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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司马(出书版)-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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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玷污。

    「夏赏周的时间为什麽空在这儿?」唐都翻他笔记,不由惊奇,「我不是已
跟你说过,我们都认定你的时间是最接近的。」

    司马迁目光非常清朗,他已经没有苦思与焦灼。他已经开始著手编写下个年
代。他回答他的同僚:

    「即使我现在只错了十年,千百年後,因为我的过错,後人都要永远错了这
十年。我不能让这种错误发生。」

    「人怎麽可能不犯错?而这甚至根本算不了错。」

    「人可以犯错。但历史不可以。」太史令司马迁这样说,他重重把笔搁在桌
面,用一种不满和不妥协的神气凝视对方,这种目光是像火炬一样明亮燃烧著的,
尽管这把火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燃烧著他的生命、他的青春、他的健康,但
当旭日红辉在他饱满的额际挥洒智慧和骄傲的光芒时,当你看他第一眼,你几乎
就会为这个人的风度和自信折服。

    当一个沉默和严峻的人,展现他的风度和自信时,那往往是在经历巨大挫折
的关口,所以他的风度和自信会想火炬一样燃烧每一个人。

    唐都当时就想,这个人,或许真能让千百年後的人们铭记。

    元封七年,汉皇选定落下闳、唐都、邓平和徐万且等民间历法学者20余人,
研制一部新的历法,预计从汉武帝太初元年开始使用,名为《太初历》。这项历
法界的盛事,由太史司马迁出持。他当时,还年轻。

    这并不完全是众望所归,当时还有更著名更超群的人选。但历史证明皇帝的
英明再一次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事实上,正是由於司马迁自始至终严谨扎实的
考据作风,与敢於创新、破除旧历的胆魄,新制太初历(即夏历)使中国历法获
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也使後人在编写历法时,有了最生动光辉的典范。

    可以说,这次主持,成为司马迁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他和太书院行将发霉
的泛黄绢书一起,突然获得了学术界的认可,更被认为是才俊式的人物。

    ——不管司马迁意识到这点没有,在这个转折点上,是他的大汉皇帝,他的
刘彻赏赐於他的机会,他甚至在没有感觉到的时候,就已经被他亲手往前一推,
乍然冲进了人们的视点!刘彻以他大汉乃至中国最伟大骄傲的一位皇帝的自信,
选择了司马迁,不得不说,在他写下这道圣旨时,他的目光带上了炫耀和得意,
是他发现了他,穿透千百年的时空,冥冥之中,他希望看到这个几百年才成就的
一个天才与自己一起被世人颂德。

    再一次的皇帝大宴上,司马迁的位次有了明显提前,但由於他的贡献,人们
并没觉得突然和诋毁。似乎只在默默一年间,大汉的太史令就被人们所接受,人
们会在提起他时,说「嗯,就是那位编写夏历的大人——」毕竟不是滴水石穿,
荣誉来得如此突然而顺理成章,惟一可以肯定的是,司马迁当时肯定没有意识到
皇帝的用心良苦。

    所以,在酒宴上,他又趴在桌子上装酒醉。

    霍去病坐他对面,武将锋利如刀的高傲眼神令他感受到漩涡中心的湍急,他
想,唉,你既然爱他为何不能接受他作为皇帝必须尽的使命?风流放荡,那是他
皇帝的道德规范,我和你都是普通人,我们的道德是比他乾净些,但我们毕竟不
是他,他也成为不了我们。

    装得太醉,结果真醉。

    ——「朕说过,不准留须,你是聋了?」

    被重重一推,就绊倒在泉眼边青石地上,沾了一袖子水,抬起头,月朗星稀,
千年古衫高得抬眼都快望不到,直到月宫。月宫太冷清,但也好过这里。当帝王
居高临下,一双眼在黑暗里好像明珠一样,湛射精光,富贵的金蓝麾袍滚出银色
狐边,越来越年长,而越来越强势和残酷的男人,司马迁挤著袖子上的水,不去
看。

    他顺著他的右肩,踩下去,就从肩胛猛然一踏!「啊——」又摔在地上,想
爬起来他乾脆屈起腿关显然更用上劲头,爬不起来了,忍不住疼,又被顷刻间就
踩在那只该死靴子的底下,司马迁看看那只靴子,再看看上头那个人:「你为什
麽总喜欢踩我?」

    帝王想了想,有意做出想的样子,做完了,靴子也挪开了,司马迁动动,甩
甩肩膀,坐起身体——

    一下子,又被踏上心口——力气足够放平他。

    他阴冷沉骛俯视他,「不要挑衅你的皇帝,太历令大人。」

    他心有点窒息,「你不能随便踩我。」他认真地该死的镇定地告诉他,皇帝,
假如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即使你是皇帝,你也不能随便踩我。其实,心里在诅咒,
这个昏君昏君昏君……

    他眼里微微笑了,「除了我,没有人能踩你。」他高大坚强身体无比潇洒尊
贵滑下来,坐在司马迁双腿,精悍双臂撑在司马迁两侧,於是,他像这片地是他
床上一样自由的悠闲,缓慢舒畅地蹂躏他的太史令亲上去凉薄但形状却润泽饱满
的唇瓣,那颗不情不愿的聪明脑袋捧在手里,很轻啊——

    摸著摸著,就嚣张跋扈目中无人起来,这本来就是个天生目中没人的男人。

    「陛下——」他尊称他滥情的帝王,「微臣近日听得宫廷新声「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
他其实真的无法理解那麽只有一丁点帝王的心态,他实在无知!

