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翻御史大夫-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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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里行已是勉强,她对河北一无所知,代行监察更是匪夷所思,必要引人非议,望老师收回成命。」
「喔,我倒不这么看,你拜相也是勉强、兼中书却没人说什么,首相之位都没人敢放个屁,我不认为有人会去注意一个八品小官。」
李千里胀红了脸,愤忾地拱手说「老师这是把璇玑往死里送!恕学生不能从命!」
韦尚书笑容顿失,小眼睛中闪过一抹冰冷的光,声音冷得像冰「中书令管不得吏部,这是朝纲,你不从也得从。」
说完,韦尚书昂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
虞璇玑刚与郭供奉吃过午饭,闲扯了几句,无精打采地回到公房,烹了茶坐在窗边望着远处的官署檐牙,今日的天气有些阴沉,浓重的铅云压在禁苑方向,又干又冷,却一丝风也没有,她望着自己呼出来的白烟,一下子就消失在空气里,热茶氤氢的水气,飘不了多长也消散,唯一的温度只有陶盅与她的手心。
回头看偌大的公房,在其它同僚陆续离去后,已有两个多月只有她一人;同榜进士们在制科发榜后,落第的若不是到其它官衙去跑腿,就是奔赴各地幕府混口饭吃,二十九名同年,现在在京的,也只剩下她、萧玉环与另外两个女进士,崔小八据说在柳飞卿那里给他打下手,更索性与崔桂苑结了个同姓不同宗兄弟,虽然崔桂苑对于这个明显比他还幼稚的同姓哥哥敬谢不敏,但是在柳飞卿敲边鼓下,也就勉强答应了……
李寄兰在柳飞卿离开后,耐不住寂寞,写信给陆鸿渐,说她生病了,结果陆鸿渐果然吃这一套,又带着他那堆茶破烂(寄兰语)跑来西京,不由说,眼下正与李寄兰在南山厮混,继续过着猜心的日子。
虞璇玑感觉有些倦怠,不想再多见人所以现在只与萧玉环、郭供奉与秘书省杜校书有来往……
窗台上有一叶不知何时飘落的枯叶,一拈起来,就碎了,她望着楼下的遍地官署,虽是深冬,却感觉无边落木萧萧下的瑟瑟秋意。
一想起座师过几日便要前往河北,官场打滚二十年,到此时,也不得不在舆论下离京,不由得有些灰心。猛地觉得,在这无边宦海中,她不是一叶孤舟,舟尚有桨有舵,她是一片落叶,不过被师门所拾而已。
虞璇玑正在考虑要不要去剑南道李里行那边借点酒来喝,忽听门外有人敲门,她应了一声,却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开门进来,不是穿流外官吏常着的褐黄色袍服,而是穿着杂白面羊皮袍,显见是某个官员的庶仆,那人一躬身「小人乃吏部尚书仆,奉家主之命,送信与虞官人。」
「吏部尚书?」虞璇玑皱眉,她与吏部没有交情,吏部尚书有什么话说?
