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逐晚风-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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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轩与身边的孟子骞眼神交接,连忙跪地恳切道:“父王,一事不烦二主,荆州兵都是大哥当年带出川去的,没有帅印怎能听命与我。就是有,孩儿也万万不敢。”
孟子攸眉眼一弯,从腰间贴身的荷包里取出一枚金章,递过去道:“六弟接住吧。”
孟子轩一再推让,杀死不敢接帅印。众兄弟面色都是五颜六色的,羡慕嫉妒恨种种难以言表。
孟烨爆喝一声:“还不领印去,耽误了平叛拿你小命来陪。”
孟子轩只得膝行向前,到孟子攸身前,双手高举过头,诚惶诚恐道:“庶弟奉职无状,请大哥多包涵。”
孟子攸微笑一声“无妨”,轻轻将执掌了快有二十年的帅印放在他掌心里。目送孟子轩出了讲武堂,遂向孟烨躬身下拜道:“父王,罪将领军无方,自请军法处置。”
孟烨看他一眼,为人主者,有的喜欢旁人料想在前事事周全,有的喜欢立不测之威,他领兵几十载向来喜欢那些性格外露,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武人,不知为何却养出这样一个文气的儿子,有时想吵架出气都觉得是打在棉花上面。此时冷冰冰道:“你回过云楼悔过,无令不得出来,等荆州大安了,再治你的罪。”
不过一夜功夫,向来幽静雅致的过云楼就被荷戟的兵士围得个水泄不通。李致远走进这座曾经作为益州府衙的厅阁之时,心中颇多感慨。门前的九龙戏珠照壁又多了些许屋漏痕,青石板的地上生了许多杂草,唯有门前的雄狮依然威武。步入后院,一株偌大金桂树下,一张小躺椅,躺着主人身怀六甲的如夫人,一个小石桌,摆着下了一半的珍珑棋局,孟子攸一身道袍坐在石凳上轻摇拂尘,不似尘世中人。
“贤伉俪真是好兴致啊。”李致远边走边叹。
碧鸳扶着腰站起来敛衽为礼“李大人来了”,一面去吩咐丫头上茶。孟子攸一摇拂尘,笑道:“希遥来得好,拙荆到底棋力差些。”
李希遥走到树下一瞧,不禁也是手痒,遂坐下望着他上下打量一番艳羡道:“珠玉在侧,越发觉我形秽。”
孟子攸抖一抖道袍,含笑道:“自然是你俗眼不识神仙。”
李致远一边下子一边与他闲话,他年长孟子攸一二岁,两人同窗好友多年,只是他后来侍奉孟烨,不得不有所避嫌。他素悉孟子攸的脾性,有难御之气,能忍人所不能忍,沉密寡言,不以忧喜见色,便是他老子孟烨也拿捏不准。他下了几手棋,如夫人亲来奉茶,弄得他倒有些不好意思。孟子攸的这个如夫人曾是沈大夫人家生的侍婢,孟子攸十分宠爱,便是孟家大奶奶沈怀秀在此也要礼让三分。李致远听她一边斟茶一边絮絮道:“年过三十,膝下还没个一儿半女的,倒叫老太君操心。李大人也劝劝他,早该收拾雄心,过几年太平日子了。”
男子玉簪束发,目下无尘,虽居禁室,却悠然地好似身处人迹希逢,飞尘不到之处,李致远不由惊讶道:“子攸要解甲归田?主公大业未成,此时言之尚早。”
孟子攸眉眼一弯,拈起一枚棋子,漫声道:“希遥知道舍内的情形,原来是弟弟们年幼,子攸学未成时便拉出去滥竽充数,如今弟弟们都独当一面了,胜过我太多,越发显出子攸能力有限。比如荆州今日之祸,忧遗君父,实是子攸之过。”
李致远心中一点念头飘忽,一闪而过,再也抓不回来,此时停手望向孟子攸。恳切道:“大公子出身嫡长,武功卓著,今都邑有土崩之忧,墎清江表,正在今日,怎能说这样的丧气话?”
孟子攸不经意瞥了他一眼,道:“器满将倾的道理你当我还不懂吗?实话说吧,希遥你今日来此,有何教我?”
李致远不想他摊牌摊得快,于是也正襟危坐而问曰:“大公子,以你的见解,荆州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鲁安臣接下来是想沿江而上攻打益州,还是下江投诚刘慕刘协,亦或是北上取下鲜卑之襄阳以期荆襄连片坐镇中原?”
孟子攸轻笑出声:“当年父王说荆人难料,我又怎么知晓。”
李致远见他顾左右而言他,知他必不肯实言相告,却也没有奈何。李致远走后,孟子攸望着残局苦笑连连,一把纤手扶在自己肩膀上,碧鸳眼中满是顾盼之忧,于是轻拍她的手安慰道:“没事,没事,很快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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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州易帜第六天,益州王府里,五公子孟子骞陪沈夫人用过晚膳,回到自己的居所。向晚灯下,独坐书房,手里拿着一卷书却根本看不进半个字,一个人百转千回地想着心事。
侍婢惊羽叩了两下门,托着茶盘进来,指着一小盅雨过天青的茶罐道:“公子上次说要讨些青城雪芽,大夫人命人送来了。”嘴里这么说着,放下茶盘人却还不走。
孟子骞看她两眼,好笑道:“怎么,还有事?”
