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浮生记-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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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形容了一遍那字画的模样。顾苏便道:“我曾说过,师尊裴青昭仁年间曾封长乐侯,谢师傅也曾官居丞相之位。到了后来,因为获罪于太宗皇帝,师尊被废为庶人。江湖上的豪杰感念他的恩义,就尊称他为青君。那字画少说也有三十年的光景了吧。”
叶渐青“嗯”了一声,忽然又问道:“师叔,京城里卖药的哪家最强?”顾苏问道:“你哪里不舒服了?”叶渐青赶忙道:“没事没事,我想起《药典》上的几味药来,梅花点舌丹和紫金锭好制吗?”顾苏只觉他今日神神叨叨,却也有问必答:“这两味药都是解毒的圣品,成分也很名贵。京城里保安堂的这两味药最好卖了,保安堂也算是百年大店了。”
叶渐青心想,我找的就是百年大店。他问完这些,便不吭声,不一会就沉入了梦乡。顾苏却被他闹得有点心烦意乱。想到今日与沈蔚的谈话,又想到若有朝一日,裴昭业知道敏慧皇后死于镇国公主之手,还会不会给裴永真的案子平反也未可知。他在绳床上朝叶渐青的方向望去,带着怜悯的目光,几乎可以断定,即使端王登上帝位,镇国公主府案也是那揭过的一页,永无沉冤得雪的日子了。
翌日叶渐青醒来之时,顾苏早已不在室内。大梁之间的绳床上空空的,他用手摸着那布绳,彷佛还带着余温。想起从前在南山中,只有一块蒲席,顾苏也是让给他睡,自己坐在板凳上睡觉,若是裴昭业,定是要欺上床来。
他这番比较不伦不类,自己也觉得脸上燥热。岚山端着水盆进来,瞧他笑道:“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莫不是也要学教主睡在绳子上?”叶渐青脸一红,问她道:“师叔果真要住在此地?”沈蔚此人厚貌深衷,险如溪壑,择言观行,忧惧弗周。何况他似乎又对顾苏抱有其它的龌龊念头。
岚山便歪头道:“你讨厌沈蔚,我也讨厌他。我替你看着教主可好?必不让沈阁主揩油去。”
“你……”叶渐青叫她搅得没办法,洗漱过后便逃也似地离开了素心阁。
顾苏昨夜所说的保安堂在药师胡同,他一路问过去,果然看见好大的门面。国丧期间,一切酒馆旅馆赌坊声色犬马之地都关闭了,只有药铺等少数行当关乎民生,不在被禁之列。也因为顾客稀少,年长的管事才有时间与他唠嗑。叶渐青借口师傅上火嘴巴上长疮,买了许多梅花点舌丹,道:“满京城的人都说没有比您家的药更灵验的了,等我师傅下了火,定给你们送一块妙手回春的大匾来。”话说顾苏知道他胆敢这样瞎掰咒人,说不定先送他一巴掌再说。
那管事见他人长得好嘴又甜,买药也大方,便开了话匣子。叶渐青与他聊了一会,忽然问道:“贵宝号的药这样灵验,想必也是每年贡单上必不可少的。”管事不无得意地点头,又吹嘘了半天,叶渐青插话问道:“听说先皇有头风病,离不开贵宝号的梅花点舌丹,莫非三十年前便已誉满京城了。”管事一怔,过了半晌红脸道:“这个,可不敢贪天之功为己有。咱铺子卖这药也不过十多年的时间。从前宫里用的药不是咱铺子的。”“那是哪里的?”叶渐青故意问道。
管事四下张望,见门庭冷落无人影,便叫叶渐青附耳过来,道:“偷偷告诉你,咱东家这方子还是从宫里传出来的。从前,宫里的药都是宫里人自己配的。”叶渐青便举起手里的瓷瓶,细细端凝:“难怪上面写着宫廷秘方四个字。诚不我欺!没想到宫里的太医这么神!”管事撇撇嘴道:“不是。先皇后是个懂医术的,听说当年宫里的药都是她自己和身边人亲自配的。前朝赵大学士的两个幼女,未出嫁前便在先皇后身边做医女的。”“哪个赵大学生?”叶渐青追问道。
“便是甜水胡同的赵家。先祖是昭仁年间的铁面御使。”
大行敏慧皇后去世七日,因陵寝尚未完工,且路途遥远,梓宫暂时移送城南殡宫。全城戒严,大驾卤簿前导,文武百官在后。当臣工们看见扶棺而行的不是太子本人竟然是端王,而仪仗中完全不见东宫的人时,压抑不住的惊骇在送葬的队伍中默默流动,让整个京城的天空都为之凝滞暗淡。
灵架所过御路,皆黄土铺垫,每十步一岗哨,沿街铺面全部关闭。在南门附近的一所茶楼里,顾苏正和李四海在下棋。岚山站在窗户前,将窗缝开了一指,朝外面偷窥。她眼眶冉冉动,正看得高兴,忽然猛地将窗户一关,抱头蹲下,把正在下棋的两人吓一大跳。李四海皱眉要骂她,她惊魂未定指着窗外道:“那人刚才看了我一眼。”
这里离街面少说也有百步,且多民房阻隔,谁能发现窗缝里偷窥的人?
