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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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润盯着池塘中倒影而出的人影沉静。池中隐约溅起涟漪,由风散去。
“纵然父亲便在山宫,我也不想回去了。”冯润哽咽了声音,悠悠仰头,目中全是翻滚的泪,“我不想死后也被葬在那样荒凉凄惨的地方。我要出去,去看惠裕师傅言中大千繁华世界!”
春风为何这样凄厉,吹得人生疼。半刻恍惚后,冯善伊拉过她一只腕子,牵着她由池边走上石桥,悉声劝道:“所以,你就那么想靠小雹子活得出人头地。”
“他不是皇长子吗?母凭子母,我们难道不能依靠他吗?”
冯润简单的思维中只能容下一个“母凭子母”从而鸡犬升天,再容不下其他。
“一旦小雹子被立为储君。你和他都会立时成为孤儿。”冯善伊并觉得女儿单纯的想法有什么不对,怪只怪魏宫的残忍不是常人所见所闻那般,她握紧了冯润的腕子,笑了一声看她,“做孤独的太子,真的适合小雹子吗?没有我,你们依然可以吗?”
冯润愣住,从未将一双眼睛睁得如此透亮。
“我希望李御女能生下当朝的皇子,这样我们一家人才能度过暂时的劫难。只要活着,才会有数不清的机遇。”冯善伊从前觉得同她说些还太早,如今才知迟迟不说,恐怕才会扭曲了这孩子的心性。
“娘。”冯润的腕子跌了下去,泪含得饱满,忽得落下,“我竟是害惨了你。”
胡笳汉歌 云中篇之十 平复危机
“娘,我竟是寒惨了你。。。。。。”
这一声荡在风中,明日春照的天地骤然卷起阴霾,狂风压绕雕楹镂桷,卷起一地碎花落枝。裙尾滑过清冷的大理石砖,越发急促的呼吸声缭绕广德殿四注两厦间,堂宇藻墙书画着奇禽异兽,乍眼望去俱是狰狞。冯善伊奔跑在精雕细琢的砌金宫道上,前殿广德的雄壮宏美,已没有心思收入眼中。
慌乱,惊恐,与茫然不知的愁绪,肆意而发。
“婳妹!”推开殿首雕镂的朱门,鎏金彩幔充斥了满眼。她直冲里间,拂手挥去一路遮挡的及地长幔,沿路宫人连连跪地。最后一层云帐抬起,安神聚气的檀香烟气自香炉中如游丝上浮,勾勒出柔美妖冶的姿态,烟绕缓缓散去。李婳妹依是半卧在床榻间,腹间高高隆起,与往日一般纯真自然地笑着转目看向自己,只目中稍添了几许惊讶。
“姐姐怎么来了?”她笑着忘了喝手边的药汁。
冯善伊几步走过去,端了那药碗不动声色道:“这药汁冷了,重新去换一碗。”
李婳妹闻言皱眉:“我是不喜欢喝太烫的。”
“药。”冯善伊转了一笑,替她拉了拉被子,“越凉越苦。”
旁侧玄英走来,并未收去那药,只口中淡淡的:“钦安院过虑。我家小主子前日子喝药烫了舌头,才要我们凉下。至于您说的凉了。”言着猛然抬头冷目烁烁而视,狠狠咬字,“方才确有一碗太凉,不适入口,奴婢自是要换下的,如今给我家小主喝得这碗已是刚好好。”
斜阳漫窗而落,昏黄中揉着云霞的亮色,冯善伊沉了一口气,恍惚笑了笑。
玄英起身,伺候李婳妹用过药,提了裙摆欲退下,只退身之前略看了眼冯善伊,持声自然道:“钦安院夫人,前日子像您讨的几卷佛经。正有几处看不明白,可能到后间予玄英讲讲?!”
