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瑜 长河吟断-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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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干想了又想,觉得自己确实没错。
雪从梅枝上融化落下来,落在石阶上不时发出轻响。暖炉里缭绕出青烟,攀着光柱缓缓而上。
甘宁坐在周瑜府内的厅堂,等的有点百无聊赖。
战乱以来各路俊杰避祸奔逃至江东,中护军周瑜统领军事且与吴主亲厚,无数人靠了他的举荐才在孙权的幕府里有了一席之地,所以甘宁决定来投奔他,再说去年讨伐黄祖一行周瑜也未曾参与,也就谈不上彼此会有过什么过节——甘宁一路思前想后,觉得这实在不是个坏主意。他等得时间太久,干坐着无聊,便在心里盘算了一遍如何与周瑜应酬把话说得漂亮,越想越觉得胜券在握,不怕拿不下周瑜。
脚步声近,紧跟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甘宁忙转过头。一张白皙俊丽的脸刚映进他的眼睛,就像有数不清的爆竹扔进了脑子里,炸得他所有想法都成了碎片飞了漫天。
左右为周瑜脱了黑貂裘,他便径直走向主位,抬起眼睛看见甘宁坐着一动不动呆望着他发愣,皱了下眉头说:“足下一路辛苦,我看过你递上来的……”
“我见过你,记得你!”甘宁跳起来冲到周瑜面前,立即被左右上前执刀狠狠按在地上。一片质问呵斥中甘宁奋力挣扎抬起头盯住周瑜说:“你还记不记得我?!”
周瑜对他的突袭有些惊讶,凝视了片刻后冷冷说:“不记得。”
“可我一直记得你!”甘宁挣开左右,猛地拽开自己的衣领,脱掉上衣扔在地上,“建安五年沙羡一战,我冲到你的楼船上偷袭,你给了我一刀!”
周瑜站起来慢慢走到他身边。甘宁和他比起来并不算高大,但强健英朗,肌肉虬劲,肤色深如透亮的茶油。尤其吸引人目光的是从背到腰的一身刺青,纹成波涛,中有游龙隐现。背后还有一道很深的伤疤,被纹成一只腾空的朱雀。
“我不记得你,不过记得这身花皮。”周瑜不禁一笑,反手一拍他肩上的伤疤,示意他穿上衣服。“孙氏与江夏为世仇,足下当初为黄祖死战,今日为何却舍他而来?足下为巴东人,为何不去就刘焉、刘表,反而舍近求远来投我江东?”
“吴侯励精图治,举贤任能,四方归顺,甘宁愿为讨虏宏图霸业尽心竭力!”听得周瑜问,甘宁忙拿早就想好的话回他。
周瑜看着他,神情似笑而非,明显是不以为然。甘宁这才想到曾这样回答过的人恐怕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不过泛泛之谈,根本打动不了他。不打动他,就不用想见到吴侯了,或者,甘宁觉得比起年轻的吴侯,眼前这朵名将之花更难对付。
于是他拾起衣服穿上,拿出十分的郑重抱拳说:“我不是来找主子的,我是来找知己的。刘焉、刘表、黄祖不识货,以甘宁一身武勇,当水贼都能挣口饭吃,何苦屈居人下?!可我要的不是高官厚禄,方尽天下大乱,大丈夫处世当以四海为念,我只求有人赏识我的才干谋略,知道甘宁非一介斗将,授我以重任,让我建功立业!你若也只视我为凡人,就是千金留我,我也不稀罕!”
此言说罢,周瑜果然有了兴趣,美目流光,上下打量着他,片刻后却说:“你是巴人,又从荆州来,一定很清楚荆益两州的情况?”
甘宁得意地点头,上前几步跨到周瑜面前,几乎能嗅到他衣服上隐约的幽香。他正要开口大大展示一番见识,门外忽然报说有一江北名士求见中护军。
名刺递上来,周瑜拿在手里沉吟片刻,忽然脸色一变,扔到案上大声说:“随我出迎!”说着就大步向外走去。
甘宁顿时恼火,急追上去挤开簇拥的随从跟上周瑜:“你问我话,我还没说完!”
周瑜扭头看他,忽然眼睛放光,一把抓住甘宁的胳膊说:“你从江夏带来多少人?!”
“一千,怎么?”甘宁没料到他问这个,莫名其妙。
周瑜笑着探过脸附到他耳边。
于是甘宁真的闻到了他身上的那股奇妙的冷香。
蒋干拿不准周瑜会何时见他,正在琢磨要如何春风化雨不动声色抛出曹操的邀请,就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白衣人,从大门里迎出。
蒋干只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周瑜此时已近壮年,白皙高挑依旧,在一群人里漂亮得扎眼,却又完全不见了弱冠时的娇柔软弱,和蒋干记忆里的几乎是两个人。书童激动地推了蒋干一把说:“先生!周瑜还真把你当回事啊!果然是乡亲!”话音未落周瑜已经带人走近,蒋干刚拱手堆起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周瑜便伸手按下他抱起的拳笑说:“子翼这么千里迢迢远涉江湖而来,是为曹氏作说客的罢?”