惊羽闻言垂头道:“这几日管的太严,奴婢一时出不了府。”
孟子骞一只胳膊伸出去揽她入怀,调笑道:“放心,出不去难道还进不来么?等这几日风头过了,便是咱们的好日子了。”
红袖添香,烛光映着惊羽脸都红透了,孟子骞一时动了情欲,正要与她再温存一二,忽然听见头顶屋瓦上传来几下剥啄之声。两人都是一惊,慌忙起身整理衣衫,惊羽去开了后窗,等候片刻,一只灰色鸽子从夜色中飞进来,羽毛都湿透了。惊羽赶紧取下它脚上竹筒,呈给孟子骞。孟子骞接过瞥了一眼,遽然神色大变,连连手指烛火,惊羽连忙接过他手里纸条放在火上烧了。
孟子骞眼见那纸条化为灰烬,才大大喘出一口气,脸都青了。惊羽关切问道:“五公子,到底是何事?”
孟子骞牙齿打架,那神色不知是气的还是骇的,刚要开口说话,外间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五公子,沈芮在此,王爷请你去讲武堂叙事。”
孟子骞脸色变了几变,朝惊羽摆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走去打开门,不知何时下起了蒙蒙细雨,沈芮身后跟着几个侍卫,打着琉璃灯盏的风灯等在廊下。孟子骞取了廊下一顶箬笠,与沈芮边走边问:“什么事?是荆州有消息了吗?”
“不知道,公子去就晓得了。”
“是单请我一个,还是其它公子也在。”
“其它公子已去请了。”
孟子骞不经意一个回头,瞧见沈芮身后那几个侍卫并未跟随而来,却是仍旧站在廊下原地,惊羽倚着门框远远目送着他。
他无暇细想,随沈芮到讲武堂,堂上灯火通明,并无一人,他疑惑望向沈芮,听后者道:“五公子先坐一坐,主公方才和李将军在后面议事,等各位公子到齐了就来。”他坐在惯常的位置,沈芮侍立在后,等了莫约一盏茶的功夫,还是一个人也没有来。他百无聊赖四处打探,见堂前案上摆着两个木匣,从未见过,不禁向身后沈芮打探道:“那是什么。”
沈芮探身道:“是方才荆州送来的急报,主公说五公子若是等得无聊了可以看看。”
孟子骞忽然心跳如雷,面色惨白,也不管沈芮今夜大异往常,一个箭步已飞身上前,才打开一个木匣,已是呆若木鸡。那木匣里放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正是五六日前接了帅印意气风发出府去的六公子孟子轩。
堂后传来沉沉的脚步声,一个声音道:“老五,这下你称心如意了。”
孟烨一身雪亮的甲胄走到堂前,他身后跟着益州府参军李致远。孟子骞扑通一声跪倒,痛哭流涕道:“父王,鲁安臣真是心狠手辣,老六、老七的仇我一定要以血洗血。”
孟烨居高临下冷冷看他,手握宝剑,不发一言。李致远颇有不忍,上前劝道:“五公子,你没有别的话对王爷说了吗?”
孟子骞哭得伏倒在地上:“老六老七与我最好,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孟烨恨得牙痒,上前照着他脸就是一板脚,将他踢得七窍流血,飞到堂下,喝道:“我今日才知看走了眼,你竟然是个窝囊废,蠢货!你就这点出息,敢做不敢认吗?若是你一母同胞的兄弟在此,绝不是你这个熊样!”
他这样拿孟子攸和自己比较,孟子骞忽然就豁了出去,拿衣袖擦一把血,从地上爬起来,一掸衣襟,从容道:“孩儿不知做错何事,要认何事?”
“你,你”孟烨给他噎住,手指着他不停颤抖,李致远看了心中叹息,方开口道:“带惊羽上来。”
孟子骞脑袋里轰得一下,悚然动容。
讲武堂外几个侍卫带进一个紫衣服的女子,鬓发零落,满面泪痕,在他身后缓缓跪下,亲手将一叠字纸呈给李致远:“五公子历年来和鲁将军的通信往来都在此处。”
孟子骞猛回头看她道:“我明明盯着你全都烧掉了。”
惊羽低头泪如泉涌,懦懦道:“六公子扣着我的家人,说一旦他不能全身而退,我须将此事禀告王爷,否则……”
孟子骞只觉天旋地转,后退几步,无复他言。
孟烨翻看几页字纸,懒得再看那些悖逆之语,不耐烦地随手掷在地上,望孟子骞道:“你知道错在哪里?”