冯善伊闻声便知她是有话要背后去说,面色如常与李婳妹客套一番,即是绕过帘后循着玄英的脚步追上去。玄英停在殿后烧水煮药的小杂室,锅台一侧正放了盏药碗,已是凉下多时,汁色格外沉。室门紧闭,密不透风,昏阳由西窗打入,正落了玄英半鬓橘红。
冯善伊走上去想倒掉那碗药,玄英猛回了身,声音极冷:“我正打算留着物证,好去皇上跟前问一问讨个主意。”
冯善伊闻言,只一笑,将碗放回原处:“那我便不毁赃灭证。”
“你说一套做一套。要我如何信!”玄英看着她,嘶哑了声音,“到底是魏宫出来的女人,城府手腕都在我之上。可别要忘了,我好歹也是那里出来的奴才。保主护驾这等事,没得含糊。这等小伎俩太小瞧人了吧。”
“连你都说是小伎俩,在我眼底连伎俩都不算。”冯善伊默然片刻,缓道,“若我要出力,怎会用这生硬青涩的手腕。不是我小瞧了你,是你小瞧了我。”
“你那润儿——”玄英一急,便把今日从小太监口中问出的实话道来,小太监亲眼所见七八岁的女童悄悄溜进又躲了出去。
“这种把戏,也就是七岁小儿的程度。”冯善伊摇头笑笑,“你自可以去向皇上告我居心叵测,估计他听来都想笑。”
“你当真不在乎?!”玄英稍有些明白过来,只是嘴上仍不肯放过,转过身去盯着那碗,“你这人真是如皇上所说放肆得也算可以了。”
“我在乎。教儿不善,毕竟是我的责任。”冯善伊靠着墙角坐下来,寻了个茶碗喝口水,笑着道,“对你就当是一回考验。如今真看出了你乃精明能干,李婳妹母子交给你,我也放心。”
“你倒是会给自己圆借口。”玄英冷冷笑着,同坐了另侧。
“废话!手腕不高深,连口舌都不伶俐,我还怎么活。”冯善伊稍递了个眼色过去,“我这是点拨你呢。你也给我学着点。别总看表面,肠子绕几个弯,做事想事多过过脑子,别要我时时处处笑你。”
“怎么听着是我不对了?”玄英远比她更脾气烈,欲强言几句,见得身侧冯善伊突然静下来。
“这宫里什么都有,也的确不能掉以轻心。”冯善伊低了一声,“你再坚持个半月。过了这日子,我也才是能把心放了肚子里。”
玄英微微垂下头,转着茶杯轻道:“我没有同小主说这事。以她的纯良心性,就是打死她也不会信是你要害她。也幸好,的确不是你。我们小主那样心好的人,便是日后领着孩子入了魏宫又要如何生存。”
冯善伊没有应答,就论她自己这样心不好的人都没法的生存的地方,又如何可以容得下一个生下皇长子的李婳妹。二人一时相顾无言,就这样静静坐着,待到冷月清冷挂了广德殿重重飞檐之上,宫灯燃起火红的凤凰,响彻阴山北侧钟鼓声声散去,这广德宫迎来又一个平凡不能再平凡的深夜。
风将窗纸吹打得格外响亮,碗中的水冷作了冰凉,冯善伊拂了袖子立起身来,她想了许久,也愣了许久,终于可以回过神来。移步走出满派沉寂晦阴,推开木门,指间由门板木刺挑穿,挤出刺来,殷红的血珠子落下几滴。将手收了袖笼中,冯善伊回了一身,看着玄英,眼中似无情绪:“你能替我压下这事,我也自会给你个合适的交待。”
胡笳汉歌 云中篇十一 欲望噬心
明烛高照映出人影忡忡,幔帐低垂挡去刺骨寒凉,室中尽是一派暖光蕴着冷意。滴漏流沙,细微的声音,更显沉静无比。青石云墨的桌案上本是摆了十盏茶,砸去七盏,余三盏。
桌侧端茶的女人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女娃,摇着杯中水,有些气无力:“说下去,恕你无罪,我也保证不砸杯子了。”
冯润抹了把泪,继续道:“那晚听方妈说李御女肚子里是个男娃。我想那孩子一定会抢了弟弟的风头。”
“啪”果真是言而无信的母亲,声未尽,便又落下一盏。
冯善伊头疼,便拿拳头尖戳眉心,以痛止痛。另手附了桌上又摸了一盏茶,喝了凉水压了压,声音却哑了:“再说下去。”
冯润抽泣着幽幽看了眼母亲,她哭得有些口渴,却不敢开口要水,把泪吞了肚子里,哆嗦着又道:“药是从山宫带出来的。从前听绿荷姑姑说那药险些要了弟弟的命,我觉得好奇就留下来的。还有。。。。。。还有。。。。。。”
冯善伊手间抖了抖,又碎了一盏:“你就继续说吧,看是不是能把我气死。”
冯润仰起头来,哭颜一如经风雨之夜的枝头玉蝶苍兰,虽开时艳涟,败时更让人心疼又酸楚,却又不知当如何保全。
“我就是不愿再回山宫了。李娘娘生了孩子,皇上一定会把我们送回山宫的。山宫四年的辛苦,娘是忘了吗?每次在山宫听到这里飘来的乐声,我都好恨。为什么我们困在那里过得连生死都不知,他们却在这里快活!”
冯润的声音像一把刀子,横贯了冯善伊心头。她不是没有恨过,也不是没有羡慕过。皇帝巡幸一次,行宫这里便升起宫乐歌舞。同在云中,一个山中陵园坐拥阴山之西,一个盛世行宫屹立阴山之北,只是一山之隔,却是天涯咫尺两个世界。一侧冷闭凋败如死灰,另一侧却是琴瑟升坐,笙管立阶。禁闭于山中陵墓之中,却日夜听得另侧行宫笙管箜萧缭绕入耳。这对于一个自记事起便看不到山外秀景的幼童而言是多么大的诱惑。她只是个孩子,自会喜欢彩妙精美的衣衫,会迷恋与美丽有关的一切事物。山宫对她而言,便是生生阻断这一切的噩梦。
然而,比起那种被遗忘的失落之痛,这样的冯润,更让自己痛。
最后一盏茶死死握住,冯善伊站起身,裙角蔓过碎裂的杯盏,鞋尖尽湿,她一声一声言着:“你如今只有七岁。到你十七岁,二十七,甚至三十七岁时。我实在不知你又能做出什么来。我活着兴许也看不到你三十七岁的模样,只是你至那时仍要为了欲望吞噬自己的良心吗?”冯善伊蹲下身来,将最后一碗茶递了她手中,言得恳切,“喝完这口茶,娘送你离开,可好?”