    帝王索性趴在他身上,把所有体重交给弱者来负荷,在弱者皱眉时发出低沉
叹息:「世岂有此人乎?」

    「……您今天刚纳了倾国倾城的李夫人,您比我还醉吗?」

    帝王似真醉到什麽都记不起听不见,随意掬起一手清泉,就往司马迁脸上一
倾——顿时清凉到惊乍!他要抬身却被他压紧——

    朗目短须,双眉飞扬,比起更早以前,此时的司马迁已经有了气宇轩昂的意
味,他的眼水淋淋地、直接愤怒!

    秋风已过,星辰渐远,刘彻大笑过後,更张狂、更威风、更是拥有天下的王
者——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敢忘。」

    ——抹了满脸的水,秋风、白云、草木、大雁南归……司马迁看帝王说走就
走,说完秋风白云就走,小玩物被抛下了,但这样的刘彻,嘴唇上的热度,这样
的帝王,总是随心所欲的帝王,不由深深吸一口气,把醉了的脑袋沉进泉水里,
希望清醒。

    13

    第二天就拎起了包袱去江淮考察风情,不算突然,起码太书院知道他为这行
程已准备月余,除了直接上署,司马迁看不出有必要越级请呈最最最上署;这是
他第一次在走前想──「很快就会被连姓名都是避讳的伟大人物忘记,只要自己
一不出现。」

    司马迁行到出城一里,回头望望,举世闻名的皇都长安甚至还没睡醒,看他
的城墙巍峨砌立,看他的盛世永留史册。已经能宽慰而松了口气了。

    一去,就是六个月。江淮的风情真是跟北方大不一样呢,有这许多自己闻所
未闻的好地方好故事好典籍,越往南走风沙越少,到最後,摸了摸岸堤绿柳,丝
一样薄,湿湿润润没一点灰尘。江淮人吃的烤饼怎麽都是甜滋滋的?从扎藕白围
裙的姑娘手里递过来的饼子浸著甜甜的香脆脆的嚼劲,这在北方,那是想不到的,
习惯啃著乾巴巴硬邦邦的冷食干活,这麽突然,可以坐在好花好水的小溪流边上,
好好赏赏一派江淮秀美风光。

    游历了很多名胜古迹,但因为年久失修,有些已经破败不堪,对於文物,没
有相应历法重视保护。

    走在集市,跟自己的家乡长安一样热闹得不像样子,尽管没有那麽分明的划
分出哪行哪类,但稀奇的孔雀毛、五彩的夜光珠、手织的精美壮绣、连祈祷风调
雨顺的地藏菩萨像那都是和辛辣的北方有著甜美温润上的明显不同的。

    因为新奇有趣的重重发现和收获,辛苦都有了代价,曾经在书本里读到的一
切都在眼前一一活现,以至於,奔波不觉劳碌,翻山越岭也当成自由自在的享受,
甚至围在篝火前和少数民族的姑娘手拉手跳起了大寨舞,也欢畅淋漓恨不得时间
稍停。

    很多人认为司马迁是不知享乐为何物的呆子,但没有体会过享乐的人,怎能
好好写出享乐?他与常人的区别,只在当他深刻体会到享乐是多麽幸福舒畅时,
仍然愿意牺牲享乐来赢得理想。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所在。你是前进还是停
滞直到永远沉睡。

    六个月後,满载著一车的绢书手抄,司马迁踏上了往家的归途,他壮实了,
也黑了,眼睛更有精神了,因为收获良多而更满足了。沿丰都、杞县、望宁一线
北上,等抵达长安城外时,又是大半个月後。

    在城外,就觉得奇怪,守城官兵中竟有半数胳膊上戴孝,他认得一个统领,
问出了什麽事?答案真是不敢相信,李敢在陪同皇帝到甘泉宫打猎时,被鹿角意
外撞死,皇帝对此不幸很感伤,对李家也特别封赏,官兵戴孝也是皇帝默许的。
司马迁当即就连家也不回了,往李府吊唁。

    灵堂上,哭声不绝,关内侯李敢的牌位就放在正中,他的父亲飞将军李广的
牌位放在他更上面,再旁边还有更多的牌位,他们都是为皇帝为国家忠孝捐躯的
李氏一门,司马迁所知道的李敢,勇猛不可挡,多少次在朝堂上,他铮铮铁胆畅
言抵御匈奴之术,他的大名,连匈奴最英雄的武士听到了都会颤抖!──这样的
人,怎会被鹿角撞死?司马迁到现在都不能接受这位豪迈勇敢的忠良之後如此荒
唐死法。