顾苏走到窗前,大大方方开了一扇窗户,朝前望去。不远处的街面上人头涌动,已经过去的出殡队伍中有一人骑黑色骏马,身形极为熟悉。“是顾廷让。”他关上窗户,淡淡道。
李四海刚要开口,厢房门外传来脚步声,岚山去开了门,进来几个丐帮的人,史帮主打头。一阵寒暄过后,史老帮主道:“宫里有个线人,传出来不少有用的线索。顾教主,”他转向顾苏道:“听说你们已经交过手了,你觉得顾廷让如何?”顾苏一愣,知他此问必有深意,便点头道:“顾氏所学是我雪山派的嫡传武功不假。”史老帮主叹了口气,道:“我并不是问这个。你和李掌柜都太过年轻了。”
顾苏与李四海相视一眼,均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岚山过去拽他的胡子道:“史爷爷你不要卖关子了。”
史老帮主抢过胡子,道:“几十年前在中州御剑山庄我曾有幸见过当时的长乐侯。青君的容貌二位都没有见过。宫里有一位年长的线人说,顾廷让长得颇似当年的青君。”
顾苏脸色一僵,李四海与小岚山都是大气不敢出一下。室内静得可以听见香灰扑簌簌掉落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只听顾苏点头道:“就是说他十有八九是谢石的徒弟,确实是我的师弟。只是当年我爹娘带回谢傅的骨灰时从来没有提过此事。他们十几年前就云游四海去了,现下更无从证实了。”
史老帮主摸了摸胡子,道:“顾教主长居仙山,萍踪靡定,大约不知这顾廷让二十年间曾三上罗浮山,更去过御剑山庄,只怕江南的回柳山庄也没少去过吧。”李四海插嘴道:“他去御剑山庄干什么?”史帮主说:“听说他自称是雪山派的门徒,向苏庄主打听罗浮山的事情。苏庄主也是年轻气高,一言不合,就指他是骗子,把他赶出山门了。”他说到这里,忽然抱拳道:“顾教主,若果然是谢太傅的徒弟,还请教主看在两位先师的份上,摒弃门户之见,坐下来谈一谈为好。”
像是规劝也像是划清界限。话说到这个份上,他的意思也很明显了,就是丐帮不愿多插手他派的内务。
顾苏送走了史老帮主一行人,坐下来后脸色难看得很。史老帮主最后一句话说得格外意味深长:“教主神功已成,道心得来容易,守住却难。”李四海斟了一杯茶水递给他,问道:“阿梅,要不我替你去找顾廷让探探虚实?”顾苏摇头道:“不用了。他要是想说,上一次就说过了。还是顺其自然吧。”
皇后梓宫停灵南郊之后,另有一件大事又提上了议事日程。就是年底的郊祀大典。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本朝立国之初沿用古礼,定例是三岁一亲郊。今年正逢三年中的大礼年,按理皇帝应出宫赴圜丘举行祭天大典。只是敏慧皇后新丧,裴瞻哪有心情出宫,一经大礼更费以万亿,国库又入不敷出。皇帝便找来礼部官员,询问“可有故事,不郊能代以他礼”。
礼部尚书翻遍典籍之后,垂头丧气道:“自太祖立朝至今,历代没有取消亲郊的先例。便是当年昭仁朝蜀中大乱,兵戈之中太宗皇帝也亲自前往圜丘祭天。何况自去冬到今秋,农时不谐,谷物欠收,朝野上下都有亲郊的呼声。”
裴瞻听了也是无可奈何。何谓“仰奉成宪,俯察舆情,虽曰守成,实意未易”,便是这么个意思吧。他弹了弹手指,道:“先王法不可废。那便快去准备吧,到冬至也没几个月时间了。”礼部尚书郑文和唱了个诺,临走时多嘴问了一句:“那亚献终献也是交由太子吧。”
“回来!”裴瞻心中一动,断喝一声,吓得郑文和又跪下了。只见皇帝面色阴晴不定,枯瘦的手指在桌面上不停抖动,过了好半天才道:“太子近少违和,此事交由端王主办吧,你负责协助端王。”
翌日,端王亲至官衙问礼,郑文和少不得大献谄媚。眼见皇帝春秋既高,六部尚书中,或亲近太子,或亲近诸王,只他一个没有靠山,于此时动了歪心思。
说到祭天礼器、天子法驾、大成乐器的时候,郑文和忽然叹道:“先帝曾说过,神器至重,不可使负荷非才。”此语有影射当朝的含义,裴昭业只当没有听见。谁料他又说道:“王爷前次护送先皇后梓宫,这次又南郊亲祀,居功至伟,大典之后陛下定有大赏。”
裴昭业本来到礼部是来学习郊祀的流程,听他话风越来越不对,吃惊地将手里的典籍一放,正色肃容道:“郑大人此言差矣。孝顺奉迎,臣子常职,不敢滔天之功以干大赏。”
郑文和脸上讪讪,这才作罢。
晚间大理寺少卿左风眠自官衙回府,在自家门外看见一匹紫骝栓在树上。他怔怔扶门而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大行皇后出殡过后,一个多月间,他都没有机会再见过裴昭业,他们的交流仅止于朝会之上的远远一瞥,以及明面上的公文往来。
裴昭业果然已在书房等候多时,并且占据了主位。他见左风眠进来就将手里的书籍往案上一拍,随意问道:“大赦之后,寺里还有这么多事情吗?”
