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 秋-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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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礼之时那句脱口而出的玩笑话,也不会忘记这么多年来每逢那周家小瑜受伤生病,自家麟儿总是长夜不眠、塌前案后全心念顾……
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吴太夫人打定主意等了几日,挑了孙策出去巡营的时机,请了称病在家的周大都督过府一叙。
这几日里秋雨连绵,周瑜胸口那道旧伤耐不住阴冷潮湿越发酸痛得甚嚣尘上,吴侯府下人过来传唤的时候,正难得听了华佗的话乖乖躺在床上修养,这厢里听得传讯,便不由得苦笑开来,只道,该来的总是要来,躲也躲不掉……
遂起身穿好衣裳,只带了吕蒙一人,赶往吴侯府偏院。
夜幕刚刚落下,窗外秋风萧瑟,竹林一阵“沙沙”声起,暮色里吴太夫人亲自拨亮灯芯,点燃烛台,屏退了所有下人,看了那对自己恭敬施礼的瘦弱身影一眼,竟泛出几丝心疼,让他坐回客榻,狠狠心,便开门见山:
“瑜儿,昔日你与策儿登堂拜母犹在眼前,如今一晃十年过去,虽功成名就,却也已是二十有六了… …。”
周瑜只轻轻点头附和,正襟危坐客榻之上,静待老夫人讲下去——
“古人云:正心、修身、齐家而后治国、平天下,今日我倒正巧相中了两个姑娘,乃是庐江皖城乔老的一对双胞姐妹,出身书香世家,千伶百俐、国色天香,你与策儿既有手足之义,如今再添连襟之好?岂不两全?”
饶是周瑜早有心理准备,却在听到那句“乔家姐妹、连襟之好”时仍不可抑制地愣了一下,他抬头茫然看着房里的摇曳烛火,蓦然想起前世里他与伯符的大婚之夜,两人均喝得酩酊大醉,被下人搀扶着各自送回洞房的擦肩而过时,那借着醉意紧紧握在一起的手,纵是万般不愿,却终要堪堪松开——而那一对乔家姐妹,一个新婚丧夫,跟随尚在襁褓的孩子远走他乡,而另一个,则空闺守陵14年,抑郁而终……
周瑜细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敛眉答道:
“瑜此生注定要征战沙场、马革裹尸,不忍误了良人一生,不再谈婚配之事。”
吴太夫人饱含期待的眼睛瞬间黯淡了下去,沉默了一阵,复又说道:
“如此,老身也不便勉强,只是,策儿素来听你信你,吴侯大婚之事,还望我江东的大都督,多费口舌!”
兜兜转转终是说到了这里,周瑜的嘴角漾开苦涩凄凉的笑容,耳边却回荡着孙策拥吻着自己时那句未尽的话语:瑜儿,我对你——
那一刻,风声骤停,寒气消散,那坚实有力的双臂如布帐铁墙,仿佛遮挡了所有风飘雨摇。
纵是不能回应你,我又怎么忍心亲手掐灭你眼中的希冀……
周瑜起身,恭恭顺顺地撩衣下拜,从容的神情里却满含拒绝的意味,
“瑜不才,难担此大任,恕不能从命。”
吴太夫人看着那恭顺里透出的无比倔强,顿时怒从心起,那一瞬间她放下了仿佛无时不在的淡定和端庄,连嘴唇也变得苍白,目光更是锋利得咄咄逼人:
“庶民有失,师父责之;臣子有失,百姓指之;君王有失,却是天下万民悠悠之口共讨之。历朝历代,子孙众多方能繁盛生息,而一旦子孙不继,则必会王权凋零!”
老夫人没有厉声训斥,只是一如既往地低声说话,语速甚至比平时还要慢上几分,却好似数九寒天的风刀雪剑,听在耳旁,立时凝结成霜……
安静跪在那里的周瑜眉头渐渐拧起,一时间身体竟僵硬得无法动弹分毫,胸口的旧伤丝丝缕缕地疼起来,他以为强撑着总能忍过,却不想吴太夫人的下一句话却像利刃穿过胸膛,堪堪捅进心里最伤的地方:那般痛不可当——
“吴主是世人称颂还是遭人毁谤非议全在你的一念之间,是成就他还是毁了他,今日,你便给老身一个答案吧。”
那日独自侯在吴侯府偏院后门的吕蒙莫名地心焦,院门紧闭、下人全部退出;他无从猜测吴国太如此谨小慎微所意为何,待好不容易听到门锁响动、终于等到那熟悉的身影时,他不由得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正欲迎上去时——
面色苍白的周瑜只是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接着便是一口喷涌而出的鲜血,迅速染红了他月白色的前襟……吕蒙错愕的当口那纤细瘦弱的身子已经悄无声息地倒下,他惊呼一声“大都督”便赶紧伸出手去架,却被毫无生气的软绵身体带倒在地,寂静无声的小巷里吕蒙急欲唤人,不想怀里人骤然发力制止,那死死抠住自己的十指透出无比强硬的拒绝意念,那急剧喘息后、拼尽全力说出的话语军令般不容置疑。
他的大都督说,
“此行——不许……外传!”
