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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降龙(出书版完结)-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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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两个人出去一起饿死吗?我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在逗丫丫玩,我不是也逗过你吗?逗你行,逗丫丫就不行了?你就是发疯,也疯得有点儿理由好不好?听风就是雨,只长脾气不长脑子,你对得起你头上那俩角吗?”
  露生只说到了这里。说的时候虽然是浑身都疼,隐隐地也有点怒火中烧,但是他强忍着不发作,极力地要把话说得活泼。然而他这降龙的经验大概还是不够丰富,因为龙相听到最后,没有听高兴,反倒是更愤怒了。
  “你说我疯?”他红着眼睛对露生虎啸狼嗥,“你敢说我疯?!”
  然后他放下手,气昏了头似的在地上团团转了一圈,紧接着重新面对了露生,他扯起走腔变调的大嗓门,开始做狮子吼,“我就知道,你看不起我!”
  露生一愣,心想:我都快要把你当祖宗供了,你怎么会说我看不起你?
  不等他发问,龙相甩手向院门一指,面红耳赤地继续吼道:“你自以为是什么狗屁白大帅的儿子,你就看不起我,也看不起我爸爸!你他妈的天天闹着回北京,你就是觉着这地方屈了你!你要走!丫丫那个臭丫头片子被你哄住了,也要跟你走——我杀了你!”
  露生听到这里,又急又气,不由得也提高了声音,“龙相,你闹归闹,少东拉西扯!龙叔叔保护我、养育我,我怎么会看不起他?还有,我尊重你的父亲,你也应该尊重我的父亲!”
  话音落下,他只觉眼前一花,反应过来时,面颊上已经爆发了疼痛。大叫一声狠狠推开龙相,他这回可真急了,“又咬人!”
  龙相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喘着粗气站稳了,他像发作了失心疯一般,扑向露生继续连踢带打,隔三差五还要找机会咬上一口。露生左抵右挡,两只手简直要不敷分配,脸上还湿漉漉的,全是龙相对他啃咬未遂,蹭上的口水。
  露生自认为是个讲道理、爱和平的人,可年纪和体格摆在那里,正是个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而且他爹白大帅是个能打天下的主儿,他身为儿子,再怎么忍气吞声,也当不成个窝囊废。对着龙相抵挡了片刻,他抵挡得越久,怒火在胸中烧得越旺。及至这火烧到了一定的程度,他忽然直通通地挥出一拳,结结实实地击中了龙相的胸膛。
  龙相张开双臂向后一晃,一屁股便坐在了青石板地上。露生居高临下地望向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我不是打不过你,我是让着你。”
  然后抬起袖子一抹脸,他又说道:“你再这么没轻没重地跟我犯浑,迟早有一天会逼走我。等那天真来了,你可别骂我狼心狗肺,白吃了你家的饭。”
  龙相坐在地上,一张脸先前是通红的,如今转成了煞白。不管是否占理,他要生气就是真生气,气得手脚都直哆嗦。露生方才竟然推了他一下狠的,让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正硌着了尾巴骨。而且他都一屁股坐在地上了,露生居然还对着他侃侃而谈,居然不立刻扶他哄他。在他眼中,这简直就是忤逆造反。起初大怒的原因,已经被他抛到脑后去了,在露生毫无察觉的状况下,他开始爆发了第二轮的盛怒。
  露生口口声声地说要走,这个“走”字提醒了他。一翻身爬起来冲向西厢房,他挟着风雷之势闯入露生的卧室,从立柜里拎出了露生唯一的一点小家当——那只皮箱。
  他不耐烦开暗锁了,直接抡了箱子往墙壁上撞。三撞两撞地撞开了箱子,里面掉出两样东西:一样是个羊肠子似的布口袋,里面装了不少银元;另一样则是白大帅留给露生的手枪。一脚把银元口袋踢到了角落里,龙相弯腰捡起手枪,一阵风似的又刮了出去。
  这手枪是露生的宝贝,等闲不许人动的。他气极了,一定要狠狠地伤害露生出口恶气。露生不怕打,而他又不能真杀了露生,于是他一时聪明起来,对着露生的宝贝下了手。
  露生站在院子喘气,不知道龙相疯到自己屋子里干什么去。直到看见龙相拎着手枪跑出来了,他睁大眼睛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
  “哎!”他对着龙相伸出了一只手,“你拿它干什么?那里头又没子弹,你拿它也毙不了我。”
  龙相看了他一眼,随即撒腿跑出了院门。
  露生没看明白他的用意,但是怀疑他这是跑到前头找子弹去了,便慌忙拔脚去追——手枪里若是不放子弹,那只是一块沉重的铁疙瘩,只能用来砸人;可若是放了子弹,那就了不得了。露生不知道龙相今天会闹到何种程度,总之他自己不想死,也不想旁人死。
  随着龙相的背影迈开大步,他跑着跑着,忽然感觉有点不大对劲——龙相没往前头人多的地方去,而是拐弯抹角地奔向了宅子后头。
  龙宅的正经主子只有两位,镇守使坐镇前方,后头的内宅里只安置了龙相。龙相,加上露生和丫丫,再加上干零活的老妈子、小丫头,总共也没有多少人,所以龙宅是越往后走越荒凉。破房屋一片片空置着,甚至还有断壁残垣。龙相跑得很快,露生追得更快。然而龙相目标明确,露生则是一边追一边犯嘀咕,于是两人之间就总存了一点距离。
  不出片刻的工夫,龙相忽然停了。
  他停了,露生也停了,不但停了,而且变了脸色,“龙相,你干什么?”
