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阳春-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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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茶庄之时,本想从角门悄悄溜回自己屋里,不想一进门便见阴寒生立在院中,一身箭袖短衫,正打一套拳脚,见了怀风进门,收住拳势问道:「这一大早的,你这是打哪儿回来?方才我去找你练拳,敲门时没见你应声,还当你睡着。」
怀风脚步一顿,谎话随口拈来,「我后半夜醒来睡不着,索性出门去逛鬼市,集市散了才回来。」
这鬼市便在平京城西华门一带,许多家道没落的纨绔子弟将家中旧物出来变卖,又有些鸡鸣狗盗之徒,趁黑发卖窃来之物,因皆是些没脸见不得光的勾当,便成了深夜赶集,至晓方散,因颇能见到些好东西,故此每夜也能招徕不少主顾前去游逛,阴寒生前几日也是去过的,便不奇怪,问道:「可见着些心动之物?」
怀风一笑,「白逛这半日,竟没一样看得过眼的。」
顿一顿,「爹爹可起了没?若是还没,我也再去盹上一会儿。」
「没呢,你只管去睡,用早饭时我再叫你。」
怀风答应一声便往里走,经过身侧,一缕水汽飘入阴寒生鼻端,纳罕一望,见怀风发脚微带潮湿,像是方才洗浴过,不由目光一凝,诸般猜测陡然而生,便欲唤住怀风询问,只是嘴巴张了几张,终究又闭上,暗忖:问了又能怎样,揭破了去,大家面上无光,总不成叫他再来怨我。
待怀风身影没入屋门,慢慢收回目光,黯然一笑。
待怀风一走,怀舟在窗旁站了片刻,便又回去床上补眠。
他向来自制,极少赖床不起,这日却破天荒地睡到了快晌午去,一觉醒来神清气爽,着衣穿鞋时都不自禁地面带微笑,待整束停当了方踱到院门处,吩咐丫头进去收拾屋子。
他是堂堂亲王,身边服侍的一等丫头便配了四个,这还是嫌多免了一半后剩下的,余下这四人均是褚太妃精挑细选出来预备儿子收房用的,故此各个容貌过人,又极识得眼色,见主子今日心绪甚佳,不复素日里不假辞色,不由想起太妃吩咐,均打叠起精神娇声笑语地伺候,便盼着能得怀舟青眼,不求封个侧妃,但能有个姨娘的名号也是好的。
这四人里头有个叫入画的,最是心思活络,见怀舟衣裳整齐,头发却还没梳,抢先拿了梳子道:「王爷,奴婢服侍您梳头。」
细致地将怀舟头发打一个髻,正要戴上玉冠,怀舟道:「今儿个不出门,不必戴那劳什子。」
入画便放下那冠,笑道:「那敢情好,王爷可有多少日子没在家里呆过了,奴婢待会儿去告诉了太妃,叫厨房多做几个您爱吃的菜。太妃昨日得知您回京,欢喜得什么似地,便想着同王爷说几句话,偏您恁晚才回,太妃精神弱,等不得先睡了,一大早便叫奴婢们过去,说等您醒了便紧着告诉她,好同您一道用膳呢。」
提起母亲,怀舟心下一沉,想起母亲这些年间作为,立时生出几分烦躁不悦,但毕竟母子俩已两年未见,不免也有些挂心,便点了点头,「嗯,我许久不在母亲跟前尽孝,难得回家一次,自当陪陪她。」
入画见怀舟听进了自己话去,心中窃喜,正要再说两句讨怀舟欢心,忽听另一个丫头品诗道:「哎呀,这被子床褥怎么都潮乎乎的,定是浆洗上的人没晒透便送了来,昨儿个是谁整理的床褥,怎么也不警醒些,也亏得咱们王爷是军伍里吃得苦的,睡着这湿褥子也不觉难受。」
昨儿个正是入画铺的新被褥,听了这话,便知品诗定是见不得自己在王爷跟前讨了巧,故意挑刺挤兑,心中冷笑,面上却一副惊讶之态,袅袅娜娜地过来,「怎么会,我昨日特地挑那新做的被褥铺上的,还没拆洗过,哪里就返潮了,莫不是你手上出汗,这才摸着觉得湿呢。」
扯过品诗手里被褥,「我来叠罢。」
才一上手,也觉出不对来,摸着上头确是发潮,像是什么东西浸过似的,闻起来也不是熏香的味道,竟是说不出来的一缕气息,这一下脸上那惊讶之色才真了起来。
她两个在那儿说话,怀舟均听进耳去,自是知道怎么回事,却也不好明说,只扫了两人一眼,淡淡道:「把这套拿去洗了,换套别的进来罢。」
抬脚出了门去。
品诗见状将手一丢,「姐姐好勤快,那可就偏劳啦。」
自去做别的事了。
