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第1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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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人家刘棉花的技术水平不知高到哪里去了,难怪能稳稳当当的入阁当宰辅。当然,万事总是有得有失,刘棉花过于实用主义的后果就是名声起不来,这点要引以为戒。
这次他不看好的理由当然很充分,一是周太后不好惹,惹她就像是读书人与泼妇厮打,没有任何好处,却有一大堆麻烦。典型的吃不到肉却会沾一身腥臊。
二是天子是个“内外分明”的人,最烦别人乱管他的家务事。他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在这种外戚待遇问题上和天子较真,为此让天子厌烦也很划不来。
不过这两种理由都不够冠冕堂皇,私心太重不好宣之于口,但是难不倒方应物。判断一个人的政治成熟度的标准之一,就是能否将任何上不了台面的理由,以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语言表达出来。
若做不到这点,你将会发现你在官场中根本张不了嘴说话,或者一张嘴就得罪人。古今皆然。方应物这方面起码可以打个及格分了。
稍加酝酿,他便长篇大论的开始说起来:“本朝初年,朝臣因为礼法的事情与太后多有冲突。彼时政治清明,国泰民安,周太后要坏礼法,自然就是要坏掉这天下人的脸面,人臣万万不可同流合污。子曰衣食足而知荣辱。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但世异则事异,如今情形又是不同,林前辈方才也说了,国是日非。眼下朝廷多事,腹心之患比比皆是,相较而言。周家的事情不过是是芥藓之患。
就让他得到侯爵,除去每年多支几担米,对国家又有什么大的影响?和以前又有什么区别?事情不会变好,但也不会变坏。
凡事总该有轻重缓急,在这种家务事上纠缠不休。未免有避重就轻之嫌。在小子看来,要办的大事如此之多。为周家这种小事斤斤计较实在是喧宾夺主,与古之鹅鸭谏议有什么区别?”
前朝有言官怕得罪人不敢说话,放着国家大事不提,却只管进谏禁屠鹅鸭以成全圣上好生之德,便被讥讽为鹅鸭谏议。。。。。。所以这鹅鸭谏议的典故摆了出来,让林俊林大人连连苦笑。
刚才他和方清之都认定方应物胆小怕事,敢情这少年人不是胆小怕事,而是唯恐天下不乱,嫌弃周国舅封侯的事情太小,进谏没价值又太浪费精力。说出来的道理,更是令人没法反驳。
方清之斜视儿子。。。。。。心里略烦躁,他又想表示什么意思?
关于自家儿子的想法,当父亲的回回都搞不懂,回回都在儿子面前像个小白,实在是一件令人抓狂的事情,应该反过来才符合常理罢?
这是自己亲生的吗?方清之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他又想起翰林院里的前辈如李东阳、杨廷和之流,难道十几岁便能科举中榜的人都是妖孽么?
不过好像那两个妖孽归妖孽,但还在正常人范围内,顶多是聪明人的极限,与他没有本质区别,实在不像自家儿子这般诡异莫测啊。
作为一个品格端正的读书人,林大人进过短暂的不适后,便调整了心情。谁让对方是神童一类的人物呢,神童就是神童,比自己神也在情理之中,而且神童有个性很正常,不然怎么是神童。
林大人半是不耻下问半是不服气道:“贤侄觉得什么是大事?”
方应物很有先见之明的说:“例如天子可能会直接任命一个炼丹药的方士在大九卿衙门里做官。”这种事大概马上就要发生了,他提前为父亲和父亲的朋友预警一下也不错。。。。。。
林俊震惊万分,失态的惊叫道:“这不可能!”
他不能不震惊,外朝文官自有一套严格的铨叙体系,必须经过吏部考核的关口才算“合法”。否则就算天子直接下旨授官,那也是要遭到文官抗拒的。
当然也存在着一些体系外的东西,比如恩荫和传奉官这些非主流,只要不影响大局,只在边缘衙门挂个名,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毕竟科举之路太残酷,说不定将来谁家子弟还要靠着这些非主流方式混碗饭吃呢。
但核心部门如内阁、翰林院、九卿衙门等,那绝对是被正途文官牢牢把持住的,不可能容忍非主流的官员染指。所谓正途,就是两榜进士了。
如果说天子不经吏部,直接内批授予九卿衙门的官职,那简直是挑战文官的底线!是林大人这种正途官员所不可想象的。
方应物很肯定的说:“有什么不可能的,本朝出过工匠尚书。再出个方士大臣并不奇怪。”
“工匠是工匠,也是为社稷效力的有用之才。当工部堂官尚可理解!可方士是什么,装神弄鬼的骗子,如何可以位列朝班?”林大人质疑道。
“是不是有用,林前辈你说了不算。今上崇佛信道,喜好嬉玩,在天子眼中,工匠和方士、僧道、画师、优伶甚至太监都是一样的,有工匠尚书。有僧人国师,画师都有官爵,为什么不能有方士朝臣?”