  龙相站在一座荒草萋萋的井台上。井是深井,井里还有黑沉沉的水,然而一直没有被填上,因为井口窄得如同一把小细腰,龙家上下并不怕孩子们会失足掉下去。
  会走路的小孩子掉不下去,一把手枪却是可以轻松通过井口。龙相走到井前面对了露生,慢慢地握着手枪抬起了手。这个时候,他定定地盯着露生,黑眼珠是两枚冷硬的围棋子,瞳孔仅有的一点光,也是冷硬无情的。
  露生真慌了,对着龙相伸出了两只手,“别——龙相,有话好说!”
  龙相神情冷淡地一撇嘴,做了个无情无义的鬼脸,同时手指一松。手枪立时滑落向下,可在露生的惊呼声中,他食指一钩,却又险伶伶地钩住了手枪扳机。手心向上吊住了手枪,他看着露生,依旧是不说话,但是心里隐隐地有一点舒服痛快了。因为露生变颜失色,明显是怕了。
  望着他的举动,露生语无伦次地又开了口,“别闹,这不是闹着玩的!我家里什么都没有了,就只剩了这么一把枪,它是我爸爸的遗物——”他几乎带出了一点哭腔,“好弟弟,听话,把枪还给我。我让你打我,我保证不还手,只要别玩那把枪。龙相,你下来,乖。”
  龙相看露生是真的要哭了,胸膛像开了个天窗似的,郁郁的怒气立时消散了好些。他舒服了,得意了,然而还不够,还要更舒服、更得意!
  于是他很轻巧地将食指伸展开来,让手枪像块黑石头一样,瞬间坠落进了井中。
  露生冲了过来,扑到井口跪下来往里看。与此同时,井底响起了噗通一声,正是沉重家伙落了水。
  一声过后,天地一起静了一瞬。
  龙相低着头,看露生伏在地上,把面孔贴上井口,往深深的井底看——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到。
  于是露生又侧了身,将一条胳膊往井里伸,当然,还是什么都捞不到。
  肩膀卡在井口,露生面无表情地保持着这个姿势,半晌不动。他不动,龙相俯视着他,也不动。
  如此过了一分多钟,露生慢慢地抽出胳膊站起了身。隔着一眼小小的井,他看着龙相问道:“你知道什么叫作遗物吗?”
  龙相狞笑了一声。不知道他这个狞笑是怎么做出来的,他的五官并没有移位,眉还是那个眉,眼还是那个眼,但是眉忽然更黑了,如同浓墨;眼更加亮了,含着凶光;红嘴唇中微微露出一点白牙齿。他牙齿整齐,虎牙却尖利,小小的尖端露出来,让他看着如魔似鬼。
  “遗物嘛——”他故意拖着长声回答,要活活气死露生,不把露生气成半死,他就不解恨,“就是死人的东西啰!”
  露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颤颤地呼了出来。一张脸本来就白,如今彻底褪了血色。然而他很镇定,起码是比先前要镇定。
  “亲人留下的遗物,是比什么都贵重的。”他一字一句轻声地说,“假如我死了,你会把我的东西全部丢掉吗?”
  龙相咬牙切齿地告诉他:“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的东西全烧成灰,一样也不留!”
  这话说完,露生沉默了一刹那,却并没有动怒,只说:“我不会的。如果你死了,我会把你常用的东西留下一两样,永远保存着,当个念想。一看到它,就想起你。”
  龙相嗤之以鼻,“怎么?我算是你的亲人了?”
  露生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有时候,你实在是太可恨可气了,我就会很想爸爸。我想他要是还活着,我就不会到这里来。我在我自己的家里,一定不会隔三差五地就被人打一顿骂一顿,更不会是打了白打、骂了也白骂。可是我没爸爸了,我只剩了他的一把手枪。”
  眩晕似的站在井台上晃了一下,他勉强自己站稳了,把话说到了最后,“龙相,你打我骂我,我都不在乎,我都能忍,可你不该扔了我的枪。我怕你气坏了身体,我总是让着你;可你心里没有我,你为了自己痛快,可以肆意地伤害我。”
  抬眼望着龙相,他轻飘飘地又补了一句:“世上的一切,都是有限度的。”
  然后他不再张望井口,转身下了井台,踏上了归路。
  龙相没有动,怔怔地望着他发呆。今天露生说的话有些出奇,他记忆力很好,把那些话一字一句全记住了,但是没能全部领会,须得站在这井台上,慢慢地咂摸滋味。站了一会儿,他觉出累了,蹲下来看了看手指甲,他发现指甲缝里有血,不是自己的血,就一定是露生的血了。
  双手扶着井台的边缘,他下意识地俯下身,用一只眼睛往井里瞄,心中想:真捞不出来了?