孟子骞挺直脖颈道:“孩儿想知道如今荆州的情况。”
孟烨冷笑道:“你暗自交通边将也就罢了,竟然还敢怂恿他谋反。你以为鲁安臣夺了荆州会挥兵向西,助你铲除老大,向我逼位么?人家带了十万兵去打青州陈远达去了!永城附近有中原最大的粮草兴驿仓,一旦拿下兴驿仓,开仓放赈,瞬间便可号召数十万的流民义军,到时候别说西蜀,便是邕京也唾手可得!老大一直不愿做的事,倒是叫你办成了!叫鲁安臣笑话我教子无方,把老六、老七的脑袋送还给我,你好本事啊!”
孟子骞只觉兜头一盆雪水浇下,脚下像生了根一样。
孟烨还在咆哮道:“陈远达和老大根本就是穿一条裤子的,他听说老大被留府,手下一个不稳,将青州拱手送出,这些年的经营,二十万兵勇白白送给刘慕刘协父子了,蠢货!蠢货!你以为这样便能拱掉老大的位子,他十三岁就带兵,你还在吃奶!”
是了,他做这些事之前忘了确认一点,爹爹到底有没有易嗣之心!如今南柯梦醒,黄粱未熟,恍惚空虚,孟子骞忽然当堂一跪,五体投地,匍匐上前抱住孟烨的脚,哭道:“父王,他们是串通好的,鲁安臣身边一定有大哥的眼线,他什么都知道,爹爹救我,爹爹救我。”
孟烨厌恶看着他,半晌才道:“你太蠢了,我救不了你,你回去闭门思过。最好天天烧香拜佛,求陈远达爽快平了鲁安臣,荆青无恙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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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烨望着地上一道长长的血痕,这是自己最心爱的一个孩子,手把手教导他,却成了一个笑话。一贯阴鸷彪悍的他也不觉伤心惨目,盘膝坐在堂前,以手扶额。阵阵清风送进讲武堂来,他嗅着气味,问道:“好香,什么花香?”
李致远在旁道:“主公,菊花仍在旧篱东。”
他说话一语双关,孟烨苦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你要我去请老大。你先前不是去过吗,他怎么说?”
李致远道:“大公子有解甲归田,放马南山之意。”
孟烨一口气又上来了:“他便与老五、老六有这样泼天的仇怨?”
李致远作揖道:“此事非大公子不能平定。主公宜早做决定。”
孟烨闭目不言。
李致远更上前一步道:“主公不但要请大公子出山整溺济危 ,更要早定位分,以别尊卑。主公建尊号至今,尚无定世子的名分。大公子实是众望所归。今次便是缘于军中皆知大公子是谁,而不知世子为谁,小人拨弄是非,摇撼军心,搞成不堪收拾的局面。”
清风袭人,扑面流萤飞,成秋末最后的绝唱。孟烨点点头,道:“你且去办吧。”
李致远大喜过望,行礼欲走,最后瞥了孟烨一眼,这老人脸上的皱纹骤然又多添了几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九章
崇明十五年七月徐州,江南尚在酷暑之中,虽然这里的艳阳仍是高照,早晚的空气中却已带了一丝丝凉意。苍山的支脉自中州延续至此,山峦的尽头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原野上田畴相接,沃野千里,物产丰饶。
最北边的扶风郡里,庄稼都长得齐人高了,再过一个月便可收获。在徐州北面的幽州去年被鲜卑人攻下之后,大夏的国土在江北实际只剩下了徐州,这里便成了与胡虏相接的最前线。知州谢鲲坐镇彭城,已经数次击退犯境的胡部,稳守着帝国最后的北疆。
午后无风,郡里王家坞堡外的田地里农人们正在劳作。小孩子们在田埂上爬来爬去捉蚂蚱玩。忽然天边传来一阵阵雷鸣,田里的大人都直起腰来查看,小孩子也停下手边游戏,疑惑问道:“阿爹,打雷了,要下雨吗?”
那农人打扮的抬头望天,万里无云,骄阳似火,哪里有风雨的影子,面上犹疑,远处望楼上锣鼓已经敲得震天响,只听众人大喊:“胡人来了!胡人来了!”
大人小孩齐齐变色,农人纷纷从田里钻出来,一把抱起吓得嚎啕大哭的孩子,没命往一里开外的坞堡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瞧,天地相接的地方飞尘滚滚,轰隆隆闷雷般的声音越来越近,眨眼就看见一排高头大马,马蹄如风,马上骑着光头的胡人,依依呀呀举着刀戟高喊着冲过来。
最后一个乡人刚刚奔进坞堡,鲜卑人已经冲到了城下。说是城池,其实不过黄土夯成,不过略为抵挡盗贼,在这里抱团聚居的不过是些普通百姓,实难抵挡彪悍的胡人。五十开外的堡主在十数米高的望台上往下看去,几十个骑马的胡人围住了坞堡,不住盘旋游走,似在寻找可趁之隙。他一边命人召集青年壮丁分守,一边绕起狼烟,盼着不远处扶风郡里能派人马驰援。那扶风郡隔了不过十几里路,等了片刻大路上却不见任何动静,一旁的乡人垂泣道:“郡里顾忌胡人凶狠,一定不敢出击,只怪今年大旱,庄稼熟得晚了,往年这个时候咱们已经颗粒归仓,回郡里躲避去了。这个时候碰上胡人打草谷,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