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龙(出书版完结)-第2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且将来你免不了要和种种人物交际,你的太太在这一方面也要能助你一臂之力,替你争面子,帮你交朋友。明白了吗?”
话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露生看着龙相,希望龙相立刻恍然大悟,然后马上另换目标,放过丫丫。至于谁家的小姐会倒了大霉嫁给龙相,那他就管不着了。
然而龙相的眉毛落回了原位,漫不经心地只答了三个字:“用不着!”
露生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凌乱,没有说服力,但是他不能把一套话连着说两遍,故而他决定暂且退让一步,只道:“你不听我的话,可以去问问徐参谋长的意见。”
龙相不以为然地抬手挠了挠后脑勺,“神经病!我娶太太,问别人干什么?”
露生不甚甘心地补了一句:“你有点儿政治头脑好不好?”
龙相不耐烦了,对着前方一踢腿,“你有什么资格批评我的头脑?给我滚!”
露生知道这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说明白的话,也没奢望着能一鼓作气劝得龙相回心转意。他真滚了,一面滚,一面又琢磨着新主意——龙相实在不是个好对付的,但是无论如何,他抱定了一个宗旨,就是不能让丫丫嫁给他。
露生认为丫丫应该嫁给自己。
在他心中,最美好的时刻是他和丫丫之间隔着一道帘子,他在帘内读书写字,丫丫在帘外做针线活。他知道她在,她也知道他在。有话说话,无话沉默,各忙各的。然而他与她同呼吸,也心照不宣地共命运。
露生不知道自己对丫丫存着何种感情,他时而觉得丫丫很可爱,时而觉得丫丫很可怜。退一万步讲,他宁可让丫丫在帘外做一辈子针线活,也绝不能让她嫁给龙相。
他可以确定,这些年若是没有自己在这院子里,丫丫早让龙相给折磨死了——不完全死,也是半死。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龙相长久地外出不归,露生闲来无事,便用自行车驮了丫丫在城里兜风。县城地盘有限,顶热闹的两条街一走完,露生便驮着丫丫逆着风骑回了龙宅。没走正门,他在侧门外放下了丫丫,因为怕撞见龙相。龙相并不介意露生与丫丫独处,只是在家可以,出门不行。露生一旦带着丫丫出门玩上半天或者逛上一趟,被他知道了,他便认定了这二位狼狈为奸,是要甩了自己。
露生刚伸出一条腿踏了地面刹了自行车,丫丫便很灵活地跳了下来,快走几步先进了小门。她怕婶婶唠叨教训,不敢明目张胆地总和大哥哥并肩出入。然而今日她进门之后走了没有几步,迎面却是和陈妈走了个顶头碰。陈妈挎了个小包袱,像是要告假出去串门子,抬眼见了丫丫,她变脸似的,忽然笑了个满脸开花。
丫丫一愣,后方的露生也一愣。因为陈妈对丫丫素来冷淡,最亲切的时候也没笑成这模样过。丫丫心虚了,以为她是嘲笑自己挺大个姑娘不知检点,总坐着大哥哥的自行车出去跑,然而陈妈随即开了口,声音喜气洋洋的,当真是热情洋溢,并非作伪,“大姑娘!怎么才回来?你婶婶找你都要找疯了!”
丫丫一听这话,吓得心都漏跳了一拍,“啊?婶婶找我?”
陈妈腾出一只手,一把攥住了丫丫的手,含着笑容上下端详她,“我早就说咱们大姑娘长的是个福相,怎么样?让我说着了吧!”
丫丫这时才留意到“大姑娘”三个字——她一个奶妈子带来的侄女,在这家里至多算是个有点头脸的丫头,怎么就忽然顶上了“大姑娘”的头衔?她活了十七岁,还从没听谁这样尊重地称呼过自己。求援似的回头看了露生一眼,她紧接着转向陈妈,没敢把手抽回来,只昏头昏脑地嗫嚅道:“我……怎么了?”
陈妈笑得咯咯的,抬手用食指一戳丫丫的眉心,戳得又轻巧又慈爱,像是老妈妈对着最心爱的小女儿,“你们是打小儿一起长大的,我早就料定了会有今天,如今喜事终于来了,你怎么还害起了臊?好啦好啦,我不逼问你了,你快到你婶婶那里去吧。你婶婶找了你半个下午,这把她给急的哟!又是急又是喜,你婶婶还哭了一场。”
丫丫越听越不对劲,懂是完全没懂,但是生出了不祥的预感。一张脸本来热得绯红,汗湿的刘海都粘在额头上,此刻晚风一吹,她的红脸褪了颜色,热汗也全降温成了冷汗。回头又看了露生一眼,她那两只脚像是钉在了地上,竟然一步也迈不动了。她甚至下意识地想要从侧门冲出去,头也不回地跑出十万八千里。为什么要跑,她说不清楚。她不大聪明,没什么知识,更没有本领,可她有本能。出于本能,她想逃。
然而露生一直没出声。陈妈推了她一下,又拍了她一下,嘻嘻哈哈地催她赶紧往里走,又向前喊道:“露生,你也回来得正好,来,你给我出把子力气吧!”