“娘!我错了!我只错了这一回!”冯润猛扑入她怀中,茶盏湿洒了裙摆间,她死死抱紧母亲,“别赶润儿走。”
冯善伊抚着她的额头,五指深入她发中,唇际模糊一笑:“魏宫那地方,有太多的诱惑,你会有越来越多想要的东西,欲望膨胀之后,只会越陷越深。我实在不能带这样的你进去那个地方。”彻骨的寒冷环绕着单薄的身子,这并非外力而发的酷寒,而是从内心升起逼人的寒意。想起那个地方,就如同坠入冰窖,寒得引人齿骨打颤。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春风可以这样冷。领着冯润走在清晨空无一物的宫道上,八面来风,吹得万物俱败。一路而出,冯润止住了哭泣,便如接受了自己命运般静默以对。临行前,她向母亲讨了她腕中那支血丝玉镯做唯一的念想。冯善伊将那镯子与一整卷法华经置入她行囊中。惠裕曾经说过千万经法中,法华经以善为教,习法者灭欲消灾,修得正道全身。
得知消息的冯熙已连夜驾马而来,如今已候在外宫宫道上,守护行宫的侍卫因与云中陵宫将卫素来亲密,所以冯善伊才能轻易买通了关系,托哥哥前来接应,且不会惊动拓跋濬。守宫的侍卫见得钦安院,渐让出道来,退了十几步之外。
冯润看见舅舅的车马于身前,仍是委屈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冯善伊。
冯熙先将行囊塞入车中,再回身时抖出宽袍将冯润裹紧抱了肩头,冯润一手仍紧紧拉着冯善伊不放,目中忍着才能不落泪。冯熙叹了一声,低劝道:“润儿,你把手松开吧。”
冯润不应,只捏着那腕子更紧。
冯善伊看了她一眼,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松开小拇指时明显听冯润哭腔极重地哼了声,她心头便如撕裂的疼开。她将冯润的手臂塞回袍中,故作严肃地看着她,定定出声:“从今以后,你便是我哥哥的女儿。他日倘若在魏宫见了我,记得唤我一声姑姑。”
最后一字咬出,冯善伊几乎窒息。
忘了父亲,忘了母亲,忘了山宫凄苦,忘了自己所有的不平与期待,就此重新开始。
冯润圆滚滚的眼睛便紧紧瞪着她,似没有听见,更似不敢相信。
冯善伊转过身,一手扯下长袍甩了地间,迈了出去,素衣贯着风无比单薄。身后方妈追步而上,俨然是哭着。最后听得冯润在宫门唤了一声“母亲”,那声音便越发模糊而遥远,车马自永安门辘轳而过的声音更远了,冯善伊走着走着苦苦笑了,想她曾以为无事一身轻,也曾心高气傲着,更是任性而肆意妄为,如今却有如被捆缚了手脚,万事皆想着能活着便好。
这一条死路,还是随行的人越少越好。
她扬起头来,看着淡月,浮了一笑,言比风轻:“你的女儿,我若给不了她世间的一切,也至少不能把她带上这条绝路。”风清云淡之后似乎看见了那诩作云淡风清的男子,自摇起月白色长衫,一如月盘,笼映天地。
胡笳汉歌 云中篇十二 雨中注目
冯善伊让方妈先回去,自己一路在宫道中吹着冷风发愣。走至广德殿,天已大明,她渐有些发晕,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阴风扫过,即有星点湿雨如春播洒落,脚下光滑的地砖起了水雾,很快,弱雨骤然起势,瓢泼倾盆注下。细雨落目只作冰凉的泪,还有什么值得不值得,一切都到了这一日,她是要向他揭开一切底牌,也要问问他的筹码。
这一笔大生意,是从今日开始运转。
广德殿的灯灭下,余烟如龙须一脉脉绕出窗外,混杂檐下水雾的湿气,烟不是烟,雾不是雾。
前殿门由垂首提灯的小公公们拉开,他们躬身持着雨伞在前面开路,稍后而出的是拓跋濬,他是又一夜未睡,批阅公文至大明,这时候匆匆洗漱正欲前去侧殿宣政堂与重文武官员议事。
打头的几位见到雨中立了殿前的冯善伊,俱是惊诧,忙将头压得更低,只等拓跋濬反应。
拓跋濬平静地望去那身影,并不觉惊讶。
冯善伊望着他,满目都是冷雨的朦胧,她笑着笑着抿直了唇。虽是无声的对望,却是说了许多许多的话。从一开始,他便是在试探她!或者,是在用自己!他从没有半分意思立小雹子为皇长子,一切都只是个幌子。从他带他们入行宫便是。她的头很痛,不至冯润办了这件蠢事,她甚至也想不到又一次被自己的愚蠢蒙蔽了!
这个男人,这个一手撑起帝国所有的骄傲与繁盛,却活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