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上海晨曦-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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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晨曦知道傻根住的地方被封锁了两个礼拜,要不是今天暴动,恐怕还要继续封锁下去。申报曾登过因封锁把人饿死的文章。傻根是不幸中的幸运。不能迈出家门的日子,心里的不安是要命的。傻根他们能熬过来,已经相当不容易了。柳晨曦看了看天,阴云密布,寒风彻骨。他向傻根招了招手,傻根犹豫了一会儿,走到柳晨曦跟前。柳晨曦轻轻地对傻根说:“要下雪了,天那么冷,你在家熬了那么多天这样排着也是撑不住的。这队伍长的到天黑恐怕也轮不到你。我医寓里还有点大米。你跟我去医寓。”
傻根千恩万谢地上了车。坐进车里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嘴里喃喃第一次坐这么好的车,柳晨曦是好人云云。傻根把车中陌生的年轻人看作是柳晨曦的病人,只是奇怪人怎么是湿的,直到看到被打碎的玻璃,才诧异地问:“这玻璃窗怎么坏了?”
“在租界里遇到点事。”柳晨曦没有多说。
“让我还有租界里警察给砸的。”一直没说话的年轻人开口了。
“柳医生是好人。你们砸他车干什么?”傻根不平。
“好人?他认识日本人!还是日本人的朋友!”
“老子还替日本人拉过车!老子不但对他们客气陪笑脸,还装孙子!不然能怎样,找死?黄毛小子,你懂个屁!”
傻根提劲说话声很大,震得柳晨曦耳膜发疼。柳彦杰老说自己激进,柳晨曦看这二人才叫激进。柳晨曦捉摸年轻人因为在跑马场受了气,要发泄又被警察打了,心里有怨气才看什么都不顺眼。傻根今天才被放出来,也是一肚子火没处撒,碰上这年轻人,不吵心里不舒服。眼看两人在车里吵得差不多了,柳晨曦才劝:“好了,都别吵了!”
年轻人说:“没想和他吵。”其实他心里也明白,车里的都是好人。“我只是气不过,上海越来越不像话,都成日本人和洋人的天下了。”
柳晨曦听出他有话要说,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年轻人继续道:“今天逸园有场足球赛。是东华队对西洋巡捕队。没想到裁判是洋人,从一开始就向着西洋巡捕。我们这边的进球都不算,动不动就说我们犯规,没犯规也是犯规。洋人那边,撞人踢人他都看不见,再过分的动作都不吹哨。东华队的队员说裁判误判,洋人裁判立刻就罚他下场。我们这边忍无可忍,北边的人先下场,那些警察拿鞭子、木棍打人。后来,南边的人也下了场,砸场子。双方打了起来。最后,那些警察叫来消防队,用高压水枪射我们。”
柳晨曦频频摇头。这年轻人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衣服很湿,现在平静下来立即觉得冷,他说话时嘴唇打着颤。
上海就是那么个奇怪的地方,它是中国的,中国人没有权力管它。警察是中国的警察,但不是帮着中国人的。
“洋鬼子不是东西。”傻根忿忿。
“我们不会一直受他们欺辱,一定要反抗到底!”年轻人激动地说,“我们要在租界示威游行,抗议租界的做法!”
柳晨曦注意到他用“我们”,他相信拥有这样信念的年轻人有很多,“我们”这个团体会越来越庞大。
汽车先把傻根他们带到医寓,柳晨曦往傻根的麻袋里舀了满满十杯米,没肯收他的钱。傻根感动地说,以后柳晨曦坐他的车都不用给钱了。傻根高高兴兴抱着米袋回家。年轻人说医寓离他家不远,很快也走了。
“大少爷,该回去了。”罗烈一旁提醒。
大自鸣钟沉沉地敲下半点的钟声。已经六点半了。天暗下来,云层压得很低。看样子今夜是要下雪。
罗烈车开得很快。柳晨曦坐在里面,能听见风的呼啸声。他说:“先去找个修车的地方。”
“大少爷,现在有些晚了。二少爷应该到家了。”
“已经晚了,”柳晨曦说,“别让他看见这玻璃。”
“二少爷没看见也总是会知道的。”
“你非把我的每件事都跟他说吗?”
