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瑜 长河吟断-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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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完他才想起来这是在诸葛玄府上。
雪已经下了三天,天气阴晦的像是傍晚。纷扬的雪片里飘着一点橘色的暖光,让他几乎疑心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可那真的是一盏灯。而且飞着,一路向南。
他站在那里看过去,觉得心又被什么力量狠狠攫住几乎要被抓碎了。
那时候如果不是旁边有人,他简直要大哭一场。
为自己那不可救药的傻和固执。
“你没说让我走,我怎么能走?我怎么能走?!”他冲出屋子倒进雪地里。雪已经停了夜空澄澈。星河灿烂横亘在头顶,轰然向下奔流而来浇透了他全身。
十天期限未到周瑜就彻底病倒了。他病得十分厉害,整日昏迷,时而嘴里涌出鲜血来,水米难进,连袁术派来的医官看了都连连摇头。周尚冒雪来到寿春,走到床边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他转头去拜见袁术请求带周瑜回舒城,袁术冷着脸依旧不许。
在无边无涯的昏睡中他开始分不清自己是在寿春还是曲阿洛阳还是舒城。过往如电光火石一样从眼前飞逝而去。只有孙策那双金色的眼睛,冰凉的,滚烫的,坚硬的,温柔的,在时间滚滚波涛中一动不动,从无穷遥远的地方向他眺望过来。
“孙策……”他向虚空伸出手,东风吹落的花瓣飘了进来。
第二年春天他挣扎着下床时所有人都觉得是个奇迹。
☆、第 43 章
建安二年对袁术来说不是个寻常的年份,而且从一开始就让他焦头烂额。
吕布占徐州以来频频侵入淮泗。倒也不怪袁术无能,实在是吕布太能打,交战失利最后淮北在袁术名下几乎名存实亡,吕布也不派人占,每每只掳掠一番就走,到了夏秋整个淮北渺无人烟田地荒废,变成一片废墟。
淮北如此,眼皮底下也不省心。是年春天庐江大旱,青黄不接下遍地饿殍,不少地方都开始吃人,阜陵的舒邵把脖子横在刀口上死谏袁术开仓赈灾,虽然也勉为其难地开了仓,但说实话这么点儿粮投进去跟打水漂差不多,而且多活几个饥民有什么用呢。结果由春至夏又到秋天,偌大的扬州竟然几至于颗粒无收,大户全靠往年的存粮度日,小户人家搜肠刮肚活活等死,更不要提贫家农户,只能在逃荒路上倒毙街头。
最后连寿春都没有多余的粮食酿酒时,袁术终于急了。
袁术刚提了出去借粮赈灾的打算,满堂就立刻鸦雀无声。谁都清楚这差事既辛苦又危险,最重要的是以袁术这几年征敛无度的名声,谁傻到会给他们开门,那和开门揖盗也差不多了。主薄阎象叹了口气,点检着提了几个人选,不出所料堂下立刻争执起来,烫手的山芋谁也不接,极要推诿出去。
“周瑜愿往!”正不可开交时末座一人站起来走到当堂,抱拳说:“周瑜愿为明公分忧,借粮赈灾!”
此言一出几乎所有人大喜过望,只有袁术与阎象对视一眼,略顿了一刻,便也答应下来。
周瑜夏末病愈之后就不再抵触入幕为宾,不过袁术反倒改了主意不想把他派出去了。个中缘故有趣的很——孙策几乎隔两个月就派信使来请放周瑜还吴,袁术每每摔了信气得要笑,他真想知道孙策拆了他的台卷了他的兵最后还想要人脸皮怎么就那么厚!到最后不由得疑心他们一直私通款曲,怕要放周瑜出去他俩再里外勾结起来对自己抽冷子放一箭,那可真够喝一壶了。
但这次也由不得他不想用。不说别的,周家世代居舒,恩信遍于庐江,故交远布淮泗,在这块地面走哪里也有他家几分面子。并且再说句谁都心知肚明的话,周瑜还没助纣为虐帮他干过什么坏事,可谓一身清白,不给袁术开门,可不一定不给周瑜开门。
于是这事很快就定了下来,周瑜带三百人,轻装简从就上了路。
他在寿春呆的太久,走出城门,才看到乱世仍旧是那个乱世,淮扬一带比两年前更加凋敝。原本应该是秋收的时节,可田地大半已荒芜,春初饿死了人,自然就没人耕种,没人耕种就没有收成,到了秋天饿死的人就更多。寿春是一片歌舞繁华地,整个庐江却触目皆是倒毙的饿殍,间或有只剩奄奄一息的饥民躺在路边,肿得发胀几乎看不出面目。母哭子子哭母,就是简单的丧礼,也是旷野里唯一听得到的人声。周瑜一路走一路把携带的粮食分发给偶遇的活人,但也只是杯水车薪,短短地延长一点挨罪的时间而已。
走遍庐江,各家大族都一口咬定无粮可借,来软的硬的都没用。最后快走到徐州时,不光一粒米都没接到连自己都断了粮。
即便这样,走到东城附近还被盗贼袭击,两边都一穷二白饿得眼发绿,黑灯瞎火里一团混战,似乎还夹杂有妇孺的哭喊声,他听着不对急命停手突围已经晚了,四下却不知什么时候结满了绊马索,往外一走顿时人仰马翻。周瑜被摔到地上还没站起来,转头一看,又不知从哪里冲出一伙人,打着火把远远地过来,看样子至少四五百号,周瑜心下一沉,却只听一声大喝传来,盗贼瞬间鸟兽散,消失在密林里无影无踪。
火光下周瑜看见来人里为首的是个中年人,粗壮魁梧,手里握着的不是刀不是剑连武器都算不上,只是一柄铁耙,当即哑然失笑。来人声如洪钟,大喝一声:“你们什么人!”
