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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非情书-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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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看着她。阳光透窗而过,清水似的洗涤过她的脸,连眼角隐约的细纹也纤维毕现。三十多岁的女人总有种回光返照的鲜艳,就像开到极处的牡丹,是教人心惊又心疼的最后的美。他垂下眼睛,却听得她又低声说道:“在国外,我时常想起那几年,想起你……想到如果我当初不是那么任性,我们——我们又会是什么样的。”
  也许会结婚,也许会分手。他未始没想过她,却从来不肯设想如果她留下来——她那么决然地走,对当年初涉情味的他刺激实在太大了。戴铭诚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听下去,好在宋和娴想说的也并非只是“假设”。她双眼凝视着他,低颤着声音道:“他在外面已有了情妇,我是早晚要与他离婚的,你肯不肯——肯不肯再等我两年?”
  她的婚姻确已名存实亡。但按照美国的法律,先提出离婚的一方在财产上怕要多受损失。所以她必须等,等对方忍不住先提出来。戴铭诚对此自是了然,心想原来她还没有变,依然这般自私而自负。可正是因为如此……当初自己痴迷喜欢的,岂非就是那个自私自负得教人折服的她。
  他低下头,眼望着那只白瓷杯。阳光落在浓黑的咖啡上,洒下一晕细碎白光,小银匙子一搅就碎在微小的漩涡里。时间也像这个杯中的漩涡,一晃转过了十多年,他经历了一轮轮战火离乱,生离死别,可她却还是那个人,还是搅着他不停地打着旋儿。他终于抬起头,对她微笑道:“好,我答应你。”
  不过两年后她并没有归来。戴铭诚却始终信守着承诺,直到他决定赴死,也没有与别人婚娶。其实他何尝不知道,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年代,一切久别重逢的约定都是不可靠的。
  老话说“情深不寿”,那么薄情的人大概都会活得久一些,宋和娴一直活到下个世纪,才在纽约的别墅里去世了,临终身边只有一个看护。在她给宋致白的最后一封信中,这样写道:“近来身体和记忆都每况愈下,却时常会想起旧事,想起他……我始终不相信那会是最后一面,他到底没有等我到最后。我怕想起他,然而我也知,这一生也只有他,值得我在快死的时候这样想着。”
  宋致白反复读着这封信,心头竟生出一种淡淡的庆幸——和她比起来,自己和程慕言,实在要幸运得多了。

  第 21 章

  宋致白开车赶到苏州松陵的那个小镇时,已是三天之后了。他倒没着急去找程慕言,而是径直先见了程家的族长。程家也算是这镇上的大姓,牵枝扯蔓得分了好几房,程慕言这一脉人丁单薄,到如今也就剩了他一根独苗,这族长正是程慕言的堂祖叔。小镇风气淳朴守旧,信奉的是“男不犯法,女不再嫁”,程美云当年没名没分地跟了宋捷文,可称得上程门一大家耻;因此几日前程慕言带着骨灰回来,想将姑姑葬入祖坟,便惹得这老人家好一通雷霆发作。只是程父生前在族中口碑人缘极好,他又看不得程慕言捧了骨灰跪在跟前,那般沉默又固执地恳求,最终也只得应了下来,将程美云草草葬在程父坟侧。
  孰知这糟心事情才了结,宋家居然自己找上门来。他听宋致白说明了身份和来意,脸上便冷了,只道:“人已埋在程家的坟地里,就不劳宋先生费心了。”宋致白笑笑道:“这些年因为战乱的缘故,家父和程姨的事情拖了下来,原本回南京后就要大办的,但家父又不幸骤然去世,到底没了结这个心愿。程姨离家多年,想回乡入土,做晚辈的只能遵从她的意愿,但她多年来对家父的照顾,宋家上下都是很感激的。”说着将备好的款子推了过去,恳切道:“晚辈若没有诚意,也就不会来这一趟了。”
  他是最擅长谈生意的人,没几个来回便将这老爷子说服,爽快接下了那笔钱,迟疑了下,又问道:“这次都是阿康那孩子办的,不然叫他一起来商量?”宋致白起身微笑道:“不必了,起墓的事情就请您老做主了。不过我倒该去看看他。”那族长打发了个孩子,沿着石板路一直将宋致白引到一栋青砖小院前,拍着门板喊了声:“阿康顾,有宁来寻倷!(阿康哥,有人来找你。)”喊完便掉转头跑掉了。
  宋致白立在青瓦檐下,才下过一场小雨,瓦沿残雨堪堪滴落到他脸上,打下细细的凉意。他隔着面前这道门,听见熟悉的脚步由远及近,竟是微微地笑了。黑漆门板豁然打开,程慕言抬眼正望见他,立时就愣住了,怔然看了他移时,才呐呐问道:“……你怎么来了?”宋致白微笑望着他,道:“想你了,来看你。”程慕言默默垂下眼睛,倚在门上不语不动了。宋致白却又笑道:“怎么,大老远跑来了,你都不打算教我进屋?”