「即官人的太老师,前礼部韦尚书。」那庶仆倒是非常镇定地说。
虞璇玑这才想起韦尚书已调任吏部,看在太老师面上,连忙请那庶仆坐,庶仆从怀中掏出书信递上,虞璇玑接来一看,却是个纸条,写着『下直至外宅』……她想起那两张座师大人传来的『速来御史台』,原来是从这里学来的……她抬头问庶仆「敢问贵使,不知太老师可曾吩咐至何处?」
「禀官人,家主外宅在平康坊南曲鸣鸾楼边两间,门外挂有『宗宅』者便是。」庶仆依然镇定地说,虞璇玑细问了地标,他也详细道来,但是对于外宅中住着何人、为何要去外宅相见、主人置外宅已多久时间等八卦消息,根本决口不提,口风超级紧,相对于座师家中那两位可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奶爸奶妈,果然太老师还是治家更有方很多。
送走了庶仆,望着公房中大迭大迭的公文,当一天御史办一天公,该做的事还是得做,她先把河南淮南转来的奏闻分门别类整理,盗领公饷的、幕府官资历不符的、乡贡进士冒名顶替的……分成民政财官四类,用三色骨签标出待观察、观察中、可弹奏三种进程,然后画上花押表示经手,接着归档。处理完两位监察的数据,核销他们报上的费用后准备送给计史,接着看殿院监院转来要求特别注意某州某县的公文跟其它行政文书,最后才是其它官署的公文。
就这样一直忙到击钲前,御史台中响起一阵罄声,虞璇玑闻声,连忙收拾东西,赶紧起身套上靴子,锁了房门后,匆匆奔出察院,一阵风似地出了御史台,把包袱绑在身上就急急忙忙地往安上门跑,经过太极门街,眼角似乎瞄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停步一看。
李千里站在太极门街上,身上紫袍已不是大科绫面,而是浓紫凤池纹缭绫面镶黑狐边皮袍,玉带金鱼袋依旧,但是腰间玉佩从深青纹水苍玉换成了杂着深色山纹的山玄玉,腰间长剑也换了,从原本无纹无饰的剑鞘,换成银丝绕纹嵌蓝宝石乌木鞘,想必里面是一把更好的剑……隔着约莫十尺的距离,她很想说些什么,但是见他要走近,却一甩头,逃离了他。被熊追着似地奔跑,她回头,见李千里站在原处望着她,更加速跑开。
如果不跟他说话,是不是就不用听到有如死别般的话语?就可以当作他不过转去中书省工作、不过见不到人而已?就可以当作他还在西京、还在皇城、还在她身边……
越跑越痛苦,虞璇玑直奔到安上门附近的马厩,找到霜华后,大约跑得太急太喘,她咳了几声竟干呕起来,胃中一阵阵翻搅,带起她的眼泪,她抱着霜华,为什么每建立起一点亲近的关系,就要面临离别?为什么她要这么辛苦去认识新的人,不能像别人一样有一辈子鸡犬相闻的密友?最痛苦的是,为什么每次都是她被抛在身后?
听得后面似乎有动静,虞璇玑连忙掏出手巾按按眼角,是几个不认识的军官来牵马,她与他们打了个招呼,连忙牵了马疆出去,直奔平康坊的尚书外宅。
收拾起整日以来的孤单,她勉强打起精神找到那座隐在南曲的小院,却见得下午那个庶仆等在门口,入门后自有小婢领她去见尚书。
这座小院门庭不宽,甚至比虞宅还狭隘点,却没想到里面别有洞天,沿着蜿蜒曲折的走廊进去,穿过一个缕花门,眼前豁然,见得满园矮枝老梅,参差栽着早放梨花,一弯表面结冰的流水绕园而过,红梅粉梨与根部的白雪相映,一派冬日景象,风雅至极。
小婢引她来到一处暖阁,请她稍待,入内通报一声,里面传来韦尚书的声音「快请虞官人进来。」
虞璇玑脱了靴子进去,本以为外宅当如郭供奉家那般豪富,却没想到十分朴素,也不像李千里亲仁坊宅单调得无趣,而是白桦地板铺着褐色压毛薄毡,一架墨绘老梅纱屏,纱屏后放着乌木棋案,两边各一个深褐座垫,韦尚书自据一席,往案上放棋,在他身侧数尺,一个女子正在碾茶,两人并无一语。
