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阳春-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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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江水正是春陵江中最为湍急的一段,江面下暗流四伏,白天尚且无人敢在江中戏水,更何况此时已是夜间,一旦落水,打捞起来殊为不易,十有八九便是葬身鱼腹,怀风躲开那一霎,怀舟本惊怒交加,这时见他不顾死活一跃而下,却忽地手脚冰凉恐惧至极。
「怀风!」
痛叫声中,怀舟一步纵到船舷边便要随之跃下,却见那渔夫自腰间扯下一条软鞭,鞭身一甩,如灵蛇般卷住怀风腰际,旋即横空一扯,竟在怀风将要落水之际一把扯了他到渔舟上来。
便在这一瞬,武城等人一拥而上,自后拽住怀舟,抱腿的抱腿搂腰的搂腰,乱哄哄劝道:
「王爷小心,这掉下去可不得了。」
「王爷息怒,千万别一时冲动。」
「王爷切莫以身犯险,咱们叫大船追着就是。」
……
七嘴八舌中,怀舟一句也听不分明,偏武城等人拼了命抱得死紧,他挣脱不得,便只死死瞪着那渔舟。
舟上那渔夫这时摘下头上斗笠,露出张英俊面孔亦是冲怀舟狠狠瞪过来,唇角扯出一抹冷笑,「走。」
转身扶住怀风,另一人撑篙,小舟顺江而下,顷刻间去得远了。
这小舟船体轻便,犹如一片苇叶,在水面上飘行神速,那大船却因吃水甚重,远不及其灵动迅疾,追了一阵,却只见两船相距越来越远,竟渐渐地拉开了有百十丈,忽地,那渔舟上的一点火把也熄了,前方江面上登时漆黑一片,三人就此消失无踪。
怀舟立在船头,始终望着渔舟消失的方向,一颗心止不住往下沉,慢慢地沉到了谷底。
武城等人生怕他急怒之中有甚不妥,俱都守在周围不敢轻离,十余人面面相觑,并无一个胆敢上前劝解只字片句。
又追了一个时辰,河道分为两股,一边是通往长江的宽阔水道,一边是不知通往何处的支流,近江处还算开阔,越往里走越是芦苇丛生,渐渐变成条小河岔。
船行到此缓了下来,掌舵的方才奉命紧追渔舟,这时小船已渺无踪迹,也不知再追向何方,于是战战兢兢跑到船头来问。
武城等人看一看两边河道,暗忖若是自己,该当驾舟躲进那芦苇丛中,借着地势之利,藏身甚是容易,便派个百八十人去搜也未必找得着,且那小河岔越往里去水面越浅,这一艘大船驶进去不远便要搁浅,正是个再好不过的天然屏障。
众人一面想,一面看向怀舟。
这半晌功夫,怀舟负手而立,一动不动,想到怀风方才那一跳时的决绝,渔舟上与那男子的亲密,一颗心便如刀割一般,这时看清两股水道的情形,面色不由更沉一分。
武城想到的事,他自然也能想到,若是船上只他一人,恐怕立时便要追进河岔之中,穷己之力也要捉怀风回来,可现下他公务在身,这船上还关着个魏长清,事关重大,回京之期是一日也耽搁不得,怎容得他任意妄为,如此心中交战移时,终于压抑住满腹怒火,冷冷吐出一句,「回京!」
一双手背在身后紧握成拳,指甲几要扎进肉里,却丝毫也觉不出疼。
那小舟载着怀风三人在江上飘出老远,初时甚速,到后来甩掉了大船,渐渐就慢了下来,待驶出七八十里水路,便拐进了一片苇塘之中,又行里许,小船靠了岸,三人就此弃舟登陆。
那岸上早有两名黑衣人牵着几匹马等候,看装束乃是内堂弟子,见三人现身,赶忙牵马上前,其中一个矮瘦的道一声,「两位少主请随属下来。」
当下先行上马带路,余下几人俱都跟在后面,一行人往北方疾驰而去。
这一骑便是大半夜功夫,到了晨星初现东方既白之时,方远远望见前方一座小镇,又驰了有盏茶时分,五匹马进了镇子,来到镇子最西头的一座客栈前。
这客栈看样子开了着实有些年头,匾额上的漆都让风雨吹掉了大半,所幸店面看来还算干净,于这寅卯交界之际,镇上还静悄悄的,这客栈却已开门做起了生意,一名小二正擦桌扫地,一个胖乎乎掌柜在柜台后拨弄着算盘珠子,见门外站了怀风一行,向小二吆喝道:「好没眼力的东西,没见有客人吗,还不快去招呼。」
那小二长了一对扫帚眉,便笑也似哭,走到几人跟前,冲那带路的弟子低低道:「师兄请跟我来。」
领着一行人七拐八绕进了客栈后头一座偏院,进去后将门一关,恭恭敬敬冲着阴寒生道:「内堂弟子马正东见过少主,请少主在此安歇,有甚吩咐只管支应小的去办。」
