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清景是微凉作者:颜凉雨-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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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恺想都没想直接道:“没意思,学的那点儿东西拿社会上屁用没有,纯属浪费时间。”
“然后你就不念了?出来伪造信用卡?”我觉着有点儿不可思议,我要是能考上小疯子那学校我老爹得烧高香,我肯定也二话不说天天好好学习奋发向上。
“你那什么表情,”小疯子皱眉,不乐意了,“我给你说,这就是我一时大意,不然我现在早拿着二百万去开公司了,还有时间在这儿和你们东拉西扯?”
我发现有文化的小疯子还不如尖酸刻薄的小疯子有爱。
“现在出去也不晚哪,”我指指窗户外头,“瞧见那网没,你就拿手指头轻轻那么一碰,保证出去。”
容恺骂了句娘,不再斗嘴,拿出从管教那儿要来的纸笔开始写信。
我很没道德地偷瞄上一眼,好么,还是给同学的,合着刚刚分开就开始想念。
我忽然想到容恺爹妈好像从没过来看过他,但这话不好问,我就只能放在肚子里自己琢磨,琢磨到最后,我发现我有点儿能理解他今天的兴奋了,连带的,也就原谅了高级知识分子的自我感觉良好。
今天是个不错的日子,不用出工,天气也好,开着窗户,小风飕飕的,清凉舒爽。
但再好的日子也架不住无聊,更雪上加霜的是休息室因为维修电视不开放。妈的从我进来就坏现在才想起来修,早干嘛去了!于是吃完晚饭,五个人又统统回到了十七号。
容恺继续写信,他已经写一沓纸了;周铖继续看书,就那本红与黑;花雕继续坐窗台,或许再修炼修炼他就可以跟小龙女似的睡晾衣绳了;金大福……呃,金大福没睡觉,这会儿和我一样,大眼瞪小眼。
“喂,”我朝他扬扬下巴,“唠唠嗑吧,闷。”
金大福挑眉:“唠啥?”
我想了想:“唠唠进来前的事儿?”
金大福兴趣缺缺:“没啥可唠的,就跟个大哥混呗,让打人就打,打出事儿就进来了。”
“花雕也是?”我记得李重生说他俩是一起进来的。
金大福冷笑一下:“要不是他我也折不进来。”
“怎么讲?”
金大福深吸口气,又慢慢吐出,目光变得飘渺,仿佛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那是老大把他交给我带的第三天,有个开饭店的不交保护费,我想去吓唬吓唬他,但吓唬人得有阵仗,我就把他带去了,我想他是个哑巴,搁我身边儿这两天不声不响的挺老实,我得带他去见见世面……那个开饭店的也是个老手,知道我们会来,早预备人了,我们这边就俩,明显要吃亏,我就眼疾手快把一个人给架住了,我拿刀架着他脖子,逼对方交钱,对方不交,好像料定了我们不敢怎么样,说实话,我当时想给他放点儿血,但还没等我动手,哑巴一刀就扎他肚子上了,操他妈那一刀真狠哪,直接豁开了肠子都往外流……”
我听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去看花雕,却没想到他也在往这边看。不过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听,全神贯注的,一字不落的。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所有情绪都隐藏在了眼底那一汪深潭里,可要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眼里也没有任何东西,除了让人窒息的黑。
金大福还在说:“那帮人见我们真敢动手,也红眼了,拿着刀就扑过来,后面就一通乱干,谁还知道谁啊……操,我混了小十年儿顶多搁人身上划道口子,结果托他的福,所以你别以为他可怜,这小子狠着呢……”
我收回视线。
可花雕的那双眼睛还是盘踞在脑海,怎么都挥不掉。
金大福让我别可怜他,说他狠着呢。
我相信后半句。
第 10 章
活动室的电视被确诊修不好了,也不知道是毛病确实严重还是被修理工们鼓捣得更上了一层楼。狱领导一听不乐意了,没电视哪成,这是思想教育的重要阵地啊,于是没两天,旧电视抬走,新电视搬来,这回赶个时髦,三十七寸壁挂式液晶。
当然这些我都是从小疯子那儿听来的,至于他听谁说的无从考证,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休息室确实换了个新电视,确实是市面儿上刚兴起的那种款,确实是原装进口的日本品牌,确实是看着人都扁了,最恐怖的是我们还以飞快的速度适应了这种变形美。我不知道其他号的兄弟们怎么想,反正我觉着这钱花的冤大头。
但不管冤不冤,钱是已经花完了,那么思想教育必须重新捡起来,于是每天晚饭后又增加了一项固定任务——看新闻联播。
要搁外面,你花钱请我看我都不稀得瞟上一眼,但在这全封闭的罐子里,电视就成了万花筒,大千世界的全部都在那方寸之间,哪怕那苦难是稀释过的,那幸福是勾兑过的,那欣欣向荣是局部地区的,可还是很容易让我这种濒临麻木的人激动。仿佛这是最后一根稻草,抓住他,老子就不会被时代抛弃。
和俞轻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几乎成了我的梦魇,我已经低调得快成地板砖了,这厮偏还要拿撬棍把我撬出来——
“哎,我说你总这么躲着我也不是个事儿啊,你得蹲六年呢。”某次从饭堂回监舍的路上,这厮不怀好意地凑过来。
我毕恭毕敬的朗声回答:“报告管教,我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你就尽情的去关怀其他更需要的同志吧!” 然后在心里把王八蛋剁成了肉馅汆丸子,
这家伙跟会读心术似的,当下眉毛一挑:“在心里骂我呢吧?”