丫丫受了陈妈那一推,人晃了晃,只觉自己忽然没了立足之地,只好低着头向前走去了。
陈妈紧走几步,把包袱放到了露生那自行车的后座上,让露生随他走一段路,帮她将这包袱运到一条街外的妹妹家去。
露生随着她掉头出门,刚走出侧门没有七八步,陈妈便低声开了口,“少爷下午,也就是两三点钟的时候,回来了一趟,对黄妈说要娶丫丫做正房太太。黄妈听了这话,先是不信,后来信了,当场乐得昏了过去,把家里人吓了一跳,连掐人中带灌水,忙了好半天,这才让她缓了过来。”
露生默默地听着,不言语。
陈妈又道:“他这个话一出,那丫丫就不是过去的小丫头了,就是有主的姑娘了。你再蹬个洋车子带着她到处跑,不分白天黑夜地跟她在一个屋子里待着,可就不行了,听见没有?”
露生推着自行车,不快不慢地一直走,还是不说话。
陈妈不管他说不说话,自顾自地往下讲:“你那点儿小心思,我都明白。你十二岁就到了我身边,我是眼看着你长大成人的,我还看不透你?我知道你瞧上丫丫了,可那丫丫本来就是黄妈给少爷预备的,少爷自己也愿意要她,你能和少爷抢?再者,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要我看哪,丫丫还真是配不上你。那丫头笨手笨脚就不说了,还木头木脑的,就说模样还好,也没好成天仙啊!少爷配她,我看正合适。真要是千金大小姐落到了龙家人手里,肯定落不到好结果。不如就让他俩在一起过,反正她一个丫头,能进龙家的门已经算是祖坟冒青烟,少爷和她还亲,挺受她的哄。”
露生这时开了口,声音很轻,是个魂不守舍的模样,“丫丫木头木脑,是被他吓的。丫丫被他吓坏了。”
陈妈瞪了他一眼,因为恨铁不成钢,所以忍不住咬牙切齿,“个人有个人的命!人家马上要当司令太太了,用你个傻小子瞎操心?”
陈妈认为露生是天下少有的好小子,所以一路百般地譬喻教训,不许他为了个一分钱不值的丫头伤神。
而与此同时,丫丫坐在东厢房卧室的暖炕上,抱着膝盖也在发呆。
这可真是发呆,呆得双目圆睁。可是看什么都影影绰绰,耳朵和外界之间也隔了一层膜,任何声音传到耳中,都是含糊笼统的一片嗡嗡隆隆。黄妈盘腿坐在她面前,手里攥着一条大手帕,说一阵,笑一阵,笑一阵,再哭一阵——“早就看出少爷好,可没想到会这样好,这样有出息,这样重情义。丫丫有福啊,将来是要当正宫娘娘的啊!也亏得是自己有眼力,若不是自己当时发了话做了主,丫丫早让那对没心没肺的爹娘卖出去了。卖出去的话,养到如今这么大,也早该嫁人了。可是普天之下放眼瞧,谁家的小子还会比少爷更好?”
说到这里,黄妈喜到极处,又落了泪。至于丫丫为什么直着眼睛不言不动,她没多想。姑娘冷不丁地定了终身大事,照例都是要反常的,都是要木着脸装傻的。黄妈没心思去逗丫丫说话,只是暗暗觉着丫丫有本事。平时看着是个没嘴的葫芦,其实更有主意,自己先前倒是小看了她。
至于龙相——在龙家,黄妈并不比陈妈的资历浅,陈妈知道的,黄妈也知道。但黄妈看龙相如同看了活心肝一样,在她眼里,龙相一点毛病也没有。犯了天大的错,也只是顽皮,只是闹小脾气。有时候那姓白的小子竟敢对着龙相动拳脚,黄妈看在眼里,又疼又气,恨不能把这位一无所有、吃白食的白少爷撵出去。
想到露生,黄妈又有了话。把嘴唇凑到丫丫耳边,她窃窃地说道:“今天又和白少爷出门玩儿去了?今天算是最后一次,往后可不行了,听见没有?你现在可是有身份的大小姐了,我看少爷那个着急的样儿,兴许过不了几天,就得张罗着让你过门。要当新少奶奶的人了,还能天天跟着别的男人往外边跑?就算少爷不挑理,旁人看了还要说闲话呢!万一少爷挑了理,不要你了,你哭都找不着地方去!”
