去了省城杭州府。那洪公子等二人是不是也要参加乡试?所以才消失了两个月不见人来。

    喝完茶,方应物正要走人,却又见有个宽袍大袖的士子冲进了茶铺,对着角落里那两个读书人叫道:“有大事情,有大事情!”

    这引起了方应物的注意,停住动作好奇的向新进来的士子望去。听他走过去叫道:“刚才听到的消息,朝廷里商相公致仕了!”

    听到这句话,茶铺里一片哗然。无论是那两个读书人,还是卖茶老头、端茶的小厮,齐齐露出震动神色。

    这个商相公,可不是民间乱叫的秀才相公,朝廷里的商相公只有一位,那就是当朝首辅商辂商阁老。

    这个人在淳安县绝对称得上妇孺皆知,从到士子乡绅到村夫村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整个淳安县的最大骄傲。

    在科举上,商阁老获得了解元、会元、状元三元及第这个至高无上的成就,而且是本朝唯一一位正式记载的三元(被太宗文皇帝删除的那位三元不算)。在功业上,商阁老先后在内阁十八年,如今更是贵为首辅,位极人臣。

    三元及第加位极人臣,所以商阁老的人生成绩简直堪称完人,是县里所有读书人的偶像,县中父老更是口口相传他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并坚信不疑。

    那闯进来的士子继续说道:“今年二月,皇上设西厂,重用阉宦汪直,大肆抓捕大臣,五月商相公上疏抗词,力请皇上裁撤西厂。当时皇上采纳忠言,废了西厂,但到六月间,皇上再次听信谗言重开西厂,商相公再次上疏进谏,怎奈皇上被奸贼蒙蔽。随即商相公怒而乞骸骨,朝廷已经准了!”

    “阉贼可恨!”有读书人愤恨的拍案叫道。

    方应物却陷入了恍惚之中,这算是他穿越以来,所听到的第一桩真正意义上的历史事件,心中感慨自然良多。这段时间,险些忘了穿越者身份,只有听到这种耳熟的大事件,他才重新找到了俯视历史的感觉。

    若是正德、嘉靖、万历这些热门时代,他可以对各种人物、事件倒背如流,但对成化一朝的黑材料,涉猎程度就差得远了。

    比如这次商辂致仕事件,他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大概也记得是成化中期,但具体到月份就有些模糊了。所以猛然听到商辂致仕,还是很有些吃惊的。

    最初的吃惊过去后,方应物恢复了冷静,丢下铜板要走,听到那几个书生还在愤慨的大骂阉贼汪直,方应物忍不住摇摇头,对他们出言道:“你们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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