蟾宫春秋-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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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云骁略一侧身,等他把腹中积水吐尽,方才挟袖替他拭了拭唇角,略犹疑了片刻,又动手解开他斜襟暗扣,小小翼翼把人平放躺在地上,垂眸低语道:“我去解决碍事的家伙,马上回来。”
“你……”
一言未尽,百里云骁突然倾身吻过去,舌尖顶开他半阖的唇用力搅动,发出粗重的吮吸声。月隐麟猝不及防,有些恼怒的在他胸口捶了一拳。百里云骁借力往后一仰,扣住他的手腕喃喃道:“你要死,我陪你死。你要生,我陪你生。但从今往后,不准你再一个人。”
——上穷碧落下黄泉,人死不过头点地,再痛也痛不过求不得而苦。当上天入地皆寻不见你的身影,此世断无可恋,焉有苟活偷生的道理。
月隐麟仔细回想百里云骁刚才说话的语速和口气,又恍惚觉得听不懂、感觉不到、简直没有半点真实性。他闭眼挨了一会儿,等心底这阵浅浅的波动过去,最后沉着气,尽可能发出平淡的声音:“你去。”
百里云骁闻言更无迟疑,起身掸了掸衣上尘土,脚步沉稳的踏步向前。
不远处,三百骑兵排成方阵,铜墙铁壁一般截住去路,堵得滴水不漏。
疾风打旋而过,粗粝的飞砂打在脸上,有些微刺痛,百里云骁恍若未觉。
见有人孤身逼近,方阵里闪出两路骑兵,手持长枪汹汹而来。临到跟前,百里云骁身形一闪,人已掠至半空。其中一个兵士抬头望时,后颈被厉掌劈中,即时翻身落马,一骨碌滑出数丈远。
百里云骁夺了长枪,双腿一蹬夹紧马肚,没有方向的横冲直闯,所经之处人马辟易。那两路骑兵被他一通乱搅,阵型瞬时溃散,三三两两自马背摔落,远远看去好不狼狈。后方见状不妙,精兵齐出,顿成潮涌之势席卷而来。
狂风不止,飞沙扬砾。百里云骁手里的长枪不知换过多少杆,热血溅上袖袍,烟尘中弥散着呛人的腥气。围攻的骑兵见他身手了得,恐不能强取,便将目标转移到不远处的白衣人身上。
混战中,身后突来利箭穿云的破风声响。惊觉回神,只见数排弓箭好手隔着十丈开外架起连弩,铺天盖地的冷箭朝着战圈外的零星一点疾射而去!百里云骁反应过来,转身就往月隐麟的方向跑——却已是来不及。大队人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绕过他涤尘而去,地面在猛烈晃动,扬起的飞沙层层掩掩,迷雾般遮蔽了离人的眼……
屏气敛息,心脏鼓动的频率似要捣破胸膛,脸上却是看不出什么来。百里云骁对月隐麟的武学造诣颇有信心,假如撇开情仇不谈,将自己置身于旁观的立场,他完全相信这个人拥有独对千军的身手与魄力。但或许是关心则乱,适才坠河的惊险画面尚历历在目,潜伏的情绪不安地躁动起来。光是回想那种可能失去的恐惧,就足以将残存的理智淹没。他持枪勒马,却忽然感到周围风沙很大,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距离像跨不过的鸿沟:不知道如果月隐麟冲出重围会如何,撑不过,未来又该如何。
所幸等待的折磨并没有持续太久。情势峰回路转,前方军阵很快起了骚乱,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传扬遍野。斗败的骑兵四下奔逃,几个动作慢的被尖枪斜刺穿膛,当场血溅黄沙,还有不少人狼狈滚落河里,发出了巨大的扑通水响。蓦地,一匹染血的战马自混乱的人群中急窜而出。尽管只快如闪电的惊鸿一瞥,百里云骁还是一眼认出马上之人,随即加鞭催马,毫不迟疑地紧随其上。
狂沙纷扬,风啸更急。月隐麟身后仍有数十精骑紧追不舍。他却并不着慌,凭借一手精良的御马术和记忆中对地形的熟悉感,硬是将追兵遥遥甩开。百里云骁为防后方有变,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敢谮越。两人就这样马不停蹄的紧赶一段,渐离险关,大夏边城赫然在目。尾随的骑兵追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绝尘而去。
到得城下,申时早过。闭锁的门关接连着隔断的城墙,气势恢宏地阻去了前路。
身后突来一阵马踏轻响,月隐麟知是百里云骁,便头也不回的道:“东西都落在河里,我身上没有信物,等明日再入城吧。”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非常冷淡,听起来和往常并没有两样。但百里云骁早已注意到他一贯整洁的白衣蒙了沙,虽然风尘仆仆却并不窘迫。左膝似乎受了伤,渗出点点血污。即便如此,他那种立马横缰的姿态依然挺拔,乌发散乱飘长,难掩眉梢眼角气质风华。只不过这种略带毁坏的美不再高高在上,它第一次以如此平实的态展现在眼前,仿佛直到这一瞬间才算真心实意的触摸到这个人,沉光溢彩,晃眼流芳。
尽管心底埋有千头万绪,话一出口,却变成一句:“何谓信物?”