我连忙正色起来:“哪能啊!”
王八蛋却忽然乐了,牙一龇:“骂也不怕,你越骂我越高兴。”
我无语,这不变态么!
十月份发生了三件大事——老子入狱四周月,花花拆石膏,神舟六号上天。鬼使神差的,后两件事还他妈赶在同一天。
那是个很稀松平常的早上,还是六点半,还是起床号,还是几个大老爷们儿抢占一个水龙头。花花的左手沾不了水,但不影响他踹开小疯子用健全的右手洗脸。容恺吃亏的时候不多,确切的说是凤毛麟角,但纯体力的抢水龙头绝对算一个。于是这会儿就坐地上不起来了,怎么难听怎么骂,活脱脱一泼妇。十七号的弟兄都习以为常,该洗脸洗脸,该刷牙刷牙,我则继续仰着脖子咕噜噜漱口。
第一次见小疯子早晨起床脸色苍白就是刚入狱那会儿,我还以为是头天夜里的好事被打扰以至于金大福半夜起来打击报复,可时间长了才发现,几乎每天早晨容恺都那德行,后来我就找个机会随口问了句,周铖说那是起床气,被容恺听见了,言辞纠正,这叫低血糖!说实话,我觉着还不如起床气呢,听起来多霸道,低血糖,说这不是公主病谁信呢。
洗漱完毕,我们又排排站的列队去吃早饭,间隙,周铖问了句,今天该拆石膏了吧,花花点头。容恺立刻欢呼,我操你可算要干活儿了!花花没搭理他,连一眼都没赏。我发现花雕和周铖交流的时候最平和,更正,是他也就能和周铖正常交流个只言片语,不知道是周铖有魅力还是我们这帮歪瓜裂枣实在不招人稀罕。
吃完饭,大家分道扬镳,花花去狱内医院,我们去厂房开工,然后又是枯燥乏味而又疲惫的一天。
晚上六点,我才在食堂门口看见了拆掉石膏的花花。
他来得比我们早一些,但并没有被允许进入,而是站在正门旁白的窗户底下,靠着墙,低着头,有节奏地用鞋尖踢着土,像个在等心爱姑娘放学或者下班的小伙子。当然,你得忽略掉囚服和那个质朴的光头。俞轻舟站在旁边,不太规范地履行着他的监管职责。估计是实在无聊,王八蛋忽然开始眉飞色舞地白话起来,距离太远,我只能看见他的口型,等走近,他也白话完了,然后我就看见花花抬头,轻轻看了他一眼,末了面无表情地转身融入大部队。
“靠!”俞轻舟那表情像是要疯。
我怀疑王八蛋是个M,越被骂越开心这事儿就不说了,单说指望花花聊天解闷儿这追求,就够受虐狂的。
看习惯了与纱布石膏为伍的花花,乍一换成清爽版,还真有点不适应。不过他可是真瘦,以前挂着石膏还能壮点声势,这会儿彻底现了原形。按理说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也该发育完了,可花花好像只抽长了个子,肉还是那些肉。我想我要是有这么个儿子得心疼死。
一贯熬白菜的监狱晚宴今天居然加菜,还是红烧肉,就听着满食堂雀跃的惊呼此起彼伏,我在高兴和悲凉之间来回撕扯,最终向前者投降。
吃饭的时候我刻意挨着他坐,好吧,我也是贱。
然后我还没话找话:“哎,拆石膏的感觉爽吧。”
花花正狼吞虎咽,听见我说话转过头来,腮帮子鼓得像个青蛙,依然大力咀嚼。
我一边耐心地等他嚼完,一边想,也没见食量小,这饭都吃到哪儿去了呢?
终于,花花把饭咽了下去,然后撸起我的袖子,用立起的手掌贴住我的胳膊,就在我奇怪的时候,手刀开始慢慢往下划。
明明才十月份,花花的手却很凉,我忽然想起以前好过的一个姑娘,也是这样,尤其寒冬腊月,手冰得出奇,我说她体质弱,她反驳,说手凉是因为没人疼。但是花花的动作很稳,我想他如果不出来混,应该挺适合拿柳叶刀。
模拟完了,花花收回手,我放下袖子,发表感言:“他们就是这么给你切石膏的?怎么感觉跟截肢似的。”
花花眨眨眼,貌似想笑,但又没笑出来。
黑不溜丢的秃瓢花儿实在太招人心疼,没忍住,老子的兄弟爱又泛滥了,刚想伸手摸摸对方的头,忽然想起上回手欠的下场,赶忙刹车作罢,可是满腔柔情要没个抒发渠道实在憋得慌,绞尽脑汁之际,我瞄见了花花餐盘里的红烧肉……的渣。好么,这小子也吃得真够快,刚还一大勺呢。不过这也给了我灵感——这小子为嘛瘦,肯定是监狱营养不够嘛!