说完这话,她虎视眈眈地盯住丫丫,想让丫丫给自己做个保证。然而丫丫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炕席,依然是不言语。
丫丫也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何种感觉。
她知道自己长大后是要给龙相做妾的,可是知道归知道,一直没往心里去。龙相不提,她就索性把这件事长久地忘记了。
做妾也罢,做妻也罢,结果都是留在龙相身边,和他过一辈子。丫丫平时照顾他、伺候他,挨他几句骂和几下打,都是不在乎的,都是能忍受的。因为相信一切苦难都有尽头,自己总有一天长大成人,会脱离龙相自成一家。况且实在怕极了,她还可以逃。往哪儿逃?往有大哥哥的地方逃。
她不拜菩萨不拜佛,在最委屈、最恐慌的时候,她往大哥哥的身边躲。
活到如今,她长大了。毫无预兆地,龙相也当真要娶她了。她想自己这一回若是嫁了他,便终生都是他龙家的人,被他吓死打死也不能逃了。一辈子,几十年,从现在一直到死,都只能守着他一个,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了。
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心里一点光亮也没有了。自己嫁了,大哥哥也一定要娶,届时三人成了两家,自己也再没有资格去找大哥哥当靠山了。
丫丫不记得自己和婶婶说了什么话,总之恢复清醒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院子里。
对面的西厢房没有灯光,可见露生还没回来。露生是她的魂与神,露生不回来,她便要失魂落魄。回头望了望东厢房的玻璃窗,隔着窗子,她看了婶婶一眼。
她什么话都没有对婶婶说。活到十七岁,她终归还是懂得了些许人生道理,知道有些话说了不但是白说,而且还要引起风浪。一个小丫头,爹娘都不肯要,能嫁给少爷做正房太太,这是一步登天。自己只要说出半个“不”字,就是不识抬举,就是给脸不要脸。
幸好,她还有个大哥哥。对谁都不敢说的话,可以对大哥哥说。她还知道大哥哥手里有点钱,离了龙家也饿不死。
若是真能离了龙家,放心大胆地过几天好日子,那么挨饿她也愿意。况且她还认识几个字,洗涮、缝纫都能做,她想无论到了哪里,自己都不至于成为累赘。至于大哥哥——大哥哥更是比自己强得多,她在整座县城里,还没见过像大哥哥这样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
丫丫想见露生,想得心急如焚。婶婶的眼睛藏在玻璃窗后,她不敢再往西厢房里跑,站在院子里,又怕龙相会突然回来。走投无路之下,她垂着头溜达出去,一直走到了龙宅后方的荒园子里。
抱着胳膊蹲在一堵断壁残垣旁,她知道这里是决计无人来的,所以反倒有了一点安全感。仰起头望着天,她看见老树昏鸦,还看见若干年前,三个小孩子一个牵一个地爬到墙上,排着队来回地走,练胆量。
丫丫在荒草丛中静等着露生,而露生在城内营部里,静等着龙相。
龙相下午出了城,说是天黑之前一定会回来。于是他决定守株待兔。
第十二章:无计
露生知道龙相今晚是必回来的。而且据他所知,在回家之前,他必定先到这军营里转一趟,因此等得心无旁骛,在屋子里“坐如钟”,长久地纹丝不动。
他并没有等待很久,龙相便回来了。
龙相做了个戎装的打扮,兴许是骑马跑了长路,马靴上还带着马刺,走起路来一步一响。进营之后听闻白少爷来了,他一步一摇地晃进了屋子,对着露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齿,“嘿嘿,你怎么来了?”
露生先前一直在出神,冷不丁地见他晃了进来,一颗心向上一提,整个人像受了刺激似的,随着那颗心一起向上耸了一下,仿佛是要一跃而起。
然而他终究没有一跃而起,而是安安然然地站起身,态度沉静地说道:“我有话要对你讲,在家里说不方便,就找到这里来了。”
龙相拖泥带水地走到露生身边,向后一跳坐到了桌子上。神情惫懒地打了个哈欠,他把眼皮向下一垂,让长睫毛遮住了一半的黑眼珠,“说吧!什么事?”
露生暗暗地吸了一口气。想起龙相那疯狗一样的脾气,其实他也打怵,但怵归怵,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因为这不是小事。丫丫一辈子的喜怒哀乐,全看今天这一席话了。
“我听家里人说,你要娶丫丫?”
龙相将眼皮向上略抬了一分,勉强算是正视了露生,“没错。我都二十了,该讨老婆了。下午你和丫丫干什么去了?我一不在家,你俩就偷着出去玩,王八蛋,背叛我。”
露生转身面对了龙相,抬手握住他的肩膀轻轻摇了摇,想把那他一双眼睛摇开,“龙相——”
龙相果然睁开了眼睛,但是不等露生把话说下去,他那脑子里又转过了新念头,“哎,我有表字了,叫作云腾。我自己想出来的,怎么样?就是这两个字都不大好写,要不然你再给我想个好写的?算了算了,不好写就不好写吧,反正也用不着我自己去写这两个字。”
露生握着他的肩膀不松手,仿佛两边肩膀是他的灵魂所在,握住了肩膀,便能直击他的心灵,“别打岔,龙相,你听我说,你不能娶丫丫。”
龙相闪动着睫毛,显出了一脸挺漂亮的傻相,“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