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阴-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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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言看着桑离去的背影,微蹙着眉,甚是愧疚。
13
13、年少事,轻狂总几许(二) 。。。
秋雨缠绵,像极一个女人的愁思。
鉴玉轩的熏炉里燃着檀香,细腻,甜柔而风情万千的香气飘荡在微微湿凉的空气中,袅绕出几分缱绻的异国风情来。
苏家世代经商,至苏天彧,已逾五代。虽为商贾,苏家之人待人接物却都透着一股世家的沉稳内敛之气,因此比起精明势利的商人,苏家更像是书香门第。
苏家家大业大,也并不缺子嗣,其实苏天彧只不过是个妾室所生之子,因其母善妒而母子皆被逐出苏家。但是苏家的人大约都是精明在骨子里的,苏天彧尤甚,幼时的苏天彧吃尽了苦头,却从未被磨去志气,反倒是像块璞玉被琢磨了一般。后来苏天彧偶然结识了百里明月,便乘风而上,不但返回了本家,更是凭着过硬的手段在几年之内接手了苏家家长之位,还让本家兄弟都对他服服帖帖。
虽然平日里苏天彧总是对百里明月下狠手地放血,但在心底里终归还是把他看得极重的,毕竟落魄时候是百里明月拉了他一把,还任由着他利用。
苏家生意涉猎范围极广,苏天彧却在鉴玉轩后面盖起一栋宅子并在里头常住着,也是因为百里明月曾经提过,在皇都里,他最喜欢鉴玉轩这块地儿,常常转着转着就转到鉴玉轩来了。
鉴玉轩的玲珑帘被一只玉手撩起。一柄红色油纸伞先探了出来。红撑起一把紫竹红伞在门口,苏天彧未被雨丝湿到一星地走到了伞下。
苏天彧身上穿着一件孔雀蓝修身偏襟长衫,下摆处钴蓝丝线压金线底绣出精细致密的牡丹纹,低调而奢华,上半身套了件白色兔毛边的缎面薄棉马甲,柔柔的兔绒扫在他那张精致如面具般的脸上,衬着他那张万年不变的挂着三分笑意的脸,越发得叫人觉得优雅高贵且温柔亲善。
皇都的街道一向干净,雨水湿润了石板路,石板与石板之间的狭缝里,有隐约水光,却还不至于湿了靴子。红撑着伞走在苏天彧身侧,不让他淋到半点,自己的衣裳倒是被雨濡湿了半边,然而她却不动声色,仿佛丝毫没有察觉。与她这温柔不符的,是她那妖娆的脸上一双平静到冷漠的眼。那里,一丝情绪也无,好似一张妖丽的面具上点着两点极美的墨,美则美矣,却乏了生气。
雨湿皇都,洒下一片凉意来,也将整个皇都晕染得如画一般。
长街静寂,一柄紫竹红伞如一片落在流水中的舞红,顺水飘摇,在青瓦灰天间悠悠淡淡。
苏天彧和红一直走到宣王府的大门前。门口一雌一雄两只石狮子威武庄严,五间三启门上九行七列六十三颗铜门钉深沉内敛却透着不可侵犯的威严。苏天彧站在门下,红收起雨伞,叩了叩门环。
很快就有下人来应门,苏天彧对宣王府来说已经是熟人,来人一见是苏天彧,便很是熟稔地将他让了进去,说王爷正与定远将军在正厅。苏天彧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可以到偏厅等着。
穿过幽曲回廊,苏天彧随宣王府的下人来到偏厅,侍女很快就端上了他常饮的君山银针。苏天彧是宣王府常客,王府的下人早已熟晓他的好恶,也知道那位帮着苏天彧打点生意的素衣女子常立于苏天彧身后,而这位打理苏天彧日常的女子则惯于坐在苏天彧脚边,所以苏天彧一坐下,王府的下人就立马在他脚边放了一个丝绒面的棉芯坐垫。
天已凉,偏厅里已经铺上了一层地毯,其实无坐垫也可,只是这么做已经成了王府下人的习惯,毕竟就让那样一名美丽女子坐在地上,总是于心不忍的。
红如猫儿一般乖顺地伏在苏天彧膝头,眼底一如既往地波澜不兴。茶碗中,芽竖悬汤,徐徐浮沉,苏天彧端起茶碗,惯例地先由红尝第一口。红凑在茶碗上浅浅呷了一口茶,又伏回苏天彧膝头,苏天彧垂着眼喝茶,唇边三分笑意即便是周遭无人也不曾消退。