“袁左将军手下周瑜,庐江饥馑,特来徐州借粮赈灾。”
鲁肃白天在城外练兵,傍晚带人赶到田里巡视收割,这几天秋高气爽农人抓紧好天气连夜收作。忽然有人跑来说附近林里有团混战。这是经常的事,有时候是官军有时候是流寇有时候是成群的饥民,不过正值秋收,不管谁来了吃亏的都是他们。鲁肃随手抄起一柄铁耙就带人往城西赶。
火光一照,黑幽幽的影子全散了,只剩下一队人马在地上东倒西歪,自称是袁术手下。他看着这些人的狼狈样还没笑,坐在地上的人倒先笑了,向他一伸手说:“拉我起来。”
鲁肃一把拉起那人,还当他受伤了,一打量却是囫囫囵囵的,还没来得及开口问第二句,那人就又差点滑倒地上,忙抓住他胳膊:“有没有吃的?!”鲁肃再一看他,又打量地上坐着躺着的个个萎靡不振面带菜色,当即明白不是受伤而是饿极了站都站不起来,他哈哈大笑,转身招呼手下带他们回东城。
鲁老夫人总跟儿媳妇说他们家子敬真是傻得豪横,这话从他两三岁一直说到如今他三十郎当岁。
半夜从城外带回队批甲持刀的兵也就罢了,虽让人胆战心惊但那些人只顾吃喝也没干别的,后来领头的要借粮,听说他大手一挥指着粮仓说,不多,就两囷,这一囷你拿走。
鲁老夫人闻讯赶来时正看见装车,甩开婢女举起拐杖劈头就朝鲁肃脑袋上打,要不是旁边一个白衣军人赔笑拦住,差点就把鲁肃打得跑上房顶去。
鲁老夫人回头一看,不是她想象中的行伍粗人,竟是个又高又直十分漂亮的青年,白得像敷了粉,一双眼睛极亮,透着种气魄像是天生就带出来的。她当即觉得子敬似乎也不完全是傻,因为这人看起来真不像个坏坯。
鲁肃躲在粮仓里没听见周瑜是怎么说的,只听见祖母扯着嗓门大声说:“哦,我知道你!去年从寿春跑来一个琴师,说‘曲有误周郎顾’,有你在,寿春可算是没法混下去了!”鲁肃听了,拍着大腿狂笑,只是捂着嘴不敢出声。
“然后老太太说,既然你学艺不精,留着琴也没用了不是?卖给我得了!琴师一看她出的钱多,到不含糊,卖了琴就走了。”吃过饭晚上在灯下,鲁肃翻箱倒柜掏出张琴掷到周瑜怀里,“老太太扭头就对我说,子敬!六艺你都学精了吗?早晚的,也别往外跑了,给我也弹弹琴!——你说我这都三十的人了,哪有功夫学这个!老太太可一直怀恨在心呢!”
周瑜笑着把琴弦琴柱调好,敲了敲木头,听声音,不算多好的琴,不过也不太坏。他觉得鲁老夫人实在精明,与其说是看在他会弹琴要留他教鲁肃,不如说是看上他大家子的身份要鲁肃交这个朋友。老太太认准了公孙贵胄世代簪缨的人家不仅不会骗了他家的粮,而且也不会骗了她的傻子敬。
“你这可是揽了大买卖了,没有一年半载别想走了。”鲁肃看着琴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仰天长叹。周瑜把琴往他面前一推,正色说:“那就不要浪费时间了。包教包会。”
两天后鲁老夫人就惊喜的发现子敬虽然看起来粗豪,却在音乐上十足灵光,只两天就学会了《流水》,弹得风生水起,噌泠噌泠的。老太太偷眼看周瑜,只见他端着茶杯微笑颔首,看样子子敬并没有弹错什么调子,一曲终了,周瑜拊掌赞叹不已,鲁老夫人这才放下心,油然高兴起来。
鲁肃弹出了一身汗,和周瑜一起敷衍了鲁老夫人几句就慌忙撤出来。
周瑜大步就往马厩冲,鲁肃一把拉住他说:“这就要跑?在东城住两天,咱们好好聊聊兵书!”