左风眠垂手答是。其实自镇国公主府一案之后,大理寺事务并不多,上午略看看也就办完了,只是他不愿意早早回家,闲坐枯庭而已。裴昭业问过一句之后,便不再言语。左风眠忍不住道:“王爷此来,是为朝中流言吗?”裴昭业沉下脸道:“谣言止于智者。此事不要再谈。”
两人之间缄默多时,裴昭业重启话头,忽然问道:“你为什么那么做?”左风眠一愣之后,才反应过来,他仰首望着裴昭业,静静道:“殿下那日高兴吗?”
我高兴吗?裴昭业在心里问了自己一遍,点头道:“这么说确实有点大逆不道。但母后去世那一夜,有他来陪我,我很高兴。”
左风眠心里实已醋海翻波,只能强抑心潮,轻声道:“殿下,你要喜欢一个人,就想让他高兴。”
裴昭业苦笑道:“风眠,我与他的事不要你来插手。我说过,希望你做事厚道,留些余地,这些鬼蜮伎俩,不要沾手。我如今只后悔,当年你来我府上,我为什么没有拒绝……”左风眠听到最后,只觉肝肠寸断,好像被掏走了灵魂一样,募地跪倒在裴昭业脚边。裴昭业连忙起身来扶他,只觉他抖得厉害,连喊了三声,左风眠才回过神来,勉强笑道:“近日庶务繁忙,一时无状,殿下面前失仪了。”裴昭业也觉方才话说得太重,有点翻脸不认人的味道,于是抚慰他道:“是我说错话了。你好好休息吧。我今日只是想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左风眠被他扶上座位,还是兀自颤抖不已。裴昭业亲自奉茶,待他喝了几口之后,叹气道:“风眠,我真正信赖的人也不过你和周管家而已。你好好保重,南郊亲祀之前切勿轻举妄动。”又再三叮嘱,这才离去。
等裴昭业走后,老仆来书房收拾茶盏。只见主人披着薄袄冷得抖成一团,眼里却射出两簇愤怒的火焰,好似地狱的业火,要燃尽这世间的一切。
十一月冬至,民间最重此节,虽至贫者,至此日更易新衣,备辧饮食,享祀先祖。冬至前三日,御驾宿大庆殿。宰执的端王裴昭业服法服,看守仪仗。是夜殿门内外及御街,远近禁卫全装铁骑,数万围绕大内。兵士十余人作一队,聚首而立,凡有人影过,皆问“是与不是”,答“是”,再问“是何人”,对曰“提督十二团练顾廷让”,才始放行。次日五更,铁骑前导番衮,千乘万骑出宣徳门,谒景灵宫太庙,是夜宿太庙。(《东京梦华录》)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一章 夜深烽火猎长杨
京师之人都记得,承平末年的郊祀从一开始就笼罩着一股阴冷的气息。
在敏慧皇后去世三个月后的冬至,一连七天都是淫雨霏霏。在朝三品以上大臣随天子法驾一路出城,沿途虽扎有雨棚,但众人的法服鞋靴无不泥泞不堪,直到入了城南的太庙斋宫,才松一口气来。
跟着风雨一路飘摇而行的还有一股流言蜚语,充斥着郊祀的队伍。这股流言,始于太子染恶疾以致疯癫失常,印证在大行皇后葬礼上嫡长子不曾亲到致祭,最新又添加上太子因失爱于九重而被夺去郊祀掌三献的储君分内之职。
冬至的前一日,皇帝夜宿太庙。数千铁骑围绕在斋宫外面,诸军皆紫巾绯衣,罗布郊野。毎队举火,来往巡逻,至夜严警喝探如前。提督十二团练顾廷让戎服在身,大步迈入斋宫。靡靡小雨中,殿前熊熊的火炬前侍立着一个年轻人。戴通天冠,服络袍,执元圭,冠服如星官之服,头上皆珍珠装结,更衬得容貌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端王千岁千千岁”,顾廷让躬身为礼。裴昭业脸上沾满了雨珠,转首望他一眼,点头致意:“顾大人。陛下正在里面奉先皇神主。”顾廷让便不再多话,与他分左右站立在斋宫前,直如两尊门神。
皇帝裴瞻在殿上东南隅西面立,面对一朱漆金字牌写着“大周太祖皇帝位”的行大礼。室内有太常寺卿、以及宁王福王等宗亲执事。皇帝逐室行礼毕,执事奉神主出室,奏中严外辨。
太常寺卿杨不畏从斋宫出来,看见两尊门神,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道:“端王殿下,顾大人,皇上去后面殡宫看敏慧皇后去了。二位有何要事?”因陵寝尚未完工,大行皇后梓宫暂时停在斋宫后面的偏殿,是为殡宫。
顾廷让看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