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浮生记-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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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风眠在队伍的后面,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背影,落在大殿当中已除冠、长叩不起的端王身上,整个心都已经揪了起来。他想要出列为端王说话,然而思及前日裴昭业要他“不动如山”的话,便又强忍了下来。
“好一对龙鳞既成,涛声相应的奸逆。”皇帝脸上已经变色。他努力维持声音的平静,向地上的另两人问道:“你们有什么话说?”薄少君伏地道:“臣第一次听说此事,臣失职不察,请陛下降罪。”裴昭业亦道:“儿臣不察,儿臣有罪。”
承平帝倏地站起,大怒出声:“这样一个大活人搁在眼皮底下,你们谁都不去查。失察失察,到底是不想查还是不能查?查出来怕牵累到谁?”
皇帝雷霆震怒,有瓜蔓之嫌。裴昭业心里忽然拔凉拔凉,不觉微微牵动唇角。宁王在旁边看到了,与太子交换了一个眼色。
皇帝冷笑一声,道:“你们自己说失察。这案子也不用你们办了。薄卿年年都说乞骸骨,朕夺情慰留已久,心甚不安,不如就从今日开始致仕吧。端王到底有没有包庇之罪,送宗正寺思过,自己想好了再说。此案交太子和刑部审理,期限是一个月,听见没有?!”
太子和刑部尚书齐衍连忙应声出列。皇帝甩袖就走,身后的小黄门连跑带撵而去。皇帝轻飘飘几句话就免了一个正三品大理寺卿,关了一个儿子到宗正寺问罪,余下官员皆是两股站站,心如鼓雷。什么叫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什么叫尔生我生屠我屠?不要以为老虎不发威,就当是病猫!
这才叫黄云卷地春草死,烈火谁分瓦与珠呢!
太子先起身,回头来扶端王,一脸歉意:“二弟,你看今日之事……”裴昭业一脸淡漠道:“臣弟无能,偏劳太子了。”说完又回头去扶薄少君:“薄大人,连累你了。”薄少君苦笑道:“这才是无官一身轻。”他抬头望了望被众人围绕,趾高气昂走出大殿的郭御使的背影,轻声道:“殿下且看,君子变猿鹤,小人为沙虫。”
宁王此时走过来,笑不入眼,道:“请问薄老,明日这朝堂之上,谁变猿鹤谁变沙虫呢?”
薄少君垂首,干巴巴道:“臣老眼昏花,早已自填沟壑,哪知身前身后事。”
宗正寺卿带了几个内廷侍卫过来,搓手不安道:“殿下可要命人回府里取什么东西?”裴昭业施施然一笑道:“罪臣不敢迁延,随大人去宗主寺再说吧。”几人一前一后往殿外走,裴昭业瞥了一眼立在大殿阴影里的左风眠,微微摇头,使了个“不可”的眼色。
宁王与太子肩并肩尚留在原处,不知谁哼了一声:“蠢货!”
都说春雨贵如油,但若是连日连日地下,再金贵的雨水也不免令人厌烦。叶渐青午后坐在竹屋里,书桌前摊着一本《陶渊明诗集》。
他自从回淦京,吃穿起居都恢复到以往水准,有专人照料,应该过得更加舒心才对。但事实上是,他睡的时间反而比在南山那几个月要更少了。那时他食不果腹,又天天做着农活,无暇担忧,每夜都头一沾枕便沉沉睡去。如今圈在这安宁侯府里,四体不勤,无事打发,反而忧思畏惧,夜不成眠,闻声则惊了。
叶渐青心里暗自奇怪的是,裴昭业竟然一次也没有问过他那几个月的经历。他绝口不提,反叫叶渐青心生不安,犹豫要不要把顾苏的师门来历交代出来。
一旦想到顾教主,叶渐青眼前就不由浮现出第一眼看到的那个小牧童,骑着慢悠悠的黄牛,想到茅屋竹篱下的瓜菜,想到冒着缕缕炊烟的厨房。窗外小雨一直淅淅沥沥。他提笔舔了舔砚台,随手写了一首诗:昨夜三尺雨,灶下已生泥,人言田家苦,尔苦人得知。
远处传来“扑哧扑哧”靴子践踏积水的声音。叶渐青放下手里的湖笔,已听出来人不是端王和手下。过了一会,只见一行人冲开竹屋的门扉,雨水和泥土的腥气飘散进来。从禁卫军中走出来一个穿紫袍的人,五官与端王有几分相像,他依服色辨认出大约是东朝。便起身跪地道:“罪臣叶渐青叩见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太子上下打量他几眼,倒是与记忆中相差无二。于是从身边人手里接过一张黄帛,先展开念了一遍,大意是刑部再审此案,请安宁侯下诏狱待审。
叶渐青心中一凉,抬头问道:“端王殿下怎么了?”