方应物原本以为林大人会大喊几句“国将不国”之类的口号,却没料到林大人却是立刻沉默了。
林大人感到,方应物又一次说的很在理,天子的个性确实如此,从来就不在乎体统的尊严。这段时间。还真有从宫中散出来的传言,据说天子要为身边人授官。大家只当是笑谈,经方应物这么一揣测,难道正应在此处了?
方应物爆出这个“推断”主要目的还是祸水东引,让热衷于进谏的林大人转移目标,不要总是拉着自家父亲弹劾周太后一家去。
这件事绝对是大事。是颠覆文官认知的事情,比周国舅封侯什么的大多了。而且弹劾那帮方士、僧道,总比弹劾周太后强得多。
方应物很“目光如炬”的看出,别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人现在得宠,十分不可一世。但等过几年换了新天子,立刻全部完蛋。在文官的反扑下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方应物还猜得出,天子是懒人不是傻人,他也知道这么干挑战了文官的底线,受到文官的反击也在他预料之中,大概做好了被文官进谏责问的心理准备。
所以到时候上疏进谏风险很小,随大流上几封奏折更是零风险,这是个很微妙的事情,可意会不好言传。
林俊沉默半晌后,对方应物拱拱手:“谨受教。”
此后便是一反常态的平静,低头沉思着离开了方府,方应物的话对他冲击很不小,需要时间消化。
望着林俊的沉重背影,方应物一拍额头,坏了!
若想个人利益最大化,关键要素在于,要当发声最早的,登高一呼声望刷刷的有,但绝对不要当发声最响亮的,那肯定是被打掉的出头鸟。
这个度很难拿捏,非高手把持不住。再看林大人这架势,显然是提前有了想法,憋着劲要酝酿最响亮的一炮了。
根据上辈子的历史经验,林大人确实还就是这样的汉子,是不是要把他回来?无论如何也是父亲的好友。
不过方应物随即又打消了再去劝的念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反正死不了人,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等新君登基后,就是得胜还朝的英雄人物了,说是因祸得福也不为过。
那时候只要在成化朝遭到流放在外文官,通通都会高升,他那便宜外祖父王恕也是如此,直接升为外朝老大吏部尚书了。
方应物正幻想岳父是阁老,外祖是吏部尚书,内廷外朝通吃的官二代幸福生活时,忽然啪的一声打断了他的美梦。
方清之又拍桌子了,神色也很愤慨。。。。。。显然同样被自家儿子的猜测激怒了。他作为以高位功名科举入仕的人,最看不惯功名之外的歪魔邪道!
方应物吓了一跳,自己父亲的愤怒貌似不亚于林大人啊。他咳嗽几声,请求道:“父亲大人,如果推断不幸成真,这进谏奏疏由儿子代笔如何?”
方应物对父亲相当不放心,可不敢让父亲再写这种直言进谏的奏疏了。他看得出,与高标准人物比较起来,父亲的水平还是不靠谱,实在令人担忧。
方清之不置可否,似乎默许了。毕竟自家儿子貌似最了解情况,写出来的东西应该最过硬。
方应物一喜,得寸进尺道:“不妨今后父亲的奏疏,皆由儿子经手代笔,父亲安心颐养如何?”