月隐麟默了一瞬,蹙眉道:“自然是能表明身份之物。”
百里云骁脸上微带点笑意的问:“当初你给我的令牌算不算?”
“嗯?”
听到这句话,月隐麟并未喜出望外,反而感到一阵莫名惊诧。如果没记错,自己只在千金楼时给过百里云骁最后一面御行令,可那面御行令不是被他遗落在竹林里了麽?东西是温初晴拾到的,绝不会有错。百里云骁也亲口承认,那天在竹林假冒唐翳的人就是他。这么一来,他身上理应没有御行令了。假如事实并非如此,那天温初晴拾到的令牌不是他的,又会是什么人的?…
心中有很多谜团待解,但隐隐地,月隐麟又不愿旧事重提。
百里云骁倒像是完全忘记了竹林那回事,只见他神态自若的解下袖藏暗扣,取出御行令交至月隐麟的掌心里。月隐麟曲指攥紧了,却是立刻调转马头背对着他向前走。
这种冷漠的态度。
虽然也不是预想不到,百里云骁还是感到一阵不由自主的失落。然而低靡的情绪没有维持多久,便又被眼前所见震慑住了——
月隐麟一出示御行令,守城的夏兵就大开城门,驻边的城守急换朝服出城迎接。
对于月隐麟的真实身份,百里云骁不是没有揣测过,但他从未想过竟是这般风光不二的存在。
那城守一见令牌即屈膝行礼,朝月隐麟叩首跪拜。
月隐麟脸上却没有表情,由着他带路径入城门,里面候着一行车马,铺陈十分气派。
“上车。”
这句命令是对百里云骁说的。话音刚落,车旁的侍女已嘴角噙笑地掀起车帘。月隐麟先他一步上车入座。百里云骁满腹疑云却别无选择,只能沉默着弃马跟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42章
马车轱辘前行,一路驱至督府方才停下。月隐麟由城守一行簇拥着踏入雕梁画栋的堂皇府邸,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王宫内苑。
九重宫阙青光舞,凌虚阁上紫氤生。那段高墙巍峨、深宫闭锁的漫长岁月,到底还是在他心里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其时正逢建国之初,长兄景霄即位不久,太后母党一脉密谋策反,他与二皇兄景乾因皇族权争受王室猜忌,不得不思变自证。为表忠心,景乾自动请缨驻边驱虏,加封北院王甘为大夏护国,此举甚合君心,得以偏安一隅。而他无心权势,自幼拜入国师门下,受教于汉字院,终日沉迷天下武学,故对国师在中原故土培植的武林势力心神往之,决意远赴中原,因遣为大夏辟疆拓土急行先锋,明奉圣意,实则意在江湖。现在回头看看,也不过隔了一两年的光景,那些皇族旧事却遥远得似一场浮华梦境,只剩依稀残影。
府邸议事堂正对一道垂花拱门,风过檐下,花铃串串轻摇,空气中暗香浮动。月隐麟本就是神仙般的人物,又兼前段时日的修习养复,眼伤已有所好转,视野基本与常人无异,只是尚无法持久用眼罢了。此刻他换了一身簇新铢衣,斜襟右衽,穿在身上说不出的好看。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扭头多瞧了几眼,如此一来自也注意到他身后那个身量高挑的静默青年。几个朝臣挨在一起交头接耳,时不时喁喁私语,显然对他们此行的目的感到十分好奇。
便在这时,一个插花佩翎的锦衣武将急匆匆踏进门来,躬身朝上座的月隐麟行礼,口中称道:“上将军副使野利寈,拜见景欢殿下。”
月隐麟闻言,微微冷笑道:“怎么是你?贺大夫呢。”
“回殿下,上将军这几日染病卧榻,药司大人尚在将军府守着,一时走不开。”野利寈说话时低着头,似乎不怎么敢抬头看他,“上将军得知殿下归朝,十分惊喜,特地教末将前来,说是务必请殿下到府上一叙。”
“他的动作倒是快。”月隐麟听野利寈话中有话,面色更冷,“看来今日我不跟你走一趟将军府,怕是见不到贺大夫了。”
野利寈诚惶诚恐道:“殿下万万不可误会,上将军他的确是抱病在床…”
“不用解释。”月隐麟顿了顿,又略压低了声音道,“你也一起来。”
——是对百里云骁说的。
百里云骁点了点头,并未作声。
野利寈看他二人似有古怪,心里疑惑,表面上仍毕恭毕敬的以礼相请。
待三人都走后,堂上众人议论纷纷。
“早就听说三殿下与上将军关系不睦,看来传言非虚啊。”
“你们说,这次三殿下回朝,可有知会圣上?”