不多时,那掌柜的也来请安见礼,又叫小二忙这忙那,将一行人安置妥当。
从船上跳下来那一刻,怀风一颗心便始终提在嗓子眼儿里,一路逃来胆战心惊,唯恐被怀舟半途追上,如今到了自家地界方始稍定,进了房哑哑地叫一声,「大哥!」
余下的话便都卡在了嘴里。
阴寒生握住怀风双肩,上下左右细细看了一遍,见他安然无恙,悬了个多月的心这才放回肚里,一把搂他在怀,道:「可算找着了。」
他这一段时日没日没夜搜寻怀风踪迹,险些急疯,这时找到了人,攒了多日的紧张担忧一泄而出,不知不觉搂得死紧,犹如珍宝失而复得,只恨不能贴身收藏才得安心。
怀风静静地任堂兄抱了一会儿,过了片刻,轻轻挣开阴寒生手臂,「大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两人一路上只顾奔逃,还未来得及述说缘由,这时方得余裕,阴寒生松开怀抱,拉了怀风到桌边坐下。
「你在荆州突然间不见影踪,常如海派人在城里搜了整整三天,实在找不着你,这才急报到总坛里去,二叔急得不行,赶忙叫我调派人手四下搜寻,第五天头上才在城外见着你留下的标记,晓得了你行迹,便循迹跟踪。只是你那记号断断续续,追查起来着实不易,不免耽搁了日子,昨日才查到你行踪。」
说到这里,突地脸色一沉,冷笑连连,「这位安亲王当真好手段,他在荆州城里诈死,不光常如海,连我也被骗了过去,只当是什么江湖人士掠了你去,竟没想到你失踪同他有关,幸亏神武军的侍卫营里有我外堂弟子的眼线,得了风声报与我知,我这才晓得你竟是让他带了去。只是我得知之时晚了一步,那船已起锚,我之前已将门下弟子沿途散了出去找你,追到江边时身边只剩了三四个人,也不及再召集人手,只得兵行险招,安排下这么一出。」
脸上瞬时转为关切之情,「怎么样,可吓到没有?」
第七十九章
怀风挤出一抹笑,摇一摇头,「叫大哥为我操心了。」
又问,「爹爹呢,这些日子可好?可急坏了身子没有?」
阴寒生叹道:「你不见这些日子,二叔吃不下睡不好,我前头追查你下落,二叔后脚便从总坛跟了来,如今便在不远处,我方才已叫掌柜的传信过去,说你平安归来,咱们吃顿饭,歇上一会儿,下午便去同二叔会合。」
怀风一听带累父亲担忧,顿时自责不已,阴寒生本还有许多话要问他,见他心不在焉,只道他累了,想着见到二叔再说也是一样,便按下了满腹疑问,道:「天还没有大亮,你不妨睡上一会儿,等养足了精神,咱们才好去见二叔,莫让他见你一副疲累之态,没的叫他心疼。」
怀风本想即刻去见父亲,听他这么一说,也觉不该让父亲见到自己这样一幅狼狈之态,只得耐下性子,同阴寒生一道吃了些早饭便躺下歇息。
这客栈是厉冤阁外堂经营的,怀风到了自家地头,情知怀舟便是追来也寻他不着,提了一路的心原该落到肚里,可不知怎的,却又生上另一重不安,回想昨夜自己跳船时那一幕,怀舟那一脸惊诧震怒痛楚伤心的表情,心底竟一阵阵隐痛,活似做了什么对不住怀舟的事一般。
他一忽儿想着自己所作所为实属应当应分,一忽儿又觉怀舟待自己情深意重,害得他生气难过实是不该,一颗心劈成两半儿在那儿左思右想,又哪里睡得着,只合着眼在床上翻来覆去,如此折腾了小半个时辰,那天就大亮了,来这儿投宿的客人纷纷起身上路,说话声、驴嘶马鸣声传进小院儿里,撕破一片宁静,叫这乱七八糟的声儿一吵,怀风一腔愁思乱绪也给吵得七零八落,反倒渐渐睡着了。
他接连两晚都不曾好生睡上一觉,这一盹着,便是一场酣眠,再一睁眼,只见日头偏西,竟已是申时前后的光景,不由一惊,赶忙跳下床穿衣着鞋,推开门去找阴寒生。
「大哥怎的也不叫醒我,都这般晚了,爹爹不定等得怎生着急。」
阴寒生所住房屋便在隔壁,怀风推门便进,一踏进来,便见阴寒生对面正坐着一人,雍容都雅一如谪仙,不是父亲又是哪个,登时惊喜叫道:「爹爹,您怎么来了?」
阴七弦正端茶啜饮,见了儿子慈爱一笑,「怎么,我来不得吗?」
「二叔听说你脱险,哪里肯等着,当即就赶了过来,到这儿时你还睡着,便没吵你。」
阴寒生解释完,起身去外面叫了那姓马的小二进来,对怀风道:「我与二叔等不得你起床,已先用过饭了,你眼下也该饿了,想吃什么叫厨下去做。」
怀风见了父兄,心下喜乐,挨着阴七弦身侧坐了,道:「随便做两个菜来也就是了。」
那小二答应着去了。
见屋里没了外人,怀风才道:「孩儿不孝,害爹爹担惊受怕……」