  天色不觉黑了下来。半个凄白的月亮缓缓爬进黑云里,天幕都暗成了深青色,望得久了,眼底就晃着一片灰朦朦的蓝影子。程慕言默默坐在门槛上,站在背后的宋致白看了会儿,便也走过去挨着他坐下:“又想什么呢?”程慕言似是吃了一惊,慌乱地瞥了他一眼,低声道:“……没想什么。”宋致白笑笑,又靠得他更近了些:“那你要不要知道,我在想什么?”程慕言不觉抬眼怔然望着他。宋致白微笑道:“我在想吃的——今天一直赶着开车,到现在午饭也没吃,可真饿坏我了。”程慕言“啊”了声,当下省过神儿来,忙起身道:“我给你弄点吃的,你先等一会儿!”宋致白不禁问道:“你弄——你会做?”
  程慕言没答话,只是转身去了里头厨房。他知道宋致白因为总是应酬喝酒,胃气向来不好,饮食一不当心便闹胃疼。他心里不住地自责,见了人只顾想心事,竟忘了问他是怎么来的,吃饭了没有。想着又连忙出来,从暖瓶里倒了杯热水递过去:“先喝点水,暖暖胃。我下点面,马上就成。”宋致白倒也不拦他,端着杯子站在门口,眼看着他为自己进出忙活着,心里就更有几分把握了。
  他坐在桌前,一口口吃完了碗里的面,抬头对程慕言笑道:“还行,看来我不在,你也还能把自己喂饱。”程慕言看了他一眼,便垂目望着灯影照耀下的桌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我自己能很好……你可以放心。”
  回来的时候他就已想好,要留在家里过一段日子,就当是为程美云守孝。至于学校方面,也只能先办理休学。他很清楚,只要回到南京,自己是绝难忍住不去找他的;只有留在这里,他自幼生长的地方,让故去的亲人陪伴自己,他才有勇气真和这个人告别。
  “你教我怎么放心?”宋致白像是没听懂他的话似的,自顾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轻声笑道:“出趟门就能忘带钥匙。我要不过来接你,你还能找准回去的路?”程慕言眼望着那串钥匙,只觉得心头一阵阵发紧,憋闷得气也喘不过来——他是苦心铺好台阶,好让两人都下去。不辞而别是自己不对,可他确实没勇气面对宋致白说出那些话,只能临阵脱逃。而现在他却又赶来他面前,吃过他做的面,微笑着说要接他回去。
  他就要坚持不下去了。竭力忍了一刻,便抓起宋致白放下的空碗,逃难似的闪躲回厨房里。
  宋致白独自坐了一霎,便也跟了进去。厨房里黑洞洞的,程慕言背对自己站在灶桌前,暗青色的天光从顶窗幽幽透进来,映得他肩头似是极轻微地抖着。宋致白走近去,伸臂从背后抱住他,下巴贴上他脸颊,低声说道:“你真不愿跟我回去了?”程慕言默然无语,身子却分明在他怀里打着颤。宋致白更加搂紧了他,一只手捂上他胸口,又轻轻问道:“阿康,你是真不要我了?”
  这句话像又一根针扎进心里,正顶在程美云刺下的那根上,每一个字都教它们更往深处钻,豁得那伤口更痛更沉。他直忍得全身的血肉都要绷直僵死了。可那人正紧紧抱着自己,那只手捂在胸窝上,似要穿透骨肉筋脉直接握住他的心脏,捏着它一下下地跳——到底该怎么办?他茫然半晌,最终听见自己艰涩吐出几个字:“姑姑当时……”
  “阿康,程姨的事上,我对不起你。”宋致白不待他说完,抢先提了出来。他松开他,退回两步倚在墙上,点上根烟吸了口,便从那天得知程美云跌下楼说起,一直说到如何打发宋和娴走,又怎么赶来说服程家族长重新给程美云修坟起墓,只隐去了宋和娴指责揭露他和程慕言的关系。他语气平淡而直率,没有丝毫的遮盖偏袒,事无巨细,一一坦白。临了低沉说道:“慕言,这事上是我父亲、我姐姐,是我们家对不起程姨,你也应当怨恨。可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是我对不起你。”
  他哪有对不起自己?在自己心里,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缘故,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他的头上。他自有他的为难处,程慕言一向都知道。他并非是因为怨恨才要与他分开的,而是因为愧疚。他们的关系加剧了程美云的痛苦和死亡,她拼掉最后一口气嘱咐他离开。她是他的第二个母亲,他但凡对她还有一点良心,就不能违背这个遗愿。
  然而这理由却说不口:宋和娴也是他的亲姐姐,他也不过就剩下这么个同胞亲人。为了自己的缘故,他一样也牺牲舍弃了。
  “我知道,这一关对我们很难过。可是阿康,你再好好想想。”他之前从未叫过他小名,可是今晚却偏要这么称呼他,像要表明自己和程美云是同等的:“我不想我们就因为这个——因为别人的事而分开。我知道你也不想的。”