“我看未必。据城守所言,三殿下一路被人追杀至此,如此邦交显然不合朝礼。”
“我倒是听说,三殿下在中原隐姓埋名,过的是江湖草莽的打杀生涯,根本无心政事。”
“那他这次回来,莫非是为了…太后?”
此言一出,几个朝臣面面相觑,不约而同脸色大变,“人已经走了,说这些有的没的做甚么。今天到此为止,都散了吧。”
将军府傍山而建,占地甚广。主人在府内蓄了一池碧水,池子里养着水鳖、海珊鱼以及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山珍水宠。由于水深且浊,池面常年呈现一种极幽深的墨绿。月隐麟一直不太喜欢这个池子,表面波谰平静,实则暗潮汹涌——像此地主人给人的感觉,阴森晦暗,难以捉摸。然而,主人的日常居所就挨在水池边上,要见他就必须经过这个池子。
到得内堂,野利寈匆匆进去通传。须臾,门扉喑哑作响,走出来一位披发裸足的鲜衣男子。野利寈在旁搀着他,动作小心翼翼,生怕他跌倒一样。此人眉目细长,面部线条尖削冷硬,赫然便是上将军李长歌无疑了。
月隐麟与李长歌久未谋面,他这幅病弱模样着实有些出乎意料。原以为野利寈说他病了定是托辞,如今看来,竟不似有假。
李长歌的视线掠过月隐麟落在百里云骁身上,虚浮的脚步猛地顿住,眼神阴鸷的盯着他不放。
“这位是……”
月隐麟眉尖轻蹙,不悦道:“怎么,李将军不认得我,反倒认得我的部下?”
“三殿下说笑了。想你当年英雄年少,举国上下无人能及,任何人只要见过一面,恐怕想要忘记也难呐。”
李长歌说的虽是场面话,但因他的眼神极其认真,听起来倒不那么刺耳。
月隐麟也懒得与他计较,直截了当道:“若无他事,有劳李将军请贺大夫出来一见。”
乍闻此言李长歌有些反应不及,很快又面色如常,略带点凉薄的笑意道:“三殿下这么急着见贺大夫,莫非是患了什么疑难杂症?不如说出来,看李某人能否帮得上忙。”
“李将军的好意我心领了。不知贺大夫人在何处?”
月隐麟话里的意思说得很明白,可李长歌就不喜欢他这样。暧昧总还有缓和的余地,毫无转圜的拒绝多少会使人感到难堪。
“说来可真不巧。适才宫里来人,说是太后身体微恙,贺大夫刚刚奉旨入宫。我还以为你们会在半路遇上呢。”
“太后?”
月隐麟面露疑色。虽然他这几年身在朝野,但对王宫诸事并非一无所知。长兄即位不到两年,以魏太后族弟为首的逆臣发动叛变,阴谋败露后累及全族,魏太后遭圣上赐鸩弑杀。此为皇族憾事,却也是无法否认的铮铮事实。
“殿下恐怕还不知道吧。魏太后死后,圣上仁孝,尊昭藏为太后,一如亲奉,足见天理伦常,皇恩浩荡……”
说到这里,李长歌忍不住握拳咳嗽起来。野利寈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接过话茬道:“末将听闻,昭藏太后对三殿下可是挂念得紧,忧思之下痼疾缠身,这才病倒了。殿下不是要找贺大夫麽,何不顺道进宫看看她老人家?”
百里云骁察言观色,暗暗揣测这位昭藏太后与月隐麟关系匪浅,多半是其生母。再看月隐麟面色有异,不似先前镇定,心中的怀疑更坚定了七八分。但这个什么将军的一看就没安好心,他的提议必定有诈,进宫一事恐怕没那么单纯。思及此,他忍不住对月隐麟附耳道:“解药一事需从长计议,不必急于一时。”
月隐麟脸上吃惊的表情尚来不及掩饰,百里云骁又凑得更近道:“不就是一株黑尾蕈麽,大不了我去宫里偷来,用不着你以身犯险。”他说得那样云淡风轻,月隐麟心里微微一悸,当然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李长歌藉此又多瞧了百里云骁一眼,若有所思。
让百里云骁始料未及的是,月隐麟蓦地开口,竟同意了:“李将军有病在身,理当静养。这里也没别人,只好劳烦野利副将辛苦些,再陪我到宫里走一趟吧。”
“能为殿下效劳,末将求之不得。”
就在百里云骁打算跟上的时候,李长歌盯着他的背影,冷不防道:“少侠请留步,王宫禁地,岂是人人可往。”
月隐麟似是心有顾忌,便也淡淡对百里云骁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很快回来。”
说话间,天色已不知觉的暗了下来。云翳遮住日斜,百里云骁看他和野利寈两个慢慢走远,身影隐没在红墙绿荫下,心跳猛地一沉,整个人如受重击,僵立着无法动弹。
“你……”
“百里云骁,你虽已认不得我,可我对你,却是一刻也不敢忘怀啊。”
李长歌的声音从背后幽幽传来,用一种极致傲慢的语调。
百里云骁在这一刻幡然醒悟,内心的焦虑反而消退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