“不是。”罗烈听出柳晨曦有火气,将车掉了头,找修车的地方。
红屋离跑狗场其实很近,罗烈找路的时候,又经过那边。路障已经撤了,整条路上没几个人。原先地上的水结成了冰,车不好开,最后还是绕开了。罗烈找到一家修车处,把车停下。柳晨曦下车后,坐进街边的小菜馆里。说是小菜馆,其实就是一间门朝街面的民房。几张桌子几条长板凳。每张桌上摆了个竹筷筒,里面零零星星插着几根筷子。柳晨曦看了看,东西都不怎么干净。他叫了两碗馄饨。一碗是自己的,先吃起来。另一碗给罗烈,他让厨子等罗烈来了再下。
27、第十七章全 。。。
吃完馄饨,罗烈还没有进来。柳晨曦从口袋里摸出钱,给了端馄饨的小男孩,让他替自己买份今天的报纸。
小男孩很快就买了回来,是份《大美晚报》。柳晨曦打开一看,已经有今天逸园跑狗场赛球暴动的标题文章。上面写的和年轻人说得差不多,不过没多提警察伤人的事。上海报纸很多,但是有新闻没舆论,租界里的报纸,要看洋人的脸色。柳晨曦想到如今局势微妙,洋人不愿让出租界的事,猜测洋人不想将事闹大。要是那些年轻人搞起示威抗议,说不定过几天的报纸上,会有洋人息事宁人的报道。
柳晨曦又把报纸上其他新闻看了下。
歹徒登上电车迫使乘客交出贵重物品。不明身份恶徒枪杀公益纱厂英籍雇员与白俄妇女。歹徒绑架法租界华里银行老板。梅格路上中医院医生遭遇绑票。
动乱是战争的前兆。
只有一条新闻是租界对不法经营的肃清——工部局在公共租界内查禁赌博,逮捕了吃角子老虎机大王杰克拉莱。
罗烈进门的时候,柳晨曦还在看报纸。不一会儿小男孩端来馄饨,罗烈低头趁热吃着。柳晨曦合上报纸问:“修好了?”
“大少爷。修好了。”
“二少爷沪西那边的场子,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没有。”
“二少爷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没有。”
见他吃完了,柳晨曦替这餐结了帐。“回去吧。”
外面下起了雪,纷纷扬扬落在屋顶上、马路上。车身上也有些白雪。柳晨曦想,把车窗先修好是对的。他在车里打起了瞌睡。
他好像做梦了,看见在英国时住的房子,白色的墙黑瓦的大斜顶,顶上永远停着许多鸽子。紫苑站在房前的草坪上撒玉米粒,鸽子一群群下来,绕在她身边飞翔。柳晨曦听到她的笑声,天暗了,下起了雪。雪下得急,一粒一粒,哗啦哗啦的响,响声越来越大,吓走了房顶上的鸽子。他终于看清,天是在下大米。他蹲下去拾,千百人跟着蹲下去拾,都是黄皮肤的中国人。柳晨曦看到了傻根,看到美娟,看到吴妈,看到林牧,看到张华,陈琦,老胡……他双手捧着米站起来,身边不知何时站了柳彦杰。他给他看手中的大米,柳彦杰笑着说,大米以后不用再囤了。傻根他们向他招手。突然,他们倒下去,胸口炸开了花,大米从手上滑下去,血红色的。有人放枪!是西洋警察还有日本人!大米地上躺了许许多多中枪的国人。所有人在往外逃。柳彦杰拽紧他的手,他们随着人流涌动的方向奔跑。紫苑还在草坪上,柳晨曦不断地喊。柳彦杰说那里没有紫苑。柳晨曦不信,他们奔回草坪。草坪上撒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碎瓷片、旧书画。房子前有一个人,站得笔直,一身干净的哔叽尼西装。他转过身。他们看见了他的脸。这张脸熟悉又陌生。
罗烈按了两下喇叭。柳晨曦惊醒过来。汽车已经到柳家的镂花铁门前。王贵殷勤地拉起铁门的插销,拉开大门。车子沿着石子路往里开,一直到西面停车的地方。柳晨曦看到别克旁停着一辆雪佛兰。夜里,雪下得很大,鹅毛一般,雪佛兰顶上一层花白。刘福打着伞,接柳晨曦下车。柳晨曦进门前,刘福在他耳边说:“二少爷已经等您很久了。”
“今夜有客人?”柳晨曦问。
“是白家的少爷来了。”刘福边说边将柳晨曦送到客厅。
大客厅里的壁炉生着火,由于霜冻的关系,火苗窜得猛烈。白色大理石壁炉架上的一盆水仙花前几日便开了。今天花瓣张得尤其大,橘黄花心都看得见,幽幽泛着清香,站在玄关就能闻见。柳晨曦将脱下的黑尼大衣、礼帽交给刘福。刘福把它们挂到衣架上。
挂钟指着八点过十分。柳晨曦换了鞋,踩在褐红菱形花纹的羊毛地毯上。
客厅雕花天顶上的祖母绿挂灯与沙发旁的花形落地灯一同温情地亮着,客厅的人与柚木家具都蒙上一层柔润的光晕。这光晕使柳彦杰等得不耐烦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柔和。白三爷端着景德镇的白瓷杯,缓缓呷了口杯里的茶。他朝柳晨曦淡淡笑了下说:“柳大少爷回来了。”
柳彦杰从红木扶手的锦缎沙发中站起,问道:“今天跑狗场的事情,你知道吗?”