太子不屑地一笑,道:“小侯爷还要管别人,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他一挥手就有两个禁军上来给叶渐青带手镣。太子故作客气道:“安宁侯,请吧。”
叶渐青心中悚然一惊,已觉出不妙来,但不知端王是否平安。于是只得随禁军冒雨去了刑部。到刑部一阵辗转蹉跎,待到过堂之时已是向晚时分。他于堂下偷偷打量,太子坐在正中,另一名中年男子公服在左,太子右手边是一名书记官。书记官背后一面屏风,屏风后也似有人在侧。
几句话过后,他已知左首的中年男子是刑部尚书齐衍,中宫齐皇后的族兄,于是大约推知那屏风后的当是宁王裴守业。他心中疑惑,不知此案为何落在内廷贵戚和宗藩手里,难道是有了另外的风波不成。
齐衍问了几句核实身份的话后,忽然语峰一转,问道:“许州士子赵南星,安宁侯可识得此人?”叶渐青点头答是。又听他摇头晃脑念了几句诗,问:“这几首诗是何人所做?何时所做?”叶渐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前两首正是赵官人所做,后一首是我做的。时间我一时想不起来,应是前年赵南星中举之后,大家为他庆贺时所做的吧。”齐衍摸摸颔下黑短髭须,问道:”诗是何意?”叶渐青一愣:“就是字面意思。”齐衍不耐烦道:“我问有没有深意?”叶渐青更是迷惑:“什么深意?应景之作,无非金榜题名、鱼跃龙门之类的。”
“啪!”齐衍将惊堂木一拍,厉声喝道:“大胆!赵南星将当朝天子比喻成恶龙,指斥乘舆,包藏祸心也就罢了,更有人密告他自称是中宗皇帝的后裔,须知冒充天潢贵胄是何等罪名?!”
叶渐青站在场中呆怔住了。
太子忽然在一旁阴柔一笑,道:“不恋朝章,归钓夕阳,白眼傲君王。这也是安宁侯所做的诗词吗?有人投书御史台,参劾已故镇国公主裴永真圈养死士,搜刮聚敛,有谋逆之举。安宁侯果真不晓得吗?”他见叶渐青脸上血色全无,便继续道:“昨日钦天监夜观天象,见客星犯御座甚急,安宁侯觉得这是什么征兆啊?”
叶渐青忽然举首一笑,道:“原来如此。处处相逢是战场,何须傀儡夜登堂。你们说这些不过是揣测,并无实据。诗词本是随性之物,怎么解释都可以。你们要炮制乌台诗案也罢,要炮制惊天逆案也罢,我都是四个字:一概不知。”他心知面前这几个人不比端王,一时心灰意冷到连冤也懒得喊了。
太子连连皱眉,他印象中的叶渐青,是镇国公主的掌中宝心尖肉,身娇肉贵,大约平日只会吃饭拉屎,别的什么也不知道。原以为到自个手里搓扁捏圆也容易的很,现下看来却并不是丝毫不晓轻重的纨绔子弟。
齐衍此时在旁使了个眼色,太子知道这是想用刑的意思,便先起身离案。齐衍便朝叶渐青一咧嘴狞笑道:“安宁侯不说实话,便要吃点苦头。这也是刑部的惯例了。”他手一挥,便有两人上前将叶渐青按倒在地,叶渐青挣扎一二,想到这是在审案,便也由他去了。
叶渐青正在腹诽,忽觉下身一凉,不知是谁竟然把他裤子给一把扯了下来。他又惊又怒,大声道:“你们干什么?”齐衍在堂上嘿嘿一笑,丢下一支签来,道:“先打他五十大板再说!”
“你……”叶渐青刚想开口,耳边呼呼风声,第一棍已经抡了下来。又沉又重的刑木打在臀肉之上,疼得他心尖一颤,一口气没咽下去,第二棍第三棍已经劈头盖脸又打了下来。
或许不到此中地步,他永远不知裴昭业待他之好。那些说是坐牢的日子,当比神仙还要快活,饭来张口茶来伸手,不顺心之时还有人低声下气陪着玩。
叶渐青脸涨得通红,眼泪像水一样哗哗往外流。也是他惊吓过度,没有想到运内力抗衡,否则皮肉伤变成了内伤更是要命了。
二三十棍过后,叶渐青脸上的红潮已经褪下,满面都是惨白,到了四十多棍的时候,他便连出气都是微弱的了。此时太子已经归座,皱眉道:“还有几棍?免了吧。”
齐衍一声令下,皂隶果然收手退到两旁。叶渐青一人趴在堂中,两股鲜血淋漓,以肘撑地,想要抬起上半身,却撑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便只能像脱水的死鱼一样伏在地上。
齐衍温和说道:“安宁侯,太子免了你余下的刑棍,你还不谢恩?”
叶渐青神智尚清,冷笑一声,不知牵动哪一根痛经,全身上下都是一抖。
太子也是和颜悦色道:“安宁侯,赵南星果真没有对你说过他的身家来历吗?公主府是否授意盐商宁半城结交赵南星,以图大事?安宁侯本人是如何认识赵举子的?”
这些事,我比你更想知道。叶渐青心中腹诽,话到口中却变成了:“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
太子一时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那书记官却是听清了,随口复述了出来。太子气得口鼻歪斜,大怒道:“不识抬举的东西,给孤打!狠狠打!”
