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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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居然便是方才冲破他们右军的汉国大将张元徽。此时他面上却流露一丝诧异,大抵是没想到一个兵卒也有那么两下子,这倒激起了他的好胜心。当下将七尺画戟抡圆划圈,舞得呼呼生风,缰绳一提,黑色战马人立而起,“咴咴”嘶鸣着撒腿直冲苏六奔去!
身侧流矢不断,另有敌军从高坡上推下的斗石滚落各处。没有退路,苏六喘了口气,策马扬鞭迎战。
一枪一戟,皆是锐铁利器,交锋之处,火星四溅。十个回合过后,张元徽愈加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的骑兵不容小觑。别的不提,单是他使枪的手法便匪夷所思。戎马多年,从未见过那等枪法,似刺,又不似,枪走偏锋,收放轻灵,招法之间变换多样,花式迭出,教人应接不暇。
那张元徽只道对手厉害,殊不知,苏六却真叫怕得紧。在知道了对手是谁之后,他就一直在后怕。头一次直面这样的强敌,心中委实一点底都没有。方才那番交手,已是耗去了他大半心力。春寒未消,背后却出了层薄汗,密麻麻沾濡了亵衣;手心亦黏黏糊糊,只怕稍有闪失便抓不住长枪。
“剑,要拿稳,手腕要灵活,目光锁住对方要害,出其不意,一剑可论成败!”
朦胧间,那人的话似近在耳廓,清明如昨。那一昔,何年何月,已经久远得记不得了,却堪堪记住了这一句话。
不,是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手中的枪俨然成了长剑,剑招融汇于枪法之中,须臾便多了千般变化。是以无怪乎张元徽看不懂,因为苏六使出的并非枪法,而是剑法!
又斗了五六回合,苏六□□战马突然一颤,接着前蹄一跪,颓然歪倒!苏六正全神贯注于刀枪,猝不及防,随之跌落下马。幸得他落地之即,手中长枪疾转,在地下撑了一撑,见马儿翻压过来,连忙就地一滚,待爬起时,却见战马腿脚与肩胛已中了数枚羽箭。
还未喘口气,张元徽的方天画戟又当头招呼过来,苏六不敢硬接,支枪点地疾退几步。画戟在黄土上划了深可尺许的一道长沟,再次横削而至。
没了马,苏六立刻便落了下风。既要留神马蹄,又要对付张元徽,还要躲避繁密箭雨与滚石,自然力不从心,捉襟见肘,被对方逮了几个破绽连挑带戳,身上倾时多了几道深浅不一的伤口。
那张元徽猫捉耗子般耍了片刻,看出苏六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再战,便欲速决,双臂高举,画戟呼啸而来,扎入苏六右肋。苏六偏身疾闪,出掌一推,消减了对方三分力道,却还是被月牙刃从肋侧活活勾下了一块皮肉……
汉都部署营帐之内,传出一声清脆的器物碎裂之响。云生烟正襟端坐,满脸愕然,脚边滚落了一壶紫砂茶具,茶水汩汩流淌。
“皇上居然弃了契丹骑兵不用?这是为何?!”
都部署白从晖叹道:“许是皇上轻敌了,此番周兵人马诚然不多,却安知有无后军?”
“臭棋!”云生烟叱道,“轻敌乃兵家大忌,万不可为!将军快劝劝皇上吧!”
“连枢密直学士王大人和杨将军都劝不动,白某又如何说得上话?”白从晖苦笑。
“将军何出此言,”云生烟不以为然,“将军贵为都部署,指挥前方各路人马的调遣排布,可谓大权在握。”
白从晖摇头道:“云公子有所不知。名义上我是都部署,实则到了战地之上,将帅为大,而皇上身边重臣汇聚,也难免偏听偏信;再者,我这把病骨头……”白从晖咳了两声,按住胸口,道,“他们只怕受我连累,哪个又肯甘心服我?说到底,终究是人微言轻。”
“人微言轻,人微言轻……”云生烟重重一拍茶几,站了起来,“好个人微言轻!”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终于未能出口,索性用连声的笑作了替代,只是这笑比哭还难看。
“公子这是要上哪儿?”白从晖有些担忧地看着云生烟呵呵笑着朝外走去。
云生烟回头道:“自然是去打仗了!我云生烟虽只是个幕宾,好歹也习过武,与其干坐后方,不若去前线杀敌来得痛快!”
白从晖急道:“不可,不可啊!”便要上前阻拦。
“将军放心!一切后果自由生烟一人承担,绝不牵连将军!”话音犹近,人早已掠出数丈开外,白从晖又哪里追他得上?