客厅里,定远将军面对较之以往沉稳了许多的宣王百里明月,已然无言。
这些曾经的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而他,也已两鬓斑白,垂垂老矣,再无法一眼看透这辈人的想法了。如今宣王政绩出色,定远将军在感到欣慰的同时,也甚是愧疚。毕竟杜若本是许给百里明月的。
可是如今,已经什么都改变不了了。方才他提了一句“若儿这孩子也不知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百里明月就说“圣上英明,雨露均沾,但待岚贵妃却是极好的”。
岚贵妃,杜若的品阶称号。百里明月已经不再叫她杜若或是若儿了,这份生疏……也好。
短暂的沉默之后,又寒暄了几句,老将军看了看外面灰蒙蒙的天空,起身告辞。百里明月送他出门,直到中庭。
看着府中下人引着老将军出门,百里明月垂下眼,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这时,有人过来通报,说苏天彧已在偏厅等候有时。
从中庭折返,远远地看到廊上那抹清隽身影,百里明月的脸上立马就有轻松的笑意洋溢了出来。
“苏。”
百里明月对苏天彧的称呼很多,“天彧”、“苏”、“苏苏”、“阿彧”,此刻他唤他“苏”,便是心情已经好些了,比起欢天喜地地唤他“苏苏”或者平静地称他“天彧”要好得多。
苏天彧有几分欣然。他此行本就是来探望百里明月的,见他如此,也就放心了。
此时雨歇,苏天彧站在廊前,就见百里明月迈着轻快地步子走过来。然而就在他将要走近的时候,却是突然毫无预兆地扑倒在了地上。
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扑倒实在,可闻骨肉叩石之声。
无论是苏天彧还是跟在宣王身后的下人,一时间全都愣住了。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令人尴尬的死寂就被清脆得意的少年笑声给打破了。
一名少年从花丛后跳出来,笑得前仰后合。少年毫不顾忌地指着摔了一跤的宣王笑道:“真笨真笨!王叔你好歹学点武功,也不至于在这般平地上给绊倒。”
少年笑得很猖狂,苏天彧却一眼便看出他身上的衣服用料华贵,做工精细,腰间之玉亦为上上品。加上这不羁性格,眼前这少年……毫无疑问,就是那仪王世子,百里微了。
仪王与当今皇上和宣王同辈,却比他们都大上许多,这百里微,便是仪王世子。
仪王封地远在泽邑,但这百里微却偶尔会来皇都玩上一段时间。苏天彧虽不曾与这世子正面接触过,却对其声名早有耳闻,实在是百里明月被折腾得太厉害才忍不住像好友大倒苦水。至于百里明月对苏天彧所言所述,简而言之——这世子,乃混世魔王是也。
苏天彧于心中暗自哀悼了一下好友。
百里明月今儿穿了一身白衣,这石板砌成的路上虽无泥,却终究是脚踩的地儿,加上才被雨湿了,百里明月这一摔,一身白衣沾了污水,好不狼狈。
苏天彧为好友默哀的同时回头看了身边的红一眼。红负责照料苏天彧的日常,自然包括他的安全,虽然生就一副娇娆模样,但红却实实在在地是名高手,仪王世子那点小把戏,红定然早就察觉到了,花丛后藏着的世子也毫无疑问早就被她发现了。
纵然如是,她却还是由着百里明月摔了这一跤。
被苏天彧这么一看,红微微后退了半步,低下头,表示任凭处置。
苏天彧不以为意,说:“应该的。”相比起百里明月,仪王世子才是绝对惹不起的人物,而且,反正这里是宣王府,并无外人,百里明月小小地丢一下人也没关系,更何况……在百里微手上,他也没少丢人,并不差这一回。
——只是,百里明月的贴身侍卫止戈居然不在。说起来,这一段时间以来,止戈似乎常常会不跟在百里明月身边……
愤怒的百里明月抓起地上那条方才绊倒他的绳索泄愤般狠狠一扯,孰料,那边一只瓷花盆竟陡然自花台上摔落,“啪”地一声摔了个粉碎。盆里几株墨菊恰好被倒扣在底下,估计凶多吉少。
“百——里——微!!”