☆、第二十七章、风住尘香,佳期一夕休
翌日清晨的议事,孙策一眼就看到负手立于武将之首的周瑜脸色憔悴得可怕,像是整整一宿都没睡的样子,那章纹繁复、佩玉绣裳的官服穿在他身上,越发有种嶙峋之感,孙策蹙起眉头,不耐烦地挥着宽袍广袖道一句:“诸公众卿,有事快说!”,便开始处理早间琐事,心下想着早些散了好让他回去休息。
“主公,在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张昭第一个出列。
孙策暗自腹诽:自知不当讲你就别讲,每次都是这句开场白谁受得了,但还是拿出身为江东之主的涵养,回道:
“讲。”
张昭昨夜早已得了吴国太的示下,他若有若无地瞄了一眼与自己比肩的周瑜,清清嗓子,拿出事先已准备好的说词开始长篇大论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主上子孙众多方可现王朝繁盛,子孙不继祖业便会日渐凋零,现我东吴正值蒸蒸日上,万物勃发之际,为了江东基业后继有人,在下斗胆僭越――请求主公大婚。”
此言一出,端坐于案上黑袍金授的吴侯倏地皱起眉来,目光沉沉地看下去,那样的眼神仿佛有重量一般,直压得人抬不起头来:大殿里寂静一片。
良久,才听到吴主缓慢地、几乎一字一顿地回答:“这是孤的私事,岂容他人置喙!!”
“主公三思,虽说是私事,可是关乎社稷基业,吾等冒死上谏。”张昭慨然下跪,行君臣大礼,复又说道:“诸位同袍必也是这般心思,望主公明鉴。”
话音刚落,肃穆侍立两边的江东文士们竟像说好了一样,纷纷站出来劝诫,地上顿时黑压压地跟着跪下了一片人。
这时候,立于武将之首、沉默僵然许久的周瑜突兀地迈步出列,他看也不看脸色铁青的、牙关咬得紧紧的孙策,规规矩矩地撩衣跪倒在大殿里面黑压压地一片人里,只淡淡说了一句,
“末将复议”。
一直站在周瑜身后没有吭声的吕蒙不可置信地抬眸,发愣片刻,却也跟随拜倒,身后诸位武将便也齐刷刷地随下跪施礼, “复议”之声响成一片,而跪在地上的文官们却好似松了口气,齐声道:“大都督圣明!”
末将复议——
字正腔圆的四个字让坐在主位上、朝服加身的年青王者觉得勉力维持的整个世界都在面前分崩离析,他垂下手指抓着锦绣华贵的衣袖,触摸着柔软的布料却感到钻心的疼痛;他心里发冷,指尖微颤,脚下踩着最为贴合保暖的软底云靴,却在晴好的天气里刺骨地寒凉——
原来,从头至尾、至始至终,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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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陆逊早早地完成了周瑜布置的功课,吃过午膳便在太守府自己的书房里等着自家先生来为他讲解兵法,但直到天光暗淡,日头西斜,也没有等到从来不迟到的人。
陆逊收起竹简、沙盘,便径自去先生书房寻去: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东吴大都督对府里上下人等从来都是及其平易近人的,他的书房、后花园乃至练武的校场都是不怎么避讳人的,陆逊更是把他的书房当成自己书房一般,想什么时候进去就什么时候进去,然而这一天,他在一路走来发现下人都被遣退、被问起主人何在也一副讳莫如深、神色兢兢的样子时,没来由地犹豫了步伐,心里渐渐升起不好的预感——
门并没有关严,陆逊透过门缝隐约瞥到了房中情景:一方断案、一个冷冰冰的石像,自家先生看起来和往日判若两人,清秀标致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既不难过、也无欢喜,摊在案上的竹简半天也没有移动分毫,陆逊等了半天,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门开得大了些,脚下无声地走了进去。
然而还没等到接近那个人,一声低哑异常的“出去”便阻止了他的脚步,小心抬眼却触到了对方没有任何温度、悲戚无奈到冰冷的眸子,一向面瘫的陆小议只觉自己的脸部肌肉下意识地绷紧——道一声:
“伯言失礼了。”
便近乎仓惶地离去,刚走过一个回廊,便因看到面色阴沉的吴侯而蓦然定住了,正踟蹰着行不行礼之时,却见那凭空出现、不同以往的冰冷主公看也不看他一眼,大步向书房走去,只在错身的瞬间,冷冷抛下一句:“让,所有人,都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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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策一脚踏进书房去,随手摔上门扉,又大力扯下厚重卷帘将内室隔绝,轻尘扑簌簌落下,那目然坐于案前蹙眉凝神的人罩在深冬黄昏的惨淡日光里显得分外遥远。
“今日那声复议并非你本意是不是?你另有苦衷是不是?”