作者有话要说: 《诗经·小雅·青蝇》 以绿头苍蝇比小人
嗡嗡营营飞舞的苍蝇,停在篱笆上吮舐不停。和蔼可亲的君子啊,切莫把害人的谗言听信。
尔生我生屠我屠:我叫你生你就生,我叫你死你就死。(李梦阳诗)
其余诗词可以望文生义,也可度娘,不一一标注出处。
下一章 狭路相逢力不当
☆、第十八章 狭路相逢力不当
烟波殿里,袅袅的烟气从青花海水纹三足双耳炉中冒出,那是今上最喜欢的龙涎。
皇帝在御桌上一目十行地看着墨痕未干的堂供副本。他的手边摆着一个青釉盏,盛着今春越州漕司进供的第一纲蜡茶,皆雀舌水芽所造,茗花散漫,茶香馥郁。
莲花青砖地上跪伏着刑部尚书齐衍,他在忐忑不安中听见皇帝冷声道:“你起来,今天是第几日?”齐衍一愣,尚不敢起身,抬头望着御座上的九五之尊。一旁侍立的高公公好心提点他道:“齐大人,陛下是问审了几日了?”齐衍恍然大悟,略一推算,道:“从刑部备案开始已有一十六天了。”
皇帝狭长的凤目微眯了起来,他面上的表情不知说是失望也好,还是说释然也好。只听他冷哼道:“大半个月过去了,你就弄来这么点东西?几句意味不明的破诗,所有罪证皆虚无缥缈,没有一项查实。”齐衍冷汗淋漓,连忙磕头道:“陛下息怒,容臣禀报,今晨那赵逆的叔婶已经从许州押到,许州知州已从赵家抄得证物,待今明两日过堂对供之后,定会水落石出。”
须臾,皇帝昏黄浑浊的眼珠间或一轮,忽然磔磔怪笑起来:“有句话叫见好就收,你们那点心思朕还不知道。大理寺的前车之鉴你可要记好了。朕还想留个干净的朝堂给朕的太子。”
大理寺因审案不力,滥刑逼供致人犯死于狱中,在京御史和江南诸郡疯狂弹劾,薄少君致仕,左风眠停职待罪,一正一副皆去其职,阖寺上下颜面无存。而负有督导之责的端王也染上污名,入宗正寺思过。
齐衍听他提到大理寺眉间一跳,再提到太子,只觉心脏都停顿了一下,慌忙磕头请罪。承平帝懒得和他废话,一挥手将他斥了出去。齐衍出了烟波殿,一抹额头,竟是汗出如浆。待回了刑部,只见许州的送押书办还没有走,正在客座上喝茶等他。此人是新任知州薛仁祖的心腹,也是太子的近侍。
齐衍是急得无法了,小声问他道:“那袁槐客之子果真是被左风眠在狱中杖杀的?”那书办左右看看无人,便点点头。齐衍按着胸口又忍不住轻声问:“我就是好奇,左风眠到底有甚法子,能撬开嫌犯的嘴?”这十几日来,无论是赵南星,还是安宁侯,亦或是其余犯官,都只字不出,让他伤透了脑筋。
书办不屑地撇撇嘴,伸出两个手指,齐衍附耳过来,只听他道:“他有个外号叫十大酷刑。都说他是本朝第二酷吏,没人敢认第一。他这人狠在,打你也就罢了,还得当着你最亲最爱的人,打在你心尖那块肉上。那袁尚秋可是当着赵南星面打死的,人这边一死,那边就如丧考妣般落了押。”他想到当时牢里血肉横飞的惨状,不禁打了个寒战。
齐衍听完也是咂舌。
因新添了证人证物,再次开堂之时,太子也象征性出席。他虽是皇帝钦命来审理此案,但大多数时候并不莅临指教。而一旦堂上有动刑戮之时,色厉内荏、素有洁癖的太子便会像看到了什么污秽的东西一样,起座离席,刑毕才又会回来说几句无关轻重的话。
他今天本来也想这么走一套套路的。但齐衍心急之下,打乱了节奏,而正因为心急,也忘了和太子先知会一声。
赵南星先带上堂,他头脸还算整齐,身上有伤痕而无血迹,只脸色难看地很。他被带上来后,尚能跪拜。齐衍核实他身份后,他的叔婶也被枷了上来。这两个人一上堂来,就高声喊冤,又不断恶言恶语咒骂赵南星。“你这杀千刀的小崽子,和你那婊子养的老娘,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带累我们赵家一门,天生的丧门星……”云云。赵南星抿唇一言不发,眼眶却是通红了。
齐衍便先审赵氏夫妻,两人口中颠三倒四却也掏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唯独每一句话结束都不忘恶毒攻击赵南星,若非亲眼所见,只当这夫妻与他是几世仇雠,决计想不到是同宗同族,可见人情凉薄至此。
齐衍也被搅得心烦意乱,一时间抽了几根签筹,连声喊道:“给我打,打!”两边皂隶持刑棒上前,赵氏夫妻顿时气泄,露出畏惧神色,赵逸大声道:“大人,有话好说,你让我召什么我就召什么,不要打我们啊!”
太子面露尴尬之色,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