少年这才恍觉闯下大祸,不忘狡辩地丢下了一句“是你自己把花盆摔碎的,怪不得别人”,不等话音落地,便已窜得不见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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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年少事,轻狂总几许(三) 。。。
其实,就算百里微不跑,百里明月也拿他无奈何。这孩子自小就是百里明月的克星,当年仪王妃诞下世子,尚未封王的百里明月兴冲冲地就跑去泽邑看这个小侄子了。百里明月从小就有着一副讨人喜欢的好皮相,加上人又乖巧,仪王妃对他喜爱得很,所以就很放心地把小世子交给了他。
百里明月那时还不过是个少年,张着一双灵动的大眼如同进行某种神圣仪式般小心翼翼地从仪王妃手中接过孩子,好奇又谨慎。孰料才刚把小肉球捧到怀里,百里微就毫不给面子地冲着自己这个小叔叔俊秀的脸喷射了一泡尿。
百里明月第一次抱小孩子,哪曾料到会有这种情况,登时吓了一跳,手一松,百里微就掉到了地上。
虽说当时地上铺着厚厚的羊绒毯,百里微丝毫无恙,但百里明月却是一下子就吓得煞白了脸,老半天没缓过神来。
也就是说,百里明月对百里微的恐惧是打这孩子一出世就种下了的。
后来百里微大了些,仪王曾经玩笑般地跟百里明月说起这事,不想却被百里微听了去,于是他便有了一个万能的威胁自己叔叔的手段。
仪王世子百里微在泽邑当着他父王大人的面表示自己最最害怕的人是明月小叔叔,于是仪王每年都会把世子送到宣王府上来住几天。小魔头路上总是装着忐忑不安的样子,一旦送他来皇都的侍卫被打发回去,魔王立马就扒去羊皮,化身为狼。
百里明月被他闹得头大如斗,好不容易盼到他回去,小恶魔却还唧唧歪歪地说什么“啊呀呀,好难受啊,身体好痛,怕是小时候摔坏了身子,落下病根了~~哎呀呀,我活不长了啊,小叔叔你一定不要愧疚……”如此如此。往往最后百里明月都不得不奉上“有幸入得世子法眼”的宝物若干,另外还要给仪王写信,说世子在宣王府上很是乖巧,谦和有礼,这般这般。
每次写这种信,百里明月都想投笔步东庭,自挂东南枝。多少次百里明月都想撂挑子不干,百里微就拿着“当年往事”来软威胁他,经验表明,此法屡试不爽。
可怜仪王竟当真相信自己兄弟来信上内容,于是越发频繁地将百里微送到宣王府来“收敛收敛”。
扔下手中绳索,百里明月无奈地望了好友苏天彧一眼,后者双眸含笑,伫立廊上,竟有几分揶揄之意。宣王殿下长太息以掩涕兮,乖乖认命,回房换衣服去了。
百里明月换好衣服回来看到苏天彧坐在椅子上,脸上仍旧是亘古不变的三分笑意。心头掠过一丝羞恼之后却是恍然觉得苏天彧似乎从来都只有这一种表情。
苏天彧生得并不秀丽,完全不似妖那般风姿万千,他的相貌是端庄的,甚有君子之风。苏天彧眼睛很深,瞳仁黑白分明,并不是那种静视也含笑的眼,但他却始终都维持着这浅淡的笑意,从百里明月认识他以来,一直如此。那三分笑意不曾浅过,亦不曾深过,哪怕是返回本家夺取了一家之长的地位,无限风光的时候。
不深不浅,不浓不淡,三分笑意是种很微妙的表情,友好,和善,恭敬,讥讽,揶揄,轻蔑,胸有成竹……诸多情绪都可藏在着三分笑意之中,因此更像是一只坚不可摧的面具。
感慨涌上心头,加之这几天实在被百里微折腾得狠了,百里明月和苏天彧一谈便是几个时辰,直到天色已晚,百里微在外面闯够了,淋湿了一身衣服回来。
随着被派去服侍百里微的侍女云书那“世子世子”的呼喊声越来越近,百里明月无奈抚额,苏天彧也才惊觉自己在这危险之地呆得太久了。以前听到百里明月对仪王世子的评价之后苏天彧就一直很谨慎地避着这位世子,不想今日还是逃不过这一劫。
天冷,门是关着的,百里微拿脚踢开门,一股湿冷之风顿时卷入室内。百里微大步跨进来,正要张口说什么,却在看到苏天彧和他膝上的红时噤了声,细细地打量起这两位客人来。
白天的时候百里微藏在花丛中,虽然注意到了廊前柱子后面有人,却也只不过把他当做是百里明月一般的客人而没有在意,此刻近距离看到苏天彧,百里微才发觉——这人,有味道。
百里微集仪王与王妃之长,相貌出众,加之其仪王世子的名头在身,从小到大,自有无数人在他耳边夸他天人之姿,是以百里微对自己的相貌极为自信,同时也造就了他扭曲的三观,总是以貌取人。百里微对于那些长得入得了他的眼,同时又自己为不如自己的人总是会立马生出拉拢之意——虽然这拉拢里总带着几分施恩般的倨傲意味。
“他是谁?”百里微指着苏天彧问百里明月,其无理让百里明月忍不住斥责了他一声。
“怕什么,反正你在这里接待的人都不是什么不能得罪的迂腐之辈。而且,总是小心翼翼的,宣王殿下您到底有多岁数了?花甲?还是古稀?”百里微豪放,一句话噎死自己王叔。
苏天彧倒是不恼,笑道:“在下一介草民,苏天彧是也,久仰世子威名。”
“哦,原来你就是我王叔唯一的那个朋友啊。”百里微虽然讨厌那些歇繁文缛节,对别人的奉承却是极受用的,苏天彧的态度显然甚得他心,于是仪王世子就擅自宣判了百里明月其他朋友的死刑,将苏天彧的地位提升到了“唯一”上。
百里明月已经“无语凝噎”,苏天彧却在听到这话时微不可见地怔了一下,除了趴在他膝上的红,无人察觉。只是不等他说什么,百里微又发话了,“她是你的婢女?为什么趴在你腿上?”
苏天彧微微笑着回道:“世子若是不喜,草民便叫她起来。”
百里微“大度”地摆了摆手,“算了,随你喜欢。啊,对了,你是做什么的?”
“草民一介商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