☆、迷局
刀刃刮下右侧皮肉的同时,苏六已遁开数十步远,借了圆盾与滚石的掩护险险避过几支枪箭,撕裂的痛楚才迟迟知觉。苏六不知自己伤得有多重,只出指封了几处大穴,拿左手捂住肋下,右手持枪,却是重若千钧,再也提不起来。不断有浓稠的液体自指缝间簌簌淌下,一阵血腥之气随之弥散,膻味冲鼻,连风沙都带不走它。
原来自己的血的味道,闻起来竟浓烈如此。
这是苏六万念俱灰之际最后的领悟。实在谈不上有多睿智。
那张元徽还要追来,被赵匡胤截了去路,两人二话不说便战在了一处。苏六却未能就此幸免。走了个张元徽,还有无数小兵,他们欺苏六战马已失,又受了伤,都跃跃欲试着想捡个便宜。若能活捉一个亲军骑兵,也算得功劳一件。
坐以待毙太也窝囊。苏六一横心,长枪换到左手,强聚真气一个打挺跳将起来。枪尖横扫,趁敌兵倒地迅速跳出了包围,抬足侧踢,正中左边一个汉兵的面门,又一枪刺倒了右边的,随后回手将长枪送入身后兵士的咽喉。苏六愈战愈勇,风中缭绕的血色忽尔不再狰狞可怕,反而令他兴奋莫名,如同一只受伤的兽禽,引发了本性中的残虐。
可惜一支冷箭结束了这场酣畅。苏六只觉左臂一痛,长枪松脱,应声落地。待要去拾,腿上又挨了一石头。苏六咬着一嘴牙,驻枪于地,硬是扶攀起身,无论如何,他也不愿在敌人面前轻易倒下。
当何鲲赶来之时,看到的堪堪便是这样一幕场景。
“阿六!”他一步跨至苏六跟前,承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张口唤道。依旧是那么低沉厚实的嗓音,此刻听来却分外悦耳。
苏六只来得及看他一眼,便全身瘫软下来。
再睁开眼,却见何鲲正一圈一圈地帮他缠着布条,伤口的血似乎止住了,左臂的箭也被拔除。苏六试着动了动,胳膊腿都还灵活,也不怎么疼了,看来伤得不是很重。
“这是在哪儿?”一开口,苏六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
“巴公原。”何鲲言简意赅。
苏六不语,闭目聆听了一刻,突然翻身坐起。
“你要做什么?”
“战争还未结束。”苏六拿起边上的兵甲一件件穿上,正要戴上头盔,一只粗手按了上来。
“受了伤,还能再战?”
苏六一指前方,毅然道:“你听,大家都豁了性命,蹈死不顾,苏六岂能苟活?”他沉下声,凝视何鲲,吐字圆正,“我不怕死。”
何鲲深深看着他,末了放开手,却猛然一把抱住了苏六,很紧很紧,几乎将人箍得窒息。
苏六一头雾水,木然地任他抱了半晌,脑中空空如也。鼻尖再次嗅到了血腥味,这回是源自于何鲲,不知怎的顿觉心惊肉跳。
“别让我看见你的尸首。”
箍紧的双臂陡然一松,何鲲忽地站起,向后转去。
那一瞬,苏六以为自己错听了。错的不是内容,而是语气,那般近乎脆弱的哀求,断不可能从这个粗汉嘴里蹦出来。
何其离谱。
苏六也转过身去,顿了顿,仍是决意说了出来:“我还撑得住。如若战死,也不用你来哭。”
他戴上头盔,拿好枪盾,抬脚便走。
一步一步,誓不回头。
已经错了,为何还要一错再错?
南风无涯,何鲲雕塑一般倚枪长立,似候尽那一日天荒。
飞箭走石,穷兵困骑。
云生烟白衣翩然,穿梭于死生交合的战地之上,亲见一片枪戈狼藉。周军奋起顽抗,斩杀了大将张元徽。汉天子豁了出去亲自摇旗呐喊,可惜兵败便如山倒,兵士们无心恋战,纷纷投降。
转眼间,局势已换。
云生烟一皱眉,越过左右护卫,在天子刘崇面前落定,长跪而拜:“云生烟恳请皇上退兵,保存实力!”
刘崇一惊,见是一个陌生的白衣青年,虽不知其来历,却端的勃然大怒,喝道:“大胆!哪里来的无名小辈,竟敢信口雌黄!”
“护驾!”护卫们也都吃了一惊,飞身上前拿人。
“皇上!”这时一个将军模样的人,打马奔来禀道,“臣等捉住了一个周国亲兵,是否就地处决?”
刘崇不假思索,道:“一个兵士而已,留着也无甚用处,杀了!”