入画今年也已是十七八的年纪,虽还没经人事,但在这等富贵人家里服侍,自是比寻常人家未出阁的闺女多晓得些男女之事,且因是挑来伺候怀舟的,先就给府里的嬷嬷□过了,愣了一会儿,猛地便省过来这上头沾的什么东西,脸腾地一红,好在别个都在忙活,也没人留意她,便转过身去将被褥卷起,过了会子平复下来,冲其余三人道:「这被褥确是不好,想是里头的棉花便是潮的,这么一盖才觉出来,我拿去针线房叫她们拆了重新做一床来。」
说罢从屋里大柜又找出一套宝蓝缎面的新被褥铺上,抱着这一套出了院子,交给门口下值的小厮抱着往针线房去,一路走一路问:「昨儿个是谁服侍的王爷安寝?」
小厮来福才十二三岁,见是王爷身边大丫头问,自然有甚说甚,「王爷进院时向来是不许人跟着的,昨儿个回来醉得都走不稳了也没叫人扶进去,哪儿来的人服侍安寝,姐姐莫不是糊涂了。」
入画一皱眉,「你守门时自是没见人跟了进去,许是别人守着时有人进去服侍了也未可知。」
来福便把头摇得拨浪鼓似,「姐姐不知,昨儿个我守后半夜,除了王爷,便没见进去过旁人,今儿上午该是旺儿当值,偏他老子病了,告了假回家去,求我替他顶了半日,才刚下值交班,除了四位姐姐,便只有王爷要水洗澡,我和四喜搬了浴桶和热水进去过。」
入画心下暗惊,半晌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按下疑问,嘱来福将被子抱去针线房,自己往太妃院子里来。
怀舟出了院子,先往书房坐了片刻,将今早递进来的紧要公务处置了,待丫头来请,便往内宅里来。
褚太妃如今住在府中偏东的芍香院里,听丫头回话说晌午过来用膳,早命厨房整治了一桌酒菜,摆上好一会儿方见儿子进来,不由嗔道:「回了家也这般忙,当娘的相见儿子一面都恁的不易。」
怀舟先请了安,随即陪笑道:「因些要紧公务耽搁了,让母亲久等,是儿子的不是了。」
褚太妃于他甚是想念,不过抱怨两句,怎会当真生气,招了招手,唤怀舟在身旁坐了,吩咐丫头开席。只是那菜端上来已有一阵子,有几样已不大热了,褚太妃便要人端下去重做,怀舟于饮食上不大讲究,见那菜还是温的,便拦下道:「天气热了,便放一会子也不算凉,我还有事待办,好歹吃几口也就是了,何必费事。」
夹起一筷子笋丁吃了。
褚太妃这才罢了,叫丫头过来布菜,母子俩这么吃了几口,褚太妃便道:「我儿,难得你回来,为娘正有件事同你商量。」
满是慈爱地夹了箸鹿筋放进怀舟碗中,「你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一直不娶,往常我一说起这事你便百般推搪,不是说守关御敌无暇分心儿女私情,便是左挑右挑看不上那些闺阁弱质,可着咱们熙朝宗亲瞅瞅,哪个似你一般,年过而立了却连个妻室也无,你又常年在外,这府里只我一个,逢年过节冷冷清清的好不难捱。」
叹一口气,突地又欢欣起来,叫人捧了几轴画卷出来展开,露出四幅工笔仕女图,笑吟吟道:「好在如今边关已靖,我听宫里传出信儿来,皇上有意叫你留在京里一段时日,正可趁此功夫把婚事办了。太后也一直惦记着此事,特特从京中闺秀中挑了这几个拔尖儿的出来,叫画师画了像给你看,相中了哪个,便请皇上下旨赐婚。不过依我的意思,这几个也就罢了,倒是你二舅舅家的馨兰,以往过年时你也见过的,容貌出挑儿不说,更难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又是亲上加亲,最合我的心意,你能娶她自是最好不过,若是看中了其余这四个,那也使得,到时迎为侧妃也算是极抬举她们了,想必没人不乐意的。届时这府中多出几个人来也热闹些,若隔年再添几个孙儿给我,那才叫人欢喜呢。」
怀舟未吃早膳,原本胃口极好的,这时却似给人往肚中塞了个秤砣,一下便觉堵得难受,却又不好发作,只淡淡道:「馨兰表妹虽好,奈何性子太躁了些,恐难堪嗣妇之职,那四个亦均是纤纤弱质,耐不得风雨,远非儿子心中良配,儿子谢过母亲好意,不过婚娶之事儿子自有定夺,便不劳母亲操心了。」
第一二二章
他话音未落,褚太妃面色已阴沉如水,筷子一扣,厉声道:「什么叫你自有定夺,历来儿女婚事皆从父母之意,为娘怕你不喜,这才任由你一拖再拖,若再由着你性子,只怕咱们安王府便要绝嗣了,这可怎么行,我明儿个便去同太后说,将馨兰指给你为妃。」
怀舟大怒,但不愿母子反目,只得耐着性子道:「我已有属意之人,实不愿娶这等庸脂俗粉,还请母亲体谅,莫要迫我。」
褚太妃冷笑连连,「你那属意之人是谁,且带来与我瞧瞧,若当真比得过这些名门闺秀,我也不来拦你娶她过门。」
等待片刻,见怀舟默然不语,越发火冒三丈,「怎么,你也晓得这种女子上不得台面,不敢叫我知道她是谁么?」