蒋干听见身后书童一趔趄摔倒在地上,心底不由也暗暗叫苦。其实以周瑜的聪明能想到蒋干的来意并不是令他多意外的事,但竟然这么一开口就稳准狠地点了他的死穴断了他的后路,实在让蒋干大为震惊。这样一来,如果答是,等于自找着被轰出去,颜面无存,答不是,下面又怎么再开劝降的口?白来了一趟事小,辩才无双的名声算是折在周瑜手里了。一瞬间的功夫蒋干已经转了无数个念头,面上仍旧勉强沉着,怫然作色说:“干为将军州里,遥闻芳烈,远赴江东只为一睹将军风采,又为何一见面就提我是曹操的说客?将军如此无情无礼,我倒还有几根穷骨头,也不必再受这番折辱了,就此告辞!”说罢扭头就要走,却被周瑜一把钳住手腕挣扎不得。
周瑜笑说:“既然不是说客,大老远来了,同为州里,我自然要好好招待。”言罢不由分说命人安排酒席,蒋干推辞不掉,喝得稀里糊涂又被安排进馆舍,第二天醒来只觉身陷魔爪,除了听天由命,毫无办法。他正绞尽脑汁要见招拆招,周瑜却又把他晾了起来,传话说有密事处理,整三天都没有召见,于是更让蒋干心里没底,如坠冰河。好容易镇定下来,他才静下心细想周瑜的用意。回绝劝降之意对周瑜来说实在轻而易举,根本不用如此大费周章,他一见面就堵住蒋干的嘴,却扣住不让他走,又是为何?蒋干觉得周瑜像只扑住麻雀的猫,一定要玩够本才肯将他放归曹氏——或者说,周郎舞剑,本就意在曹公?
甘宁觉得这事肯定和那个蒋干有关,却不知道周瑜为什么要临时借用他的人。等到了大营他立马看明白了,周瑜名义上有三千部曲,实际上几年来伤损以及调用,只剩了两千出头,建威中郎将连刘表手下一个校尉都不如,这点人马根本排不起来个像样的阵势,任谁来看都觉得寒酸。周瑜既然有意对蒋干示威,甘宁也乐意帮他这个忙,但三天来再没见过周瑜人影,甘宁心里不由有些没底,正在暗暗琢磨是不是就这么稀里糊涂被周瑜把部曲给吞了,就看见一行人骑马从吴县迤逦而来。
高个子白衣白马的正是周瑜,他旁边那位布衣文士,带着一脸惊讶和凄惶,正随着周瑜的马鞭四处张望,恐怕就是蒋干了。
甘宁边操练兵马,边远远地偷眼看他们。他现在觉得周瑜远不只是人物漂亮而已,有城府有丘壑,计略过人,军令严整,确实有两下子,远胜于他在荆州见过的任何一个名将。
甘宁又一扭头,看见周瑜也正转头看他,四目遥遥相对,周瑜向他微微点头一笑。不久,就有侍卫跑过来,传周瑜口令请甘宁晚上到府中赴宴。
“军务繁忙,这几日多有怠慢,子翼不如多留几天,我一定抽时间陪君游遍吴郡!”周瑜对蒋干端起羽觞,笑说。
蒋干一整天被周瑜拽住遛得团团转,看府中侍从看服饰看珍玩,又到大营,视仓库、军资、器仗,被压着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瞧了个遍,回到吴县周瑜又置办筵席,手下一众裨将作陪,蒋干明知劝降已经不可能,对这热情招待有些招架不住,忙告辞说:“中护军日理万机,我怎么敢耗费将军的时间,今天已经逛够了,明日干就起程回江北。”
“子翼要就这么回去,可怎么复命呢?”
蒋干本以为挨过去了,没想到周瑜还是没忘了这茬,苦笑着摇了摇头,索性说:“将军,你是个聪明人,我也是个明白人,咱们就别对着扯瞎话了。”言罢,抬头指了指四壁的珍玩和侍立的仆役婢女笑说:“我第一回来,你这儿可没这些。”
周瑜哈哈大笑,放下羽觞说:“先生果然目光如炬。”
“营中军事井井有条,但有一队人马散漫不羁,并不像是你的部曲。”
甘宁听得他们说话像在打哑谜,不得要领,直到这句,才明白原来蒋干早就看出来他是周瑜临时请来的外援,忙放下酒杯望向周瑜,看他如何应对。
周瑜被蒋干点穿,却一点不见有尴尬,反而微笑说:“先生确实全看明白了,届时要如何回复曹公呢?”
蒋干端起酒,说:“我只好回说,周公瑾雅量高致,就算居处简陋部曲寡少,也不改其效忠吴侯之初心,此心非言辞所能间,更非厚币重禄所能移,周公瑾,将为曹公在江东之大敌也。”
周瑜点头笑说:“先生说得好,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讨逆与吴侯遇我之厚不在利禄功名,而在知己之意。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行计从,福祸共之,荣辱共之,假使苏秦张仪复生,口若悬河,舌如利刃,我也要面折其辞,何况先生?”