    来吊唁的还有不少大臣,司马迁试著找熟人问底细,他离长安太久,对现在
局面完全不知晓,熟人们表情晦涩,似乎都明了其中隐情,但却支吾搪塞,他更
加觉得李敢之死绝不寻常。

    ──「你滚出去!」吼叫几乎声嘶力竭,冲动的年轻人就要揪上来人的衣领,
手指想拔出腰中剑却只摸到麻孝。「你这贼人谋害我爹爹,竟敢还出现在我李陵
面前!」

    司马迁不认得那个年轻人,却熟悉此刻正遭受辱骂的人,那正是霍去病霍将
军,年少成名,刚直冷傲,仪表非凡,天下无敌手。

    霍去病没有一丝表情,他此行似乎只是来吊唁而非忏悔或其他任何,当他注
视少年人,甚至可以让身边人感受到明显的轻视和怜悯,就好像在说连你父亲都
不是我对手,更何况你这小儿。

    李陵终於还是没有揪到大将军的衣领,他的母亲,赵夫人几乎在刹那就紧紧
抓住了他的袖子,提手就重重给了他一巴掌直打到他嘴角流下鲜血,她骂他:「
大胆逆子,你怎敢犯上?」赵夫人全身麻孝,脸色雪白,显得摇摇欲坠的脆弱,
但抓住自己小儿的手指却使出了极强大的力量。

    司马迁可以感到她的痛彻心肺,年轻的李陵呆呆地看著母亲,眼里好像牢里
困兽只有强抑制满心仇恨和焦灼。

    霍去病安然地挺立在那种目光、甚至整个李府都在仇恨的目光里,当他面对
这麽多牌位,显示的是青年将军每逢杀人如麻时的冷酷坚定。这样的霍去病,司
马迁觉得可怕,霍去病的样子正逐渐与皇帝重叠,他正在越来越像他,那麽冷酷,
带著刚愎自用在无情剥夺别人的生死。

    冷酷是多可怕的东西,他能让一个原本温柔的人变得像魔鬼。

    ──「子长,什麽时候回来的?」

    司马迁刚走出李府,就被叫住,原来是同是文官的任安,任安为人正直,此
事他一定知晓。

    「你还什麽都不知道吧,可怜李老将军为我大汉九死一生,立下军功无数,
却不敌皇帝耳边的枕头风……」任安红著眼睛,大声不平。

    司马迁经历过以往这些惨痛,此时已懂得收口噤声的重要,既然总是招致屈
辱,又何必多言?默默做好自己分内事就好了,不要再插手管自己没有能力管的
事了。他拉任安到僻静一旁,听他将事情源源道出。

    ──两年前那次出征时,飞将军李广跟随霍去病,被调到东路的李广在沙漠
中迷失了道路,没有参加战斗,霍去病派人责问其迷路的原因,李广说:「我的
部下无罪,迷路的责任在我。」又对部下说:「我与匈奴作战七十余次,好容易
有机会跟著大将军直接与单于作战,但大将军把我调到了东路,本来路途就远,
又迷了路,天意如此呀。我已经六十多岁了,实在不能再去面对那些刀笔小吏。」

    说完就拔刀自刎了。

    李广的儿子李敢当时正在霍去病军中,因父亲的死而怨恨,动手打伤了霍去
病,当时霍去病碍於李广刚死没有惩处。当七天前,李敢在甘泉宫陪汉武帝狩猎,
皇帝突然发诏,说李敢被鹿角撞死,既然皇帝发下诏书,谁敢不信?只可惜天网
恢恢,有李敢部下亲眼看见是霍去病亲手用箭将李敢射死。皇帝只是为他隐瞒事
实。

    司马迁听完,久不做声。他不明白为什麽越是信守道义的人物,倒往往遭遇
不幸和失败?就像与刘邦相比远为坦率和自尊的项羽,与皇帝的宠臣相比远为正
直和勇敢的李广,为什麽都难免以自杀结局?而一个身为皇帝的人,不仅不能关
爱臣民,反而助长残暴,狂妄自恃,这样的帝王又算是什麽帝王?

    14

    次日上朝,照本宣来,凡事依旧。

    下朝,著书立传,安分守己。一切已回到正常模样。

    两个月後,就是飞将军李广的忌日,还记得一年前他的死讯传到长安,满朝
乃至全国无不震惊哀痛,这位老将军实在不该如此结局。他的陵墓修在南郊,一
如他本色,庄重简朴,花岗岩碑座上刻著他将为千古传诵的名句——「匈奴未灭,
何以家为?」

    豪迈壮语犹在耳边,人却已不在。

    这天,在下雨,瓢泼大雨,天上都是阴沉黑云,闪电不止。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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