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逐晚风-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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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色,道:“灵洗为何如此?临阵换帅,实不祥也。”
来人哭道:“将军说,非不欲孝犬马之劳也。争奈前日家中遭劫,寡母被贼人囚禁,将欲加害,不容不去。灵洗才微智浅,王爷厚爱,賜以高官厚禄,令守国门,但今以寡母之故,方寸乱也,纵使在此,恐无益于事,但求容图后报。”
孟子攸何其聪明,眉间一跳,已知大概了。遂温声道:“你速回夏口传我口信,母子乃天性之亲,子攸分浅缘薄,不能使将军用世,大展雄威,待将军与老妇人相见,或者再得奉教。夏口,江陵之犄角,关系重大,容子攸与幕僚商议替代之人,一二日既往夏口赴任,请程将军善始善终,子攸代皇上拜谢。”
来人感激涕零地去了。
孟子攸脸上变色,冷笑数声,一言不发,径自入了后宫。到了若水宫清波殿前,却被大内侍卫沈君理挡住,孟子攸正在气头上,怒道:“我乃国之丞相,孟氏宗族之长,堂堂蜀王,汝何敢挡耶?”
沈君理见他锦袍带剑,面色不善,浑身肃杀之气,少年镇定自若,拱手慢道:“王爷虽亲,乃外藩镇守之官,君理虽疏,现任内侍,陛下殿内练功,稍有差池,将至走火入魔,不敢放入。”
孟子攸眯眼看他,他亦堂堂正正回视,两人正对峙,忽听殿内传来孟子莺的声音:“王爷有何事?”
沈君理遂低头让过,孟子攸大踏步入内,见他确在地上蒲团上打坐,只听丁宁一声金石之音,孟子攸阴沉着脸已将江夏太守的印信扔在了青石板铺成的地砖上。
孟子攸声音中毫无温度:“是你让子鸾去给白雁声送信,让他去捉程灵洗的老母藏起来,逼降程将军。”
孟子莺弯了弯眉毛,依然是淡淡道:“朕不知王爷所云。”
程灵洗事母至孝,程母现居江夏郡,必有人星夜去取程母,送到江东。再模仿程母笔迹,诈修书一封,持书径入夏口,胁迫程灵洗。程灵洗慈亲被执,不得尽力,死守至今未举城投降,是顾念君臣之情,以报于他。
孟子攸居高临下看着他,用清凌凌的嗓音问道:“程灵洗的老母得罪过你?”
孟子莺摇头。
“程母平生高义,气若丘山,若被人所囚用以逼迫其子,必耻于独活。程母若死,程将军自责过甚,也无心用世,一身济世安民的武功也都算废了。你一计害二人,阿宝,你好毒啊。”
孟子莺仰面目不转睛看他,忽然惨然一笑,道:“程将军母子固然可怜,那襄阳城无辜丧生的几十万军民难道不可怜?蜀王妃和刘太守殉城而亡又是谁之过?”
孟子攸怒举右手,想要打他,忽觉胸口一阵闷痛,忍不住按住左胸。
孟子莺见状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
不过眨眼间,蜀王已恢复如常,道:“你让子鸾送了什么锦囊妙计,让我来猜一猜吧。”
“你素来解语,锦心绣口,思虑周详,又兼对白雁声情深意重,定是备了上中下三条生路。退还襄阳,连夜回中州,徐图进取,此为下计。”
几日前,沈一舟趁西北风起潜回襄阳,放火烧城,杨难当、卢辙他们已被襄阳拖住了手脚,自顾不暇,晾白雁声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只带三万人就来攻江陵城,欺蜀中无人。
孟子莺含笑看他,只听他又道:“只今便选精兵,昼夜兼道,水陆两下,径袭夏口,此为中计。”
襄阳、夏口与江陵城犄角而立,襄阳若丢,再想攻江陵城,能倚为助力的,只落在夏口苦战的傅熙身上,两军会合则声威大振,说不定就能取下夏口,到时江东楼船溯江而上,江陵危矣。只是守将程灵洗文武双全,忠勇盖世,又得孟子攸亲口许以临川侯的高官厚禄,定会拼死御敌。一旦相持不下,大军在外则靡费无度,迁延日久,无功则有过。
孟子莺若有所思,孟子攸冷笑数声,猛然喝道:“令李湘南那丫头去强拿程母,然后虚张声势,谣言程灵洗投靠夏军,我就会派江陵城的人马去支援夏口。只要出城,白雁声那三万伏兵半路击之,然后里应外合再来攻江陵,此为上计!”
江陵兵败,则襄阳、夏口或无意与战或驰兵来援,不管怎样,若是傅熙不至蠢死,就可趁乱拿下夏口。到时襄阳的杨难当、卢辙和江夏的白雁声、傅熙两路并进,合围江陵,则大势去矣。
他凤目中含着恨意,牙齿格格直响,恨不能把眼前之人生吞活剥了。这人是自己的肉中骨,骨中血,自己手把手教导,有擎天驾海之才,王霸古今之气,只要他乐意,便是处江湖之远也能撬动日月轮替,囚之于室也能施展经纶补天术,不世之功万世基业,如探囊取物耳。如今父子君臣不同心,不能引以为攻取天下的助力,反而处处掣肘,于是心灰意冷道:“失了荆襄九郡,只能退回西川,到时再想问鼎中原,就难上加难了。汝熟读诗书,岂不闻春秋责帅?攻战一年,血肉捐于草野,汝有何面目见九泉之下的两川故人?”