来人仍是一身未来得及换下的黑袍金授,身量颀长、面如刀刻,他挟着风雷之势闯将进来,每一步都带着千钧之力,由远及近,由浅至深,步步紧逼、冷声责问。
同样也没有换下官服的青年仍是僵坐着一动不动,像是融进了暮色里半响方抬眸看过来,那双平时温润无比的眸子此刻却空洞得像口不见底的深井,目光遥遥、不知落向何处,他一字一顿缓声答道:
“瑜并无苦衷,实是本意。”
孙策心底陡然泛起一阵疼,却被更痛的失望淹了去,他近乎茫然无措地向说着无情话语的心坎上的人伸出手去,只觉得那些压抑已久的感情就要决堤出来,就要一发不可收拾,就要肆意淹没开来,仿佛狂风暴雨的席卷,摧枯拉朽之势,却又要在这人面前,强自收起一切凌厉与可能的摧折,便下意识地又往前踉跄了一步;
却见那面无表情的青年微一侧头,堪堪避过了自己近似去抓救命稻草的手,从桌案后站了起来,向旁边斜跨一步,垂了眉眼收了情绪,规规矩矩地掀起衣摆跪下:
“末将扣请戍边丹阳、伺机寻北探之机,请主公恩准。”
孙策伸到半空的手猛地攥紧,僵硬的收回,只直直地盯着那跪拜在地的挺拔身影。
后者用他惯用的、温润舒缓的声音继续说道:“军情不敢怠慢,便不去讨主公的喜酒了,愿吴主好生待主母。”
“主母”二字传入耳中,孙策陡然牙关一紧,只觉得脑子里那根绷得紧紧的弦,骤然之间断了——
周瑜猝不及防地被拎起衣领抓住手腕,那股钳制住自己的蛮力无法抗拒,只瞬间就被拖至案前,重重扔到书桌短案上,后脑撞上硬硬的台面,头昏眼花间却又被死死按住,那居高临下盛怒之中的江东霸王广袖一挥,将案上写满钟王小楷的竹简、茶盏、笔架全数扫到地上,狼藉一片。
“告诉我,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急剧地喘息着,冰冷的陈述恨恨传来。
案上青年被压得难受,便侧过头微喘口气,刻意避开了上方那灼人的视线,平复、酝酿了半天方一字一顿道:
“实是瑜本意,真、心、实、意!”
四个字踩在心上,仿佛一切都被碾碎,孙策只觉太阳穴“突突”的跳,想起了那个自己一笔一划认认真真的表白心迹的雨夜,想起了那个得知前世因果只能无声叹息的曲阿城头,还有那个未得善终的、一厢情愿的拥吻,一股莫可名状的失望与悲伤重得无法负荷,终令他口不择言:
“呵呵,原来如此,你不过是为了一句劳什子的‘与君诺’,想做彪炳史册的大将军是不是?我也不过是你填补内心愧疚的一枚棋子是不是?从来,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是不是?”
风霜刀剑、冰冻三尺,都比不过字字诛心,周瑜努力扯动嘴角,痛极反笑,极富讽刺意味地称赞一句:
“主公,圣明。”
孙策拳头握得发白,却觉不出手掌里的疼痛,眼中寒光一闪,他突然出手如电,毫无预警地一拳打上对方最为柔软的腹部,身下青年只微弱地闷哼一声,便浑身瑟缩、痛得说不出话来——
盛怒之下的小霸王横肘制住案上已无力反抗的身子,一把扯碎了那精致上好的云锦鹤绣,连带着腰间的环佩玉饰一并摔碎,犹如雨夜惊雷下的冰雹,噼里啪啦砸落在地。
山崩海啸间周瑜突然明白了对方的意图,顿觉手足冰冷、脑中一片空白——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像看一个从来不曾相识的陌生人,只拼命动用自己所剩无几的力气疯了般开始挣扎,身上那人却如磐石一般岿然不动,情急之下周瑜摸到了残存在书案角落里的一方砚台,用尚能活动的手握住、近乎条件反射欲向施暴者的后脑砸去,却在半路生生停下——
砚台里未干的新墨顺着那举起的白皙手腕丝丝缕缕地蔓延流淌……
就在那一闪神的仓惶间,周瑜瞥见了那张近在咫尺的英俊脸庞是自己从未见过的茫然无措,紧紧盯住自己的眸子里满满地、浸染了无尽的悲伤绝望,他像是一头受了伤的野兽,苦苦寻求着让伤痛不再加剧的出口,那般无助、那般凄楚……
周瑜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