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阴-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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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揣着手,脚上趿的又是木屐,是断然跑不快的,师行陌便疾走了两步追上他。
突然间,妖大叫了起来:“哎呀呀呀……有人非礼了啊!救命啊~~~”
——妖就是这么有本事把人弄疯。
师宰相镇定,可以冷冷一笑作罢,可是在寂寥的大街上经妖这么一叫,路两边的酒楼店铺一下子就都大开了门窗,探出无数好奇的目光。
妖长相娇娆,看周围路人鄙夷的目光,显然是认定了他说的是真的。更甚者,竟有人认出了师行陌,小声地交谈说:难怪当今宰相命犯孤鸾,原来是有分桃短袖之癖啊。
听到这话,宰相大人再看看前面那个红色身影,终于产生了上去把他推倒在地,狠狠踩上几脚的冲动。
“别让我再见到你。”师行陌云淡风轻的语气里透着不可忽略的狠辣。
妖此刻已经溜得远了,没想他竟然还是耳朵尖尖地听到了。只见妖突然停来,回头,一手抱着东西,一手拿着不知从何处摸出来的沉香扇掩在唇边,“呀咧,上回阁下也是这么说的,怎么这回竟然又追起在下来?”
“上回?”
“嘁,又来这一套。”妖冷冷地哼了一声,趿着木屐,哒哒哒地走远了,留下当朝宰相一人在街上遭受众人各种猜测和审视。
看到那抹妖红的背影渐渐远去,师行陌突然笑了一声。
——当真,是个有趣的男人。
师行陌感慨了这么一句,便又恢复了那儒雅淡泊,施施然地走开了,丢下那各种各样五彩纷呈的揣测。
角落里,抱着包子的妖却蹙起了眉。
夜黑无月,星子寂寥。桑坐在妖后院的屋顶上,那把破剑就放在身边。
一架梯子突然架上来,妖爬上屋顶,在他身边坐下来。面色不善。
“我这屋顶上如何?“
桑说,“青苔蔓青瓦,有点滑。”
妖听着他这前后风格迥异的句子,嗤地一下笑了,伪装出的不悦也顿时烟消云散。妖从怀中掏出一只青花酒壶递给桑,寒天下,两人就这样并肩坐着,桑偶尔喝一口酒。
星光暗淡,却也足够从屋顶上看到旁边无人居住的老屋院子里。一棵枯树上停着的乌鸦,在月下动了动。
妖修长的手指在瓦片下的青苔上滑过,说:“露湿寒鸦,青苔都冷了。”
桑把白玉酒壶往妖面前一推,示意他也喝点酒。
妖笑着,推开,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说推辞的话,突然眼睛一亮,吼道:“你!你拿我这只酒壶!我说怎么刚才没看到!你居然拿这只酒壶!倘若摔碎了,就算把你卖了都赔不了!”
桑抬眼,淡淡看了妖一眼,道:“你再吼我,我被你吓到,说不定就真的失手把它掉下去了。”桑的语气极淡,如秋日晴空孤云,丝丝缕缕,闲散适意。
“你……”
妖气结,半晌,才叹了口气,“算了,不过是个酒壶罢了。”
而后,妖和桑都没有再说话。
夜,静好。
“白痴。”
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就打碎了先前的安谧,让桑被一口酒呛到,险些从屋顶上掉下去。
“咳咳咳……”桑抬手拭去喷出来的酒,眼里带着咳出来的泪转向妖,“何……何出此言?”
妖甩了他一大白眼,忿忿道:“天下都恨不得你死,你没死算你命大,如今你竟然去刺杀朝廷要员,你是真不想活了?想死的话到处都有树,你缺绳子还是怎么着?要不要我借你一根?再不济,你不是还有把破刀么?拿起来往脖子上一抹,多省事?你要是嫌这样太痛快了,那就给自己凌迟,那个够你享受的!看你这样也不像个白痴啊,怎么就这么傻呢?以往朝廷通缉你也不过是给天下个交代,谁没事儿都不愿意惹上个杀手,只要你别太出格,朝廷会动用这么大力气搜查你?可你现下居然去刺杀朝廷要员,你……你比百里明月还傻。”
桑听着妖的责备,没有解释,只是架在膝盖上的一只手提着两只酒壶,轻轻碰撞着。瓷玉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说:“百里明月不傻。”
百里明月不傻,妖当然是知道的,可是桑这么说……
“你……他是雇主?!”妖那双素来除了弯如新月和妖娆飞挑之外都没什么变化的狐狸眼顿时睁得老大。
然紧接着,妖便摆了摆手,说:“算了,不用说了。”杀手不能透露雇主的消息,妖也去为难桑。
桑沉默了一下,说:“不清楚雇主的身份。”
妖点了点头。也是,敢雇杀手刺杀朝廷要员的人怎会如此不谨慎地暴露自己的身份。只是……桑不傻,他何至于接这种生意?
桑笑了笑,没有回答妖的问题。他说:“妖,你其实是个好人。”
“哈?”妖对桑这毫无头绪的话很是难以理解,却嘴比脑快地冒了句“我若是个好人,还会收留一个杀手?”