孟子莺以言挑之:“吾为天下计,岂惜小民哉?”
沈君理只听一声清啸自殿内传来,脚下生风,以腾空入海之姿飞冲入殿,双凤剑在手,格开迎面而来的剑气,急道:“王爷何可受此激!江陵被围,君臣不谐,非所以重社稷也!”
孟子攸后退数步,倒提青干剑,容颜惨淡。
孟子莺袍袖已被剑气所割断,握着那半幅袖摆,亦是怅然若失。这是第一次,他对他提剑相向。
便在这时,只听外间有人道:“陛下,王爷,夏口告急!”
孟子攸五指成爪,凌空将地上的印信收入袖中,再不看一眼,大步流星走出殿去。
沈君理大松一口气,扑通跪在地上,急切回视皇帝,但见孟子莺嗤地一笑,掷袖于地道:“寒江孤影第九重,果然名不虚传。”
沈君理愁云惨淡道:“王爷为何事迁怒陛下?”
孟子莺却顾左右而言他,托腮道:“君理,你去找王府的管家到宫里来,朕有话问。”
孟子攸出了后宫,却见留守益州的尚书李致远来迎,心头突突地跳,问:“希遥怎生来此,莫非川中有变?”
李致远见蜀王脸色惨白,心里也是一沉,他于来路上已听之大概,王妃沈氏之死在西川震动极大,于是极力安慰道:“王爷放心,益州一切安好,李某听说襄阳之事,为谨慎起见,故亲自押运粮草而来。”他其实听说沈怀秀之死对蜀王打击太大,恐不甚负荷,故来支援。
孟子攸松口气,拍拍他肩膀道:“有希遥守城督战,我可以放心了。”
李致远却脸色一变,道:“王爷难道要驰援夏口,听李某一言,徐州将军意在引王爷出城,王爷不出,则夏口无碍,程灵洗拼死守城尚有活路,王爷一出,则江陵必危,程氏亦不能保全矣。”
孟子攸长舒一口气,慨然道:“我与白雁声本无仇隙,今明知有险,亲冒矢石,上为国家除隐患,下为家门之私,但愿一战而天下定。”
李致远眉间一拧,天下风闻蜀帝少时远游曾与徐州将军有旧,恐怕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于是道:“王爷纵然杀了此人,不过江东一小卒耳,倘有疏虞,非所以重社稷也。不可以泰山之重,与顽石争高下。”
孟子攸却咬牙道:“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不杀此人,何以雪恨!”
李致远不知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过节,只觉此语不详,再要规谏,已被孟子攸拿话堵住:“希遥不必劝我了,我意已决!”
当日江陵城门大开,蜀王金甲锦袍当先而出,带三万精兵往夏口增援。尚书李致远奉命守城,在城墙上遥送,只见蜀王的背影高傲又孤单,令他回想起二十年前遇见的那个少年。
寒江孤影,如果你的灵魂一生都在渴望和哀伤中战斗,那么你将只能在冷寂的岸边踯躅。
孟子攸带兵行了一日,扎下营寨,第一天无人来扰,第二天继续行军,行至中午,但见两边连绵山陵,山下江水骤急,白浪滔天,正欲吩咐手下小心埋伏,就听山前金鼓大震,竖起无数夏军旗幡,前面引兵杀出一路官军。孟子攸命军队四散开来御敌,两边山上俱是一人多高的芦苇荡,又听一声炮响,两边山上檑木抛石,打将下来,左右夹攻。孟子攸下令不必恋战,后军变前军,拨马回走。后路却又杀出一彪军来,将蜀兵四下里团团围住。
于是阵前鏖战,血流盈河,自不必说。孟子攸于乱军之中,极目张望,却是不见白雁声的人影,遂冷哼一声,将战场交予心腹之人,只带两三人贴身轻骑,杀出一条血路,回江陵城去了。
再说当日蜀王引兵而出,翌日江陵城下忽然冒出一支万余人的官军来,领头将军弱冠之年,胯、下一匹三鬃照夜白,狮盔兽带,银甲白袍,纵骑持枪而出,来到城下,面如冠玉,眼若流星,朗声道:“我乃大夏徐州将军白雁声是也,奉诏讨贼,速速交出江陵城,我保不杀一人,秋毫无犯。”
白雁声昔年在邕京,曾被皇帝称为军中“人样子”,李致远在城墙上望见,啧啧称奇,真不愧“玉面阎罗”之称,心想若是死战,必有一伤,不如用计归降陛下,岂不是美事一桩。
守城的偏将是孟子攸的心腹,见李致远沉吟不语,遂谏道:“尚书不要为此人所惑。王爷说过,此人不能久居人下,绝无招降的可能。于今只需深沟高垒,避门不出,以待时清,白雁声久而无功,势必退兵。”
李致远猛然顿悟,点头道:“我庶几失策也。便按王爷之命行事。”遂下城墙去了。