思及此,我二话不说拿起餐盘就把自己那份儿肉拨过去了。
花花愣住。
两秒后,在我斟酌着“尽管吃”和“以后我就是你哥”哪句更帅的当口,肉又被哗啦啦拨回来了,因为退还者动作太猛,还有两块掉到了桌子上。
这回换我愣住了。
“你他妈没毛病吧!”老子委屈,老子难受,老子一大颗真心向明月,你个破玩意儿给我照沟渠!
花花没任何反应,埋头就是个吃。
我愈发愤怒,简直是怒火中烧,终于克制不住咣当一脚狠狠踹上了某人的凳子!
小疯子嗷一嗓子:“冯一路你傻了,该踹那边你踹我干嘛!”
呼,顺畅多了。
“让你没事儿看热闹,幸灾乐祸,罪不可赦!”
“我没有!”小疯子还企图狡辩。
我懒得理他,嘴都咧到后脑勺了,当我俩眼睛是喘气儿的?
晚饭之后照例是新闻联播,但今天的新闻联播有些特别,没有中国人民怎么幸福,国外同胞如何痛苦,反而一直都是宇宙、太空、载人飞行以及其他我有听没懂的专业术语和技术参数。看了快十来分钟,我才闹明白,原来神舟六号上天了。
我很激动,莫名的,就好像那玩意儿是我研发成功并亲自驾驶上天的,就好像我前半辈子都在卑躬屈膝做人而今终于可以挺直腰杆了,就好像我终于可以跟着华夏民族一起立于世界强族之巅了,虽然十分钟之前,我才刚刚原来还有神舟五号和杨利伟。
小疯子在旁边一个劲儿的咕哝:“比国外不知道晚了多少年的技术还好意思显摆。”
我第二次踹了他的凳子:“还有没有点儿民族自尊心,你要都看不起自个儿国家还指望谁看得起你。”
小疯子看着我,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神情:“一路哥,我觉得吧,今儿你要搁那飞船里奔出来,别说踹凳子,就是踹我脸都成,可你是么,你不是。你就一犯了事儿蹲苦窑的,咱敢不敢认清点儿现实?”
我眦目欲裂,但哑口无言。
不得不说,容恺的话正中死穴。或许现在全中国有一半的人在透过电视看那两位英雄,费俊龙,聂海胜,或许这一半的人又有一半在感慨,当初要是考军校学这个行当也不错,或许这一半感慨的人里也有一半已经在其他领域获得成功,或许那一半没有成功的也正在想着成功奋力迈进。独独这里,这一屋子人,茫然无措。
我忽然生出一种时空错位的荒诞感,仿佛这间屋子和我们这群人与电视里振奋人心的那些个场面处在两个世界,平行,但完全不相通。两位伟大的航天员依然在轨道上执行任务,而我们,将在十几分钟后,依然如常地回屋,扯淡,熄灯,睡觉。
一个天上。
一个地下。
用来形容此情此景,真他妈绝了!
神六上天之后我很是消沉了一阵子,具体表现就是精神萎靡胃口下降双目无神惜字如金。周铖说我这叫自省,他很赞成,金大福说十七号安静多了,他很欣慰,花花偶尔会瞟过来两眼,不知道啥意思,唯独小疯子对此很不适应,几次三番围着我打转企图用诸如忽然掐我脖子或者搔我咯吱窝这种极端无厘头的方法唤醒曾经的冯一路。
我的消沉一直持续到了入冬。
那是个寒气逼人的周末,冬姑娘已经开始跳舞了,暖气却还要几天才能来,于是屋里屋外一个温度,赶上冰窖了。小疯子用棉被把自己包成丸子状在床上挺尸,金大福和周铖光天化日的搁一起搂搂抱抱美其名曰摩擦生热,花花还坐在窗台上,透过玻璃上零星的冰花儿,遥望远方,这时候十七号的门被打开,我听见值班的狱警在外面叫我,冯一路,有人探视。
入狱后老头来过三次,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次比一次看着瘦。
“最近身体不好?”其实不用问,看就知道了,但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说。
“人老了嘛,一到冬天毛病就多,没啥大事儿。”老头子永远都是这么一句话,没啥大事儿,仿佛那武学的终极奥义,以不变应万变。
我叹口气:“有时间去医院检查检查,别舍不得那几个钱。”
老头儿连忙摆手,好像我让他去做的是件穷凶极恶的事情:“现在的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