“你想造反吗!”方清之感到被羞辱了,登时举手要打。
方应物立刻抱头鼠窜,心里连连叹道:好心被当驴肝肺,匡扶父亲,任重而道远呐。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为父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隔壁范大人动作很快,或者说金钱的魔力很大,没三五天便派了家奴来这边通知说可以交宅子了。方应物也不因为花了高价而刁难什么,很痛快大气的让忠义书坊姚先生付了款。
按照当初的约定,姚先生在京城开书坊卖八股文合集,要分给一部分利润给方应物作为报酬。不过这两年方应物不在京师,这笔款项一直没有取走,现在就派上用场了。
另外,姚先生出身浙江龙游商帮,在老家那边也与王德王大户有了约定。因为方应物上京时携带大批银两感到不方便,于是约定好王德王大户在浙江把银子给了龙游姚家,而姚先生在京城付给方应物相应款项,这样便省了方应物携巨款赶路的麻烦,算是一种最原始的异地私人换兑。
综合上面两点,方应物手头暂时不缺银子,掏五百两还是掏得起,就是掏完后所剩无几。毕竟五百两也是巨款了,而且姚先生开门做买卖,手头肯定要有流动资金,不可能全都支持给方应物。
方应物又请了工匠,打通原范宅与方府的墙壁,修了个简单月门。然后清扫过一遍,知会了父亲后,他和小妾们连带自家仆役搬了过去。
至此总算可以住的开了,方应物新住处这里便称作方府西院,但进出外面与老宅仍是用一座正门,方府也就成了一府两院格局。
这档子事忙碌完,就已经是十一月底了,天气愈加寒冷。一大家子又忙着添置冬衣,购买木炭储存。
如此才算稍稍安定下来。方应物终于可以静静读书了。至少理论上该认真读书了,方应物倾尽所有的高价买宅子。最大借口就是要安静读书。
方清之看着儿子里里外外的一切都能自己解决,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暖床小妾都自行找了两个,似乎完全不须自己这做父亲的操心。
方翰林心中不禁再次泛起无言的失落感,自己这个当爹的,好像很没用处的样子啊。最终只能连连感慨,自家儿子是个怪胎。
也不完全是,还有个地方能帮到儿子,而且这件事非要靠他这当爹的不可方清之忽然灵光一闪。
方应物两世为人均没当过父亲。自然体会不到方清之那纠结的心情,如果他知道,那肯定大笑三声道“父亲你这张脸就是最大的助力”,然后又一次被打得抱头鼠窜。
此时临近年终岁尾,朝廷中一片安定祥和,平静无事。谁在这快过年的时候挑事,会很招人烦。
当然朝廷大事与方应物还隔着几层窗户纸,一般是惊扰不到方举人的。这日他正在西院新宅里,拥着火炉和两位小妾说笑。偶尔调戏猥亵一下,其乐融融。
忽然听到东院的家奴在门外叫道:“大公子!老爷正在书房,叫你速速过去!”方应物探出头问:“有何事?”那人答道:“小的不知,老爷只管吩咐了叫大公子急忙去见他。”
方应物便出了屋。穿过跨院来到东边。进了书房,他却看见父亲大人正在抚须沉思,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进来。仿佛有什么重大的事情。
方应物上前问道:“父亲召我前来,不知有何吩咐?”方清之没有说话。却不停的打量儿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叫方应物莫名其妙。过了半晌,方清之才道:“不用紧张,有喜事。”
“不知是什么好事?”同时方应物暗暗吐槽,父亲这老实人怎么也会卖关子了?
方清之目光悠悠,口气感伤的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恍惚间你就十八岁了,过了年就是十九,换成别人家,早就娶亲两三年了罢?
这点是要怪为父,若不是为父多年来的疏忽,也不至于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想来也是歉疚于心的。所以”
方应物登时汗毛直竖,难道父亲大人打算乱点鸳鸯谱么?这可万万不用啊,父亲大人千万不要歉疚,他自己也能搞的定。
他与刘棉花的默契,并没有与父亲说过,因为那不是死约定,只是两个“聪明人”之间你知我知的默契。如果他混得不好,刘棉花肯定果断的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如果刘棉花栽了,那他也肯定忘了这回事。
不是方应物不尊重父亲私定终身,而是方应物觉得父亲理解不了这么复杂的问题或者说,父亲根本不可能接受这么赤裸裸功利主义的默契。
但无论如何,如果父亲真给他另外说成了亲事,那就违背了与刘棉花的默契,暂时没有这个必要。
于是方应物掷地有声的说:“古人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儿子我自当效仿古人,科举不成,便不想成亲之事!”
方清之皱眉道:“科举不一定非要中进士才算成事,你已经中举,肯定也算立业了,怎么不能成家?”
方应物豪情万丈的说:“儿子我志在天下,儿女私情暂且不谈!”
方清之斜视之若说不谈儿女私情,那两房小妾怎么回事?若不是看在两女都是知根知底同乡的份上,他早就拿出严父派头把人打发走了。
方清之不满道:“你怎么是这种不开窍的态度,那叫为父怎么回复宾之兄?”
人都有好奇心,方应物也不例外,想知道是谁慧眼如炬看中了自己,忍不住问道:“哪个宾之前辈?”
方清之仿佛又看到了一线希望,“现任翰林院侍讲的李西涯前辈,比为父年长两三岁。他膝下有个女儿,和你岁数也差不多。”
在翰林院这种大明首屈一指的文青地方,与别的衙门不同。众人不论年齿和官职大小,只论前后辈,晚来的就要喊早来的前辈,这也是一直约定俗成的特殊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