白雁声命部下搦战良久,江陵城早得蜀王命令,不放一兵一卒应战。于是他退后十里,背靠江水,逶迤扎下营寨。
到了晚间,李致远再上城墙上观看,但见营寨沿江一字排开,气象森严,营中篝火汹汹,并无偷袭劫寨的机会,遂再三叹气。正要下城墙,忽听城里传来一片悠悠琴声,柔和宁静,不多时城外亦有萧声相应,缠缠绵绵,直到天明。
到了第三日清晨,城外战鼓擂响,白雁声又带兵来到城下搦战,拉开射、日弓,递上穿云箭,一箭射上城楼,高喊道:“白雁声请子莺兄弟来城下一会。”
李致远摇头道:“江陵城中只有天子,不闻有将军的兄弟。”
白雁声默了一默,朝城上拱手道:“某有话说,请贵主上城墙一会。”
李致远道:“天子千金之躯,岂是想见就见的。”
白雁声又是默然,只得回头示意,阵中战鼓擂响,万余精兵从营寨中倾巢而出,架起云梯,攻向江陵城门。
李致远忙命部下迎敌,于是城墙之上矢下如雨,杀声震天。南门刚刚开打,北门又遇敌人,亦有一万之众,号炮鼓角,呐喊震地,攻势甚猛。
李致远深知江陵城易守难攻,白雁声远道而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意欲速战速决,因此前两日必是死攻,只要抵住这两日则无大忧矣。他尚在盘算,只听城下清啸一声,照夜白绕城而走,马上之人寻得一处略低的城墙,双腿一蹬,就马背上一跃而起,飞身上了城墙,银枪上下,若舞梨花,杀奔主楼而来。
李致远大骇,急忙转身遁走,忽然两个人影越过他,迎向白雁声,却是孟子攸手下的红莲、白术。三人缠斗在一起,刀光剑影,女墙上的士兵面面相觑,执刀剑相向,却又不敢往前递,怕误伤自己人。
红莲、白术渐渐把白雁声逼到墙边,墙下忽然射来一支流箭,擦过白雁声胳膊,他一个闪身,又跌下城墙,红莲、白术遥望一眼,并不追赶。
不待白雁声坠地,照夜白已奔来接他,他落在马背上,依然绕城而走,四下寻找可乘之机。
便在这时,城外又奔来几骑,领头之人白马金鞍,玉带锦衣,却是前日带兵往夏口去而复返的孟子攸。
“白雁声”,只听他长啸一声,声传十里,震动云天。
白雁声回头一望,见他不往城下来,反而单骑往江边一高岗上奔去,于是也拨转马头,朝那驰去。两骑在高岗上会合,但见灌木葱翠,杂花生树,岗下江水汤汤,帆影点点,对岸山峦幽幽。两人俱是下马相互打量对方。
孟子攸见他比之当年邕京一别,脸上虽多添风霜痕迹,但更显出沉毅果敢,如宝剑新磨,匣中铮鸣,锐气冲天。
白雁声亦是记得当年邕京城外的枭雄风采,深深折服,如今英雄再出,光华射目,宝刀不老,淡笑自若。
白雁声遂道:“孟王爷救夏口而单骑复返,是为何故?”
孟子攸点头道:“正为将军而返。”
白雁声微一怔忡,道:“孟王爷料事如神,已经猜到我要趁机来袭江陵城。但舍弃三万精兵为诱饵,这个代价太大了点。若是夏口有失,岂不得不偿失?”
孟子攸云淡风轻道:“程将军国之砥柱,孤相信他守得住。”白雁声脸上一红,想到李湘南偷拿了程母要挟,不禁理亏。却听孟子攸接下来道:“足下不死,孤不得安!”
白雁声只能苦笑,道:“白某幸甚!孟王爷,请让我见子莺一面。”
孟子攸亦是一哂,道:“他贵为天子,你见一面又待如何?”
白雁声目中流露出眷念之情,轻声道:“我知子莺本心,他定是不愿做这个皇帝,孟王爷为何要逼迫他?我若是知道有今天,当日在江上就该劫了他回去。”
孟子攸却道:“他为何做不得皇帝?自古有道伐无道,无德让有德,其过分乎!子莺比之刘协,谁好谁坏,天下共知。你既是他结义兄长,又为何不愿看他立此不世之功?”
白雁声轻轻道:“想来孟王爷和我是一样的,我珍视的是那个叫子莺的无忧无虑的翩翩少年,不是坐拥江山的九五之尊。失了子莺,虽有万里江山,何足为贵?”
孟子攸有一瞬间的眩晕,不由自主扶住了马背,他脚下绿草如茵,粉蝶翩翩,遂抬头往江陵城上一指,冷笑道:“你要见子莺,他不是来了吗?”
白雁声望去,城墙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硕大的青罗伞,一人在伞下,远远看不清身影,两旁有文武数人罗列。他嘴唇微动,想要说什么,又想起离得太远,根本不可能听见,遂转头拔剑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