未容他说完,阴七弦右手微抬,截断他话头,「有什么话也不急在这一时,吃了饭再说。」
他于爱子被掠一事震怒已极,于其中根由经过自然要深究一番,但如今见怀风好端端在跟前坐着,一根汗毛也不曾少,怒火便先压了下来,当务之急,竟只是要怀风睡好吃好,因恐说起这一番经过坏了气氛叫怀风食不下咽,便连说也不叫他说了。
不一时,饭菜端来,另有一壶佳酿,怀风见父兄用过了,也就不再客气谦让,拿起筷子就吃。
他自小教养出来的好规矩,便是饿狠了,吃起饭来也仍是斯斯文文的模样,吃到八分饱便住了筷。
「饱了?」
「嗯。」
阴七弦点点头,「那就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武功不弱,怎么会叫人制住脱不了身呢?」
怀风情知回来后必定躲不过父兄盘问,早已准备好说辞,当下将如何与怀舟偶遇重逢,怀舟如何诈死诓骗,自己又如何被喂了化功散一路押着回京一一说了,于可言说处如实相告,
不可说处只字不提,如此虚虚实实九分真一分假,倒也说得天衣无缝。
阴七弦听完,脸色阴沉,「化功散?神兵谷门下弟子每人只得一颗,他倒是舍得下本钱。」
冷冷哼了一声,又若有所思,「他见了你还活着,知道了你诈死一事,又受了你一掌,不当场处死你,千里迢迢押着你回京做甚?」
阴寒生亦觉蹊跷,一道望过来,「不错,这人到底安得什么心?」
怀风心头一紧,不觉就握紧了拳头,「他……他要我回去继续当安王府里的二爷。」
他心虚莫名,这一句说得甚轻,轻到阴寒生几要以为自己听错,不可置信地眨眨眼睛。
「要你回去接着做二爷?」
怀风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阴七弦与阴寒生皆想不到背后竟会是这个根由,一怔过后均觉匪夷所思。
阴寒生眉头一簇,问道:「他已知你并非同父异母的兄弟,怎的还要你回去?这背后莫不是有什么名堂?」
想了一想,眸色一沉,「莫非是他知道了你与厉冤阁有关,另有谋算?」
「不会。」
怀风一凛,脱口而出,话一出来才觉过于急切着了形迹,却也顾不得许多,辩解道:「他这一路上追问我这几年去向,我只说跟着舅公学了些医术,从未说过别的,他决不会知道我同厉冤阁有关,更加不会背后谋算我什么。」
咬了咬牙,继续道:「他一早知道我不是他亲弟弟,却向皇上求情赦了我死罪,要我回去,是怕我无人照应,不想看我在江湖上漂泊无依。」
阴七弦冷冷一哂,「雍祁钧和那毒妇生出的儿子竟有这般好心肠待你?」
语气大是轻蔑不信。
怀风暗忖不该再于此事上纠缠不清,实该就此打住默不作声,但见父兄言辞间于怀舟颇多鄙薄,不由代怀舟不平,忍了又忍,还是道:「爹爹,这是真的,他待我一直都好得很。」
阴七弦不屑道:「好得很还喂你吃化功散。」
怀风呼吸一窒,顿了顿,声音变得又低又轻,「他是怕我不肯跟他回京,方才出此下策。」
见他吞吞吐吐,眉宇间一层隐忧,阴七弦哪里肯信,沉声道:「真也罢,假也罢,我也懒得深究,不过他掠走你却是千真万确,我阴七弦的儿子岂是叫人欺侮的,他既敢欺到我厉冤阁头上来,少不得要叫他拿命来偿。」
怀风脑袋登时嗡的一声。
他这些时日见识过了厉冤阁暗杀的手段,实是防不胜防,怀舟回京之路有千里之遥,本已有广阳王窥伺在侧,再来一个厉冤阁,如何能够抵挡,不禁大急,噗通一下跪倒,紧紧攥住父亲衣摆,求道:「爹爹,求你千万莫要杀他。」
他急切之下容色大变,一张脸顷刻间毫无血色,双手都在微微发抖,「爹爹,我同他虽不是亲兄弟,可这几年他却一直拿我作亲弟弟看,疼我宠我并不逊于您和大哥,甚或有过之而无不及,便是后来知道我不是宗室子弟,待我的心意也丝毫不曾变过,他这次带我回京,只是想照顾我一生一世,实无恶意。爹爹,咱们虽与他家仇深似海,可那都是上一辈的恩怨,与他无干,求求您饶了他吧。」
他历来行止温雅语声和缓,这时声音尖利仪态尽失,将阴七弦和阴寒生都唬了一跳。
阴七弦本就对雍祁钧心怀怨恨,见怀风竟如此维护其子,不禁怒上加怒,便不肯答应,只伸手去搀他,「起来说话。」
孰料怀风倔驴一样便是不起,一双眼一错不错看着父亲,目光中满是哀求,「爹爹不答应,我便不起来。」
相处半年多,怀风已多少知道些父亲秉性,见他双眼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