盛怒之下一手指着怀舟鼻梁,「你当我不晓得你院儿里那点子龌龊事儿,跟你爹一样,不知从哪儿识得些下九流的货色,使些狐媚手段将你哄得五迷三道的,趁人眼错不见地混进府里来胡混,看她这等做派,也知不是妖精便是匪人,也值得你惦记,你可是叫猪油蒙了心,为这么个东西连脸面后嗣也顾不得了。」
这番话刻薄阴损之极,实不像出自贵妇之口,且又是当着一屋子的丫头仆妇说了出来,一点颜面不留,怀舟听着只觉刺耳难当。
他几时被人这样发作过,初时还强忍不悦听着,待见母亲语语涉及怀风,百般诋毁,显是有人将自己房中点滴都通报上去,再按不住一腔怒火,冷冷扫视过一众丫头,瞥见母亲身后低垂着头的入画……目光顿了一顿,瞬间闪过一分阴冷。
那褚太妃见儿子面色不虞,不置一词,便同雍祁钧生前冷眼看自己时像足十分,登时将这数十年的怨恨一股脑儿倾倒出来,兀自喋喋不休恨声咒骂,便连五官都扭曲起来,原本端正的面庞顷刻间青中带黑,宛如厉鬼,唬得一众下仆大气也不敢出。
怀舟此时早已倒尽胃口,碍于礼数不便离席,只得默然听着母亲咒骂之词,虽觉不敬,却还是不免心中暗忖:怪不得父亲当年不愿到这内院中来。
待褚太妃终于因气息不济停了这一通谩骂,怀舟再忍不得,放下筷子起身道:「母亲慢用,儿子还有事,先行一步。」
拂袖而去。
一出芍香院,怀舟便叫人将武城招来,问道:「叫你□的那一营亲兵如何了?」
因在边关数战中死伤不少亲卫,怀舟特地自镇北军中挑选了一批精壮忠诚之士交由武城管教,预备日后贴身使唤,武城自担下了此事便极是上心,这时见问起,忙道:「武艺上均有长进,规矩也学得全了,王爷可要检练一番吗?」
怀舟摇摇头,「你办事,我自然信得过。」
停一停,沉声道:「今日便将人都调进府来,四人一班轮流守着我那院子,未得我传唤,不论是谁都不准踏进一步,便连太妃亦是一样。」
脸色亦沉肃得吓人。
武城极少见他怒形于色,先就心里发憷起来,待听见后头这一句,显是牵涉内闱之事,问都不敢问是何缘由,头一低,应道:「是。」
怀舟又将管家招来,当面吩咐,「将现有伺候我的小厮丫头统统撤掉,自此后我院内扫撒服侍均有亲兵来做,太妃若是问起,便说是我下令。」
这府中虽以太妃为尊,可说到底夫死从子,当家之人到底是怀舟,管家纵觉难办,也只得一头冷汗地俯首听命。
交代完一应差事,怀舟便屏退众人,独个儿关在书房里看书,到了晚间,早早用过晚膳便进了院子,天擦黑时将门窗都敞了开来,自己坐在桌旁,拈了黑白两色的玛瑙棋子,灯下对谱布局。
如此等到二更将过,忽听屋后一缕风声略过,心中一动,抬起头来,便见窗外探进个脑袋,面目平常,唯有一双眸子温润晶莹,似极怀风。
他旧日行走江湖时也常见着些不速之客,毫不惊奇,但见这人居然能避过府中侍卫潜入内院,于武学上造诣可见一斑,料想许又是刺客之流,立时凝神戒备,却因着来人那一双眸子,并不急着唤亲兵进来擒拿,依旧不动声色,唯有双目审视地扫射过来,暗道:便冲这双眸子,当可留你一条性命。
便在这般冰冷目光之下,只见来人冲着自己微微一笑,「哥哥!」
神情欢欣,飘然越进屋里。
语声一出,怀舟已眉峰一挑,腾地站起,正是惊疑不定中,忽见那人伸手在脸上一抹,揭下块薄薄的物事,露出自己惦念了一日的容颜来。
「可吓了你一跳罢?」
眼见怀风笑嘻嘻凑到跟前,怀舟又是惊讶又是好笑,捉住他手腕托起那件物事,「你上回扮成个老头儿给我看诊,也是用这装扮的?从哪里得来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旧日里也见过一两个通晓易容之术的江湖人士,他们脸上戴的可远不及你这个。」
怀风狡狯一笑,「我大哥请位长辈做了与我的,戴着它于京城中行走甚是便宜。」
省起这京城中种种暗藏风险,怀舟掠过一丝心疼,温和嘱道:「这东西甚好,出门时可要戴仔细了。」
「我晓得的。」
两人说话间,院外传来三声更鼓,怀舟踱过去关紧门窗,回来擎住了怀风一只手,正要将他往床上带,却见怀风别别扭扭不肯动,皱着眉头低声抱怨,「你怎么老想着这事,昨儿个还没够吗?我腰还疼得紧呢。」
怀舟一愕之后啼笑皆非,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当我色中饿鬼么。」
顿一顿,轻轻道:「咱们去床上躺着说话,总比这般干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