  深井是个无底洞,而且井口小如碗口,可不就是“真捞不出来了”。
  龙相直起腰席地而坐,背过手揉了揉方才硌痛了的尾巴骨,一边揉,一边又想:那我赔他一把就是了。
  思及至此,他爬起身跳下井台,到他爹那里找好手枪去了。
  在龙相寻枪之时,露生已经独自走回了屋子。
  他没惊动任何人,自己端了一盆水洗手洗脸。手背和脖子都有伤,不是鞭伤,是龙相用指甲挠出来的皮肉伤;脸蛋上印了个紫红的圆圈,则是龙相留下来的牙印。
  平时落了这一身伤,他纵是不怀恨,也要无可奈何地发一番牢骚。然而今天很异常,他非常累,身心俱疲,疲惫得连情绪都没有了。
  没有情绪,就只剩下理智了。
  他慢条斯理地换下衣服,往几条皮开肉绽的伤口上撒刀伤药。然后站在墙壁上的圆镜子前,他一边梳头,一边很细致地端详起自己。
  他想自己十七岁了。周岁是十七,按虚岁算,则是名副其实的十八了。
  十八了,大小伙子了。
  在龙家生活了将近六年,六年里他都干了些什么?文,他只读了最通俗的一些书籍;武,他只会抵挡龙相的拳脚。没有学问,没有武功,没有朋友,只有一个疯狗似的小伴儿,和一个软柿子一样老实可怜的小妹妹。
  这六年是这样,下六年,大概还是这样。六年复六年,六年再复六年,六年再再复六年,复到最后,他这一辈子,也就定型了,过去了,完结了。
  这一辈子他能干什么?他干不了什么,他只能是哄龙相高兴,和在龙相不高兴的时候挨他的打——自己挨打,同时看着丫丫挨打。如果将来丫丫当真嫁给了龙相,那么她和自己一样,一挨一辈子;自己看着她受苦受罪,一看一辈子。现在他有个大哥哥的身份,还能有力量保护她;将来三个人全长大了,全都各归其位了,他想保护都没立场、没资格了。
  鲜血缓缓地升了温度,烘出露生眼中的一点泪。他含泪望着镜中人,翕动嘴唇无声地问:“白颂德,你甘心吗?”
  镜中人立刻斩钉截铁地摇了头——不甘心,一千一万个不甘心。纵算没有本领子承父业,他身为白家最后一点血脉,至少也要为父亲、为妹妹报仇。
  摇头,再点头。露生点着头告诉自己:“对了,不甘心就对了。不甘心,你便还有希望,还有药可救。”
  然后他转身走进卧室,蹲下来拎起了地上的皮箱。
  这皮箱真结实,不怕摔不怕砸的,暗锁有点不大灵了,但是只要别太震动,也不会轻易地自己开。露生从立柜里翻出一套换洗衣裳,整整齐齐地叠进了箱子里,又用毛巾包了一块香皂,连同牙具一起塞进了箱子的边角处。
  羊肠子口袋被他从床底下拽出来打开了,里面能有一百多块大洋,还是当年来时,温如玉留给他傍身的。他在这儿没机会花钱,所以就一直留了下来。此刻数出一百大洋,分成了平均的两份,他先把一份用报纸包好,另一份则是装回了羊肠子口袋里。余下的几十块钱,他往皮箱里放了一些,往自己衣兜里又放了一些。
  把皮箱锁好立到墙边,他在书桌前坐下来,摊开了一张信笺。唰唰点点地用钢笔写了一篇文字,他很细致地将其折好,用一本词典把它压在了桌面上。向后一靠望向前方,他见窗外的蓝天已经黑了颜色,是要入夜的时辰了。
  于是他不敢再耽搁,趁着晚饭没开,院子里的人还都没回来,他一手拎起皮箱,一手托着那两份大洋,用肩膀顶开房门,向外走去。
  刚刚走到院门口,他迎面遇上了丫丫。
  丫丫一路走得探头缩脑,忽然抬头瞧见了露生,她立刻小声问道:“大哥哥,好了吗?”
  露生对她笑了一下,“正要去找你呢,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
  他一笑,丫丫也跟着笑了,一边笑一边呼出一口气,同时眉目展开了,腰背也挺直了。本来她是一枚很紧张很黯淡的小花骨朵,如今听闻天下太平,过了一关,便微微绽开了一点花瓣,恢复成了个豆蔻少女的模样。
  然而未等她恢复完毕,露生忽然向前一伸手,手心托着个报纸包,手指吊着个羊肠子口袋,“给你。”
  丫丫不假思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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