  程慕言良久没有回答。幽暗狭窄的空间里,两人始终沉默相对着。到最后宋致白默叹了口气,道:“阿康,我不逼你。车就停着门外,我去那里等着。你等明早再告诉我,可要跟我一起回去。”说完便将那串钥匙又放在他手边,默默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走了出去。
  到了后半夜,便下起了雨。程慕言坐在空荡荡的堂屋里,眼望着淋漓雨水从瓦沿上挂下来,一声声落在门槛外的石板上,跌做粉碎。屋里又静又冷,止不住的回忆潮水似的从角落里涌出来,每一滴里渗出的都是那个人,都是他的脸,他的笑,他的眼神。周而复始,一层层地卷起心底的细沙,在血肉间厮磨出道缠绵的疼。
  异乡的冰冷夜雨,是他擎着把伞,站在雨地里默默等着自己;
  动荡的人群里,是他抱住自己,一遍遍地安慰保证着,“我就在这里”;
  铺天盖地的轰炸声中,是他紧紧地搂着自己,欲‘望交缠的痛苦撕咬着身体,对爱和生存的留恋终于逼退了死的恐惧。
  他们共历了战乱、和平与生死。他是他青春里最重要的一部分,已然深深嵌进他的生命。
  天亮的时候,雨才停了。程慕言穿过湿滑的青石板路,走到停在门口的车前,俯下‘身望着车里的人。玻璃上蒙了层水雾,宋致白合眼靠在椅背上,脸庞微侧,熟悉的眉目轮廓都笼在一片暗影水烟里,像是隔了自己很远。程慕言默默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叩了叩车窗。
  宋致白蓦地惊醒,豁然睁眼望向他,连忙摇下了玻璃。程慕言迎着他目光微一默,便轻轻问道:“……什么时候走?”宋致白看着他笑了:“这就走。”
  回去的路上,宋致白一手开着车,一手却轻轻握上他的左手。程慕言觉得掌心一凉,张开手一看,原来是那块表。宋致白道:“看看后面。”他转过表盘,却见银色金属面上沿着边缘镌了四个蝇头小字;致白,留言。
  程慕言怔怔看了须臾,才抬起眼看向他:“这是……什么意思?”宋致白含笑瞥着他:“‘留言’就是留住你,免得你再跑了啊。”程慕言望着他不说话,宋致白又握起他的手拉到胸口,凑唇在他额角轻轻一吻。
  他的家乡被远远抛在身后,不断远离了他;拴在心头的一根线也随这距离越绷越紧,终于无声地断了。当年抛却了亲人家园的程美云,终于又葬回了故土;此刻的程慕言明白,自己到底也走上了同一条路,从此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青春、前途和名誉,全部交到了这只正与他十指相扣的手上。
  只因为他说,他要留住他。

  第 22 章

  民国六十年四月六日雨
  慕言:
  今天是令玫的婚礼,我却最终没有出席。或者在她看来,我确是个不近人情的父亲,当她开始新的人生,我却不肯给予一点应有的支持和祝福。可我只是不能亲眼看着她,自己视若珍宝的女儿,走进一个注定不可能幸福和持久的婚姻里……
  写至此他蓦地停下了笔,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写下了什么——难道是在诅咒女儿才刚开始的婚姻?虽则他第一眼就看穿了那个伪饰着野心的本土青年,对令玫的选择下了悲观判定。半年来他几乎用尽所有的手段,劝说、训斥、禁足,乃至断绝她的生活费用。父女间展开了一场最艰苦的持久战,令玫的反抗也极度激烈。宋致白至今一闭上眼,她痛喊指责的模样便又历历可见——“你看不上他的出身门第,可是我爱他!……我为什么会有像你这样专制自私的父亲!你有什么权力干涉我的感情和自由——你放了我,我绝不会再踏入这个家一步,也再不会要你一分钱!”
  他当下又惊又怒,心脏一阵绞痛,捂着胸口半天缓不过气;婉贞直吓得脸色煞白,一壁慌忙喂他吃药,一壁喝着令琛硬将她拖回房间,锁了起来。孰知当夜令玫竟不顾危险,跳窗跑了出去,自此再无消息。半个月后,婉贞才接到她的电话,宣布她已和那个李敬之登记结婚了。
  令玫以如此决绝的方式,还他致命一击,教他最终一败涂地。其实他早就该知道,这种为了感情而在亲子间进行的战争,父母永远没有战胜的可能。或许他应该释怀,应该理解——难道不是么?自己也曾年轻过,也曾为了一份不能被承认和接受的感情,执着而迷狂地坚守过。
  一事能狂便少年。那是唯有年轻时才能发的疯。那些最痛苦的甜蜜,最痴愚的错误。
  那应该是将程慕言从苏州接回来之后。许是因为失而复得的缘故,随后一段日子两人格外地亲密,简直到了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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