不想那将军犹豫道:“那个兵士倒有几分拳脚功夫,微臣还在他身上搜出了一副象棋,也不知其中有无玄奥……”
云生烟听到这儿,浑身一个激灵,疾声道:“且慢动手!”回头再拜求道,“皇上,那兵士或许乃生烟旧识,请求皇上留他一命,容我游说于他。”
“这位可是白将军幕下云公子?”那个将军打量了云生烟几眼,问道。
“正是在下。”云生烟颔首,“那人若真是在下旧识,便大可劝其归降我大汉。他的武艺也是在下教授的,是个良才。”
刘崇见状,低头沉吟了片刻,方抬首道:“准。”
云生烟大喜,谢过皇恩,便急匆匆赶往前方。
苏六意识迷蒙,被两个汉兵架着。失血过多的他再也看不清任何物事。混沌天地中,只朦朦胧胧浮出一个雪白的影子,衣袖蹁跹,仿若一只舞蝶飞入了灵魂深处。
“云哥哥……”
后周显徳元年三月十一日,周天子柴荣统率精兵御驾亲征,与北汉会战于河东(今山西)巴公原。在右军主将临阵脱逃行将溃败之际,柴荣亲率左右亲兵冒着矢石出阵督战。后周将领身先士卒,深入敌军连毙汉兵无数,周军士气大振,以一当百,大挫汉军。黄昏时分,周军后军与前军会合,对企图抵抗的汉军发起猛攻,北汉军溃,后周军一路追杀到高平。山谷中,尸身相叠,兵械遍地,另有北汉降兵数千,北汉主刘崇仅率百余骑兵狼狈而逃。高平大战,以后周军全胜告终。
精彩、壮烈,这是记入史册的部分。史册之外,多少亡魂多少生还,若非王族贵户,却有几人萦心挂怀?
酒肉喷香,人声喧赫,周国营地到处充盈着胜利的欢腾。一个兵士打着酒嗝,晃晃然来到马直军使赵匡胤的大帐前,冲跪在地下的另一个兵士道:
“我看算了吧,被汉军捉住的俘虏哪还能活着回来,军使大人是不会见你的。”
何鲲抬眼,一张混了血污的脸颓废不堪,目光却亮得吓人。那兵士见了,立马噤声,却见他又低下头去,懒懒地道:“管好你自己的嘴。当日阿六不过推了你一下,若换作我……就该在你身上捅个窟窿。”
那兵士自讨了个没趣,悻悻地走开了。
日影由西至东走了半个圆,当天边最后一道霞光被黑暗吞没,何鲲终于抬了抬僵硬的头颈。月华将一个人影投射在他脸上,遮住了半张血迹斑斑的面孔。
“你当真要去救苏六?”
“是。”
“非去不可?”
“是。”
“倘若——他已经……”
“我没有见到他的尸体。”
夜风微凉,扯动了贴着额面的头发,凝了血,如肢体一般僵直。
过了很久,赵匡胤吸入一口气,徐徐吐出。
“此事,本将会禀告皇上。后面的事,本将也做不了主了。”
北汉太原府。李府内,一灯如豆。
云生烟拧干了一条毛巾,将它轻轻搁在苏六额头上。苏六双目紧闭,两颊潮红,手心也依旧很烫。白衣青年叹口气,执了苏六的手放回被窝里。
“时候不早了,李大人,在下得回去了。苏六……就多劳您费心了。”云生烟起身,向身后那人施了一礼,便欲告退。
“回白将军那儿去?是要陪他最后一程,还是……”
说话的是忠武节度使、同平章事李存环。这李存环乃后唐庄宗李存勗从弟,后蜀主孟知祥甥,身世非常,官居显赫。
云生烟顿住,回头,眼神带了询问。
“莫说你不清楚,白将军的身子骨……怕是捱不过这个春天。”李存环沉声道。
“大人有话便请直说。”云生烟语气冷淡。
李存环一笑,来到桌前拿起拨火棍将灯芯挑开了些,道:“云公子爽快,坐吧。”说着自己也就着桌子另一边坐了,不紧不慢地开口,“据线报说,柴荣已屯兵驻于潞州。”
“这么快?!”云生烟失声道,“莫非他打算……”
“进军太原。”李存环略一点头,“你我想到了一处。情势危急,但情势也能造就英才。”语毕话锋一转,问道,“云公子对此有何高见?”
云生烟却没说话,甚至连头也没偏过一偏。光影斑驳,将半张俊朗丰神的脸庞映出梦幻般的色泽。若即若离,似凡似仙。
李存环微不可查地凝了眸,道:“听闻云公子精于象棋?可巧,李某也会几手。这下棋,最重要的便是——”
他有意停了停,才接着一字一顿:“取、舍。”
灯火“噗噗”一跳,闪耀的瞬间,也照亮了白衣青年墨色的瞳仁,宛然一点星光。
“这一次,由我率军会同契丹兵攻取潞州。”
李存环说完,便沉默下来,一副成竹在胸的神色。果不其然,云生烟终于转了头,目光中赫然多了几分期许。
见时机已到,李存环浅笑一声:“李某身边正缺个得力谋才,若能得云公子这般玲珑人物,必将如虎添翼,攻破周军不在话下也!”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云生烟下意识想要推脱,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一贯伶牙俐齿的人,平白变得拙嘴笨舌起来。
“云公子无须立刻答复本官,左右你朋友的伤也需将养几日,何必急于这一时。”李存环道。
云生烟听他突然改了自称,心头一揪,这会儿也顾不得颜面,离了坐欠身道:“生烟愚钝,还望大人海涵。周国乃我大汉之敌,自也是在下敌人,杀敌卫国,生烟义不容辞!”
“云公子这是做甚?快快免礼!”李存环起身扶住云生烟,借黑夜的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