周瑜笑着往堂屋瞟了一眼压低声音说:“等老祖母明白过来,我就走不了了。”
鲁肃哑然失笑:“你敢出这坏招还怕被戳破了?”他两天当然学不会什么,周瑜出主意让他学好姿势手法,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儿,其实都是信手胡搂,要是老夫人兴起晚上让鲁肃再弹一遍,恐怕拐杖就不会只落在他一个人头上。
周瑜点检兵士装好了粮就要出城,鲁肃带乡勇送他们,直到了东城边界。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天色黑的早了,月亮金钩一样挂着深蓝色的天幕,星空很亮,灿烂星河横亘在他们头顶。马蹄下霜露渐重,四下很静,只有人和马粗重的呼吸和车轴的摩擦声,间或络纬秋啼,发出极响亮的鸣叫声。
“我一直都想问,你这样的人怎么会为袁术效力。”
“我不是为袁术效力,我是为庐江赈灾。东城挨着洪泽还算好,你没看到往西直到寿春一带,从春初大旱,到现在颗粒无收,田全荒了,遍地饿殍,有的还没死透,就被野狗咬掉了手脚,实在太惨。”他摇了摇头,“以前庐江可不是这样的。”
“庐江被袁术糟蹋透了。”鲁肃说,“曹操在北吕布在东,都看出来袁术不行谁都要往庐江伸伸腿,战祸说来就来,这不是个长久地。”
周瑜说:“那你有什么打算?”
鲁肃笑说:“我打算跟你混。”看周瑜一愣便补说,“你总不会一直在袁术手下打杂吧!我有满腹诗书一身力气,你文武兼修还会弹琴,咱们一块儿找位明主投奔去不是很好?!”
周瑜沉吟了半晌说:“子敬知道孙讨逆吗?”
“如雷贯耳!这两年扫平江东的那位,猛人,实在是猛人!”他很夸张地一伸拇指,“说起江东,小时候我问老太太东城往东是什么,她说是往东走是江水,过了江水就是江东。江东殷足富庶,鱼米丰饶,越溪歌吟,曲水流觞,三秋飘桂子,十里荡荷花——我倒真一直想看看。”
“江东确实很好。”周瑜抬头看着长河说,却想起另一件事。
鲁肃忽然说:“既然这样,你要是去江东投奔孙讨逆,我也不妨跟去。”
周瑜转头对他一笑,伸出手,“鲁子敬,交个朋友!”
鲁肃啪的把手拍上去,“交定了!”
在东城界分别后鲁肃的身影很快没入浓重的夜色。天空已经由深蓝变成墨黑,而星河变得更亮。
“父亲,舒城之外是什么?”
“往北,是寿春,再往北,有长安,是洛阳。”
“往西呢?”
“往西是荆州。”周异放下书,笑着把他抱起来,走出门坐在石阶上抬头看天上的长河。
“荆州更远处呢?”
“益州。”
“再远呢?”
“身毒。”
“身毒以外呢?”
“大秦。”
“天下,天下何其大!父亲,你以后带我去长安,去荆州……去大秦!”
后来在秣陵山上,孙策居然脱口说出和他同样的话,原来他们一直向往的是同一条路。
所以也许他们真的应该一直并肩走下去,走遍整个天下。
络纬又响亮地鸣叫起来。
“那么多地方,那么远,可要走很久很久。”那时周异听了重重地叹了口气。
“不怕,这辈子长着呢!”
“瑜,这辈子很短……这辈子很短。”
周瑜最后望向天河,猛地扬鞭。
这辈子很短,这辈子很短……他对自己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4 章
周瑜从东城回寿春复命后,又马不停蹄亲自把粮食押到受灾最严重的阜陵,只是徒唤杯水车薪,活人有限。袁术横征暴敛了这么久,几乎挖地三尺榨光了庐江,当然不是这几斛米倒进去就能平上的。人人都清楚主持赈灾的虽然是袁术,肇事之首更在袁术,连袁术身边的侏儒在城内遇到周瑜,都拽着他的袖子比比划划尖声说:“硕鼠硕鼠!”周瑜看着侏儒挤眉弄眼的谐相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说:“誓将去汝,适彼乐土!”
建安二年,秋。玉玺在手里捂得太久袁术已经顾不得饥荒不饥荒死人不死人了,紧锣密鼓在寿春摆开排场就要称帝。此举一出遍地哗然,诸葛玄等寄寓寿春的士大夫震惊于袁术的不臣之心,纷纷愤然出走。
周瑜觉得这件事的可笑远多过可恨,不过也忙赶在登基的闹剧没开始之前向袁术请求就任居巢。袁术早为居巢的兵营混乱府库空虚头痛不已,周瑜一来请命当即拍板,只怕他反悔了不去,完全顾不得想他是否有别的用意。
于是周瑜便带上人马匆匆南下赴任。居巢是个练水兵的地方,民户稀少而兵员众多,只是有名无实、有册无员、侵吞府库、冒领粮饷等等俯拾皆是,从里到表全烂透了。周瑜从十五岁就统领家兵,又在丹阳太守府和孙策的部曲里历练过,看到这种局面却仍觉棘手。
居巢的府吏与部将见派来的是个小白脸公子哥儿,只在心里暗笑长官一个不如一个,面上虽也过得去却我行我素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周瑜也没有自恃长官愤然发难,倒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