蒋干低头苦笑摇头,忽然想起什么,抬头说:“将军,我以前见过你,你可记得吗?”
周瑜不禁又看了甘宁一眼,笑说:“我的记性太差了,你们都记得我,我却不记得你们。”
蒋干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却并不以为意,抬头似乎望向很远的地方,轻扣着青铜爵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我还记得你在阎象府上宴饮,醉酒后随舞女起舞的姿态,翩然如白鹤。今天我什么都看见了,但其实最想看的是你起舞。”他望向周瑜,又觉自己唐突,周瑜却并未推辞,拍手遣散舞姬,拔出剑就走下来。
众乐肃然,只有羯鼓声伴着清亮的歌吟。
“丈夫处世兮,立功名。
功名既立兮,王业成。
王业成兮,四海清。
四海清兮,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兮,吾将醉。
吾将醉兮,舞霜锋!”
甘宁的酒杯举在唇边却忘了饮下去。翩然如白鹤,他觉得蒋干说的是没错,但又不够。周瑜身材颀长,优美舒展又带些刚猛,持剑起舞翩然矫然,如云鹤,如游龙,风采卓然,烈如骄阳,茂如春松。
一曲终了,四下无声。
蒋干站起来,但笑无语,只是举起酒爵,连饮三爵以致敬。
筵席结束的并不太晚。蒋干告辞而去的时候,一脸酡红倒像是很满足。甘宁想了想,坐下赖着不肯走,请近侍几次致意,又找到第二次单独会面的机会。
周瑜半躺在书房的卧榻上,已经脱了外衣,只穿着雪白的薄绢里衣。他正要就寝,皱眉敲着额头似乎很不舒服,脸颊潮红,身上有种冷香,伴着酒气散发出来。
“你要跟我说什么?”他望向甘宁,颇有些不耐烦。
“我听见你说讨逆与讨虏是你的知己之主,我来江东也是为了来找知己。你若国士遇我,我定当国士报之!”
“你这些话应该留着对吴侯说。”
“可我想和你做知己,福祸与共,荣辱与共!”
周瑜把手从额头上拿下来,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甘宁。良久说:“你要做我的知己?好,如果我要开拓荆州,你可能拿出什么良策?”
作者有话要说: 致敬了罗棒棒。罗棒棒虽然是蜀粉,但丈夫歌写的好赞><
☆、第 63 章
“好个甘宁,把眼一瞪说,国家以萧何之任付君,君居守而忧乱,奚以希慕古人乎?!你是没见,立时把张公一张老脸臊得通红,指着甘宁说不出话来!”鲁肃把当天甘宁与孙权和群僚会面的情形来来回回说了无数遍,拍着大腿哈哈大笑,晃得小舟直打颤。周瑜忙踢了他一脚喝道:“鱼都吓跑了!”
鲁肃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说:“我说什么来着,你这个人看着正儿八经,其实什么都使得出来,那天找我借人借东西吓唬蒋干,又教唆甘兴霸面陈取荆州……”
“不过他呛张子布可不是我指使的,全是张公自己要撞上去。”周瑜忙打断鲁肃说。
“我就奇怪了,论德高望重,子布也远胜过你,怎么甘宁就单单只肯服你,不把余人放在眼里呢?”
周瑜想起那晚甘宁对他单膝跪下说的知己一番话,不由微笑,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他看上我什么了,只能说因缘际会,着实奇妙——说正经的,取荆州,你怎么看?”
“要让我看——”鲁肃这时倒盯着浮子不出声了,半晌才说,“跨有荆益,实在是打的帝王基业,我没一点儿不赞同的。不过我也得提醒你,这不是好做的买卖,战线数万里,地势极复杂,荆益的民情我们也两眼一抹黑,贸然挺进可不是闹着玩的。”看周瑜张口要争辩,鲁肃又说:“我知道你能打,可有时候打仗不是上策,刘表在荆州得人心这你心里明白,你就是再急着抢在曹操之前拿下荆州,也不能不好好掂量下这事。”
“这么说我就只能等着刘表自己去死?!”周瑜扔了鱼竿冷笑说,“上游非打下来不可!否则江东日夜不能安,刘表是个废物,可要是曹操先我们一步踞了荆州,与我共有长江之险,千帆百舸顺流而下,我江东三郡要拿什么去挡?!讨逆毕生基业岂不是毁于一旦?!什么是时机,要我说抓到手里的就是时机!只靠等,等到了白头也空守着这东南偏隅!”
周瑜口气不善,鲁肃却没恼,依旧扭头笑看着,等他说完紧接着来了一句:“你我是至交,我知道你心向中原,在江东呆的太久都憋坏了,可你现在要问我怎么看,我就是那句话,时机不到。”
周瑜眯起眼睛狠瞪鲁肃,后者却浑不在意,仰坐在舟里悠然闲适。周瑜自己闷闷不乐了半晌,捡起鱼竿无奈说:“子敬,为什么你就这么沉得住气?”
鲁肃望着面前的碧波,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