桑没有看他,只是低垂着眼帘浅笑——桑虽千杯不醉,但只要喝了酒便会褪去一身冷冽气息,或忧伤,或浅笑。
妖思量着桑方才的话跟自己的问题之间的联系,一双娥眉顿时蹙了起来。
不敢肯定自己的猜测,妖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问,便听得桑说:“天下欲死我,惟妖留我。妖,你可是为了我敢与天下为敌?”
“呸!”妖相当干脆地啐了一声,“谁管你!”
桑笑着,说:“若是有朝一日,妖为天下所不容了,我也会与你一起,敌这天下。”
“呸呸呸!”妖抬脚照着桑就踹了过去,“咒我呐!我就算不喜欢这天下也才不要陪着你落魄!”
桑轻巧地躲开,脸上仍旧是一片淡如薄雾的朦胧浅笑。
夜长露重霜瓦寒,深宫多少灯未眠。
香龛灰冷,烛火摇曳,蘸了墨的紫毫停滞已久,生宣上一点扎眼的墨已缓缓洇开,墨滴在半字也无的纸上仿佛一朵在久远的岁月中已经蒙了尘的血溅而成的桃花。
一声颤巍巍的叹息在死寂的深宫里微澜般漾去,一室寒凉越发岑寂。
紫毫在秋蟾桐叶玉洗中晕开一片墨色,染了一洗清水。杜若将笔挂回笔架,转身,坐到了梳妆台前。
铜镜昏黄,照容颜憔苍。
扫粉,画黛,描眼,点朱,淡涂胭脂。
女子红颜,容冠天下,不得君心,花容奈何?
镜中女子唇角微弯,却是一行泪,洗了铅华,坠入胭脂,湿了一片红香。
遥想当初,青梅竹马,他许她一诺,她便暗付了他芳心一颗,时隔多年,他予她片言,她便毅然入了这深宫,任红颜寂寞,独自凋零。
曾经携手同游,她跟在百里明月和那人身后,唤着“哥哥”的那些时日早已在过往中尘封了。流光抛人,昔年往事不堪重提。
她也好,那个人也好,甚至连同百里明月,他们,都已经回不去了。
风乍乱,灭了烛火,凝了红泪,黑夜湮灭一切。
12
12、年少事,轻狂总几许(一) 。。。
太师椅上的女人身着一袭桃粉暗花细丝褶缎裙,一只赤金缧丝嵌宝镯子套在圆润的手腕上,她的指甲上的涂着鲜红的丹寇,像是那锋利的指甲才从谁的身体里拔出来,尚沾着淋淋漓漓的鲜血一般。
她端起了旁边桌子上的茶盏,右手食指和拇指捏着茶碗盖,轻轻地拢着,高高翘起的兰花指仿佛是生怕碰到茶碗上给烫伤一般。女人轻轻地呷了一口,杜若怀疑她其实只是吸了一点儿茶水上飘着的水汽,根本就没有喝到任何茶水。
女人放下茶碗,又继续说了起来。
那是一种浓妆艳抹的声音,充满了浓郁的脂粉气,金光闪闪,珠光宝气,滑稽地炫耀着它的浅薄,繁冗而毫无美感。杜若听得很无趣。
后宫三千,围着一个男人团团转,除了这些无聊的事,还能做什么呢?
杜若抬起头,看见门外庭中挂着的鸟笼。一只画眉在笼中上上下下地跳跃着,仿佛永不知疲倦的样子。
杜若微微蹙起了眉头。
这宫里的女人能够活下来的,那个是不会察言观色的?对面的女人见了杜若的模样,知她心不在焉,自己说着也无趣,便又叮嘱了一声,让她记得准备准备,下次的宴会上少不得要为皇上献舞什么的。
杜若似闻未闻地点了点头,顿了顿,才后知后觉地道了一声谢。
外面的天阴沉沉的,显然是要下雨了,院子里的梧桐已经木叶尽落,只剩下光秃秃的灰黑色枝桠擎着院子上的一方天空。杜若看着那脆弱的树枝,莫名地生了担忧,好像那树枝一旦折了,天空里的沉沉阴霾便会悉数砸下来,将她掩埋进暗无天日的、沉重的黑暗中一般。
杜若面无表情地仰头望着漫天阴霾,宫里的丫鬟下人皆轻手轻脚,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杜若就那么坐着,侧着身,微仰着脸,如同一尊雕塑。
阴沉的天空里落下雨丝来已是哺时。
师行陌宰相穿着一身沾了秋雨潮气的朝服进了宫。
“哟。”百里熹昭从一堆奏折中抬起头来,看见在面前已经站了一会儿的师行陌,笑了一声,“已经回去换上官服了啊。”
“进宫面圣,自然……”师行陌依旧是那张表情稀缺的脸,百里熹昭也懒得听他那些规矩,于是摆了摆手,师行陌便不再说下去。
“说说那个劳宰相大人费心的人罢。”
那个在秋月祭上那么肆无忌惮地调戏他的男人,名为……妖。这人倒是名副其实,这么妖娆绝丽的人,恐怕天下也就只此一人罢。
师行陌顿了顿,望向一边的香笼,金兽之中正腾出袅袅香烟,青白烟雾在空中缱绻腾挪,妖娆自在,却飘忽不定,难以捉摸。正如那个男人。
“臣今日得寻此人住处,发现他竟是一卖酒之人。于深巷之中行商贾,这世间怕是少有如此古怪之人。”
“嗯~~酒香不怕巷子深?”百里熹昭用手背托着下巴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兴趣满满的样子,他说,“听闻宣王尤喜此人。”
——原来,皇上都已经知道了。
师行陌垂了垂眼,并无任何异样,直接切入正题:“臣以为,此人非凡,难以收服,使入他人之幕,必成大患。”
他人……么?