“罗烈出门办事时撞见骚乱,下午和我说了。报纸上也登了,我已经看过。”柳晨曦表明自己的态度,说,“洋人实在过分。”柳晨曦本想说,警察也是帮凶。想到柳彦杰的朋友周景也是警察,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周景被从沪西警察局叫去助援租界,”柳彦杰说,“这件事闹得很大。你又是爱管闲事的人。一直等不到你回来,我以为你也参与此事了。”
“没有,”柳晨曦思量着说,“只是知道一些。”
柳晨曦向白三爷打了招呼,又说:“你们在谈事?要不要我先上楼去?”
“我们在谈租界准备发放大米的事,”白三爷说,“我想大少爷一定也有兴趣,不妨坐下来,我们一起聊聊。”
柳晨曦是想过租界可能会发放大米,没想到会那么快。他不掩饰自己对此事的兴趣,坐到了沙发上。他说:“现在各家米行还有米卖,只是米十分的少,买的人越加的多。大米是越来越贵。”
“大米被日本人控制,现在租界里米行的米很大部分是靠跑单帮的人从外面运来。往后大米越来越少,是正常事,”白三爷放下茶杯说道,“今年六月,法租界向日本人交出了警察权。秋天公共租界的警察也被日本人收买。最近上海的新市长陈公傅,也是日本人有意让他坐上市长的位子,他才当上市长。目前,日本人在上海的势力相当大。他们所做的动作,目的都是想要洋人完全交出租界,占领上海。洋人当然不肯。洋人如今与日本人不合。”白三爷笑说,在土地问题上,他们当然是不合的。
“洋人与中国人也不合。他们侵占我们的土地,侮辱我们中国人,”白三爷说,“只是上海在洋人租界的庇护下躲过了日本人战机的轰炸,过了几年安逸的日子,对洋人反而没那么痛恨了。国人其实更怕日本人。如今上海,特别是租界内大米紧缺,又一次激化了国人与洋人之间的矛盾。老百姓没有饭吃,是绝对要造反的。洋人外有日本人虎视眈眈,内有国人动乱反抗,他们又不想丢掉对上海的控制权。办法自然是要想的。”
“他们想的办法就是发放大米,”柳晨曦问,“那米行里的米从哪里来?”美娟端着托盘走上前,托盘里摆了一个白瓷杯。她替柳晨曦倒了茶,匆匆退了下去。
“租界当局有他们的进购办法。他们会把能进购到的米送到米行,按照一定的折扣分配。”柳彦杰说。
柳晨曦喝了口水,继续问:“当局准备怎么个发放法?”
柳彦杰说:“最有可能的就是按人配给。老百姓都有户口证,拿着户口证到租界当局联系好的米行里,限量买平价米。其他方法计算困难。要是出了给多给少的事,老百姓会闹得更加厉害。租界想要稳固掌控权,他们不喜欢惹麻烦。”
“虽然租界那些洋人要的是土地,这配给大米只能算他们的权宜之策。但对租界里的人来说,能有基本口粮填饱肚子,绝对是件好事。租界打算什么时候开始配给大米?”
“估计也就最近一两个月要做的事,”柳彦杰说,“要是真的等出了大事才开始分配大米,那就来不及了。这些日子外面十分不安定。人心不稳,容易出事。”
柳晨曦想到在小菜馆时看的报纸,那一串的枪杀、绑架文章,仍心有余悸。
“往后别那么晚回家。”柳彦杰在一旁沉着声说。
“我知道。”柳晨曦被他看得有些燥热,他不由望向对面的壁炉,观察火苗是不是又窜高了。
小厅后的帘子晃了晃,美娟捧着水果盘出来,里面放了好些刚剥好芦柑。白三爷、柳彦杰动手拿了几片,柳晨曦也跟着伸手。芦柑吃到嘴里很凉,又酸又甜,灭了他的心火。他接着之前大米的话题,说道:“沪西那边怎么样?”
“听说汪系也准备收购大米进行配给。”白三爷说。
“这是个好消息,就不知道来不来得及,”柳晨曦谨慎地说,“再过一个月就要过年了,国人最重春节。”
“我们之前就在谈这件事,”白三爷用美娟递上的白餐巾擦了擦嘴角,继续道,“最近上海滩上的华董们也在商量这件事,准备联手出钱发放大米。我和柳老板,还有租界其他一些老板们想送些大米到沪西的米行,尽量让沪西部分的老百姓在过年前买到平价米。”
柳晨曦不由望向柳彦杰,他倒不知道柳彦杰什么时候开始也能替家人外的人做好事了。柳彦杰感受到柳晨曦的目光,剥了个芦柑送到他手里。
柳晨曦说:“离我医寓不远就有一家米行。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