百里熹昭沉默片刻,却问:“宰相所赠金银珠玉,他可曾收下?”
“是,不过……”
“不过?”
那个人看到那些金银珠宝的时候确实是高兴的,那双妖娆的狐狸眼瞬间就笑成了弯弯两道,但是师行陌却不曾见他多瞧那些宝贝一眼,甚至说,他几乎就没有看,只是那眼漫不经心地瞥了一下而已,遑论碰触。当时,那个红衣胜火的人只是吩咐身边的哑厮把东西收起来而已。爱财?怕只是伪装罢了。
“那他可曾对爱卿……”
百里熹昭话说一半,聪敏如师行陌,怎会不懂。他只是在皇帝面前提了提那个叫妖的人,皇上便让他堂堂宰相去调查,目的绝对不仅仅是因为宰相师行陌见过那个男人,更是因为皇上把他的宰相也当做了对那人的试探之一——因为秋月祭上,那个男人曾经调戏于他。
纵是如此,师宰相也还是面无表情,合规合距地回答:“不曾。”
百里熹昭沉默了一下,御书房里只有香烟袅袅,师行陌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不骄不躁,如老僧入定。
良久之后,百里熹昭抬眼,笑了一声,道:“时辰不早了,宰相大人不如留下来用膳罢。”
天已大凉。妖也不在门外张桌子了,关了店门,留休言在柜台后边,妖在另外的屋子里点了暖炉,便日日围坐炉边,落地生根了。
桑来的时候休言正单肘支在柜台上托着脸颊沉思,而另一只手似乎在掐算着什么。
休言虽为哑童,却极是伶俐,乖巧聪敏,做事也认真,只是近来却总这般发呆。说是发呆,然脸上又满是期待之色,甚至,可见他掰着指头仿佛在数什么。
桑突然挑了挑眉——休言他,莫不是生辰将近了?
桑自幼不知自己生辰,只记得每年冬里总有一天,娘亲会煮一碗面给他,浇头里浮着葱花姜末,面底下还会卧个鸡蛋。那一日,便是他的生辰。一直以来都只有娘亲记得那个日子,娘亲死了,他便再也没有庆祝过生辰了。
虽然桑从小就忙于家计而对自己的生辰没有什么感觉,但其他孩子对这个日子的期待他却是见过的,正是如休言这般,掰着手指算天数。
想起已故的娘亲,桑心头微酸,走近休言。
“休言可是生辰将近?”
没有察觉到桑来到身边,他这一出声,休言就被吓了一跳,待看清是桑,这才怔怔地点了点头。顿了顿,休言将两只手举到桑的面前,脸上是明亮的笑容。
桑看着休言竖起的七根手指,问:“……还有七天?”
休言摇摇头。
“下月初七?”
休言脸上飞起薄薄红晕,不知是兴奋还是羞涩,低下头,极轻地点了点头。
桑沉吟了一下,又问:“你……生肖?”
休言不明所以地抬起头,一歪头,眨着眼看了看桑,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休言抿着唇,把两只手各比了个剪刀,举在头上。
休言生得白净,眼睛又大,一双瞳仁乌黑透亮,眼睫浓密,配上他那抿着唇的认真模样,倒真有几分兔子的味道。
看到这样的休言,桑那张线条冷硬的脸不禁柔和了几分,唇角勾出隐约的笑意来。桑本就是长相极好的男子,只是平素里刻意地隐藏气息使人容易忽略了他,要么就是因为那不由自主带出来的疏冷而令人不敢直视,此刻一笑,散了刻意的伪装,休言就忍不住看呆了。
桑略有尴尬,扭过头去轻咳了一声,问:“妖在罢?”说着就往后院里妖常在的那间斗室去,休言突然醒过来,从柜台后走出来阻拦他。
桑不解何意,休言见自己这么比划无法使他明白,于是匆匆走到柜台后,取了纸笔,写道:“妖已就寝。”
桑盯着这四个字看了一下,休言却觉得他的目光仿佛要洞穿他手里这张纸,灼痛他的手一般。
最终,桑垂了垂眼,道:“那就算了。”
休言看着桑离去的背影,微蹙着眉,甚是愧疚。
13
13、年少事,轻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