「璇玑呀,别见礼了,来与太老师下一局。」韦尚书从屏后发声,虞璇玑赶忙走上,拱手为礼后,师生二人收拾了棋子,韦尚书微微一笑「要让妳几子吗?」
「请太老师务必手下留情。」虞璇玑倒是真心地说,她只粗通棋道。
「我也不知让妳几子好,反正不赌什么,妳随便下吧。」
「学生仅遵太老师之命。」
两人一黑一白下起棋来,韦尚书为先,起手却不占天元,而接连占了四周星位,虞璇玑心中诧异,记得当年父亲教棋,便谆谆教诲说起手务必占天元,怎么这位太老师却不占要冲,她心中嘀咕,却也不跟他客气,径自占住天元与三处星位,意图截断他的势。
「哎呀,这一手肯定是老虞教的吧?」韦尚书呵呵笑着,摇着头怀念地说「他总是把围棋做象棋,与秋霜一个样子,每下必是杀手。」
「家父与老师在个性上确实有些相像。」虞璇玑下了一子准备围出自家阵营。
「岂只相像,根本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秋霜比妳更像老虞。」
「难道老师是家父在外面偷生的?」
「我一直怀疑这点!不过一算年龄又不可能。」
师生二人漫无目的地扯着闲话,却听得一阵淅沥沥的水声,有人将茶放在虞璇玑手边,她谢了一声,侧头一瞄,却傻了眼。
「这是宗梅娘,我的外室妻,妳叫一声太师母吧。」韦尚书的声音若无其事地传来。
虞璇玑只觉得喉头有什么梗着,欠身一拜,强忍着说「学生见过太师母。」
「梅娘不能说话,妳莫见怪。」一样是韦尚书发言。
梅娘向虞璇玑温婉一笑,她只觉得好想大哭一场,那梅娘约莫四十多岁,鹅蛋脸上,一双如弯月一般的眼睛、小小的嘴、腮边一个酒窝,除了肤色稍黑之外,其它根本与虞璇玑的亡母一模一样,甚至姓氏也一样姓宗,虞璇玑不禁心想,难道梅娘是亡母的亲戚?
虞璇玑稍定心神,又下了一子才问韦尚书「太师母……难道也是河东宗氏女吗?」
「不是,梅娘的名姓都是我取的。」韦尚书依然若无其事地说,将自己的阵地围成,才开始进逼虞璇玑的阵地「我当初见到她的时候,也与妳一样想法,不过梅娘是岭南流人之后,是我任岭南道监察御史时遇见的,她本姓张,生来不能言语,因此不能像妳母亲那样吟诗唱曲,但是弹奏乐器很有天份,我带她回来西京,便置宅此处,延人教她弹奏琵琶古琴,亲自教她识字读书,不知不觉,也有二十多年了吧?」
韦尚书看向梅娘,她微笑,伸出三指一翻,韦尚书拍着额头说「老糊涂了,原来有三十年啦。」
虞璇玑想说点话,但是面对有如亡母再世的梅娘,她却说不出话,只能痴痴地看着梅娘。当年丧母时,她只有七岁,母亲从秋季开始就在缠绵病榻,姊姊打点家务、照顾父亲的起居,她为母亲奉药擦身按摩,还记得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干冷的冬日,母亲说想闻一闻今年的梅花,她与姊姊赶紧跑出去剪,剪了好多回来,远远地就听得父亲的哭喊,两人赶忙跑进房中,母亲已经没了气息……
「梅娘,璇玑的母亲,就是我跟妳说过的蕙兰。」韦尚书的声音恍如天外飞来,梅娘无声地张了张口,便移到她身边,张臂抱住虞璇玑,轻轻拍着她的背,任她无声地啜泣着,梅娘向韦尚书比了个手势,尚书又说「璇玑,梅娘没有孩子,妳要愿意,不妨喊她一声姨母吧。」
「姨母……」虞璇玑低低地喊,感觉梅娘又将她抱紧了些,好不容易收了泪,却见自己竟将梅娘的衣衫哭湿了,不好意思地说「将姨母衣衫弄坏了……」
梅娘灿然一笑,握着她的手拍了拍,韦尚书也说「没什么,梅娘的衣服多着呢。」
师生俩又下起棋来,韦尚书看似东一着西一处,其实却已慢慢收紧阵式,几处大好的龟甲势已经形成,虞璇玑打迭起精神试图逃出生天,却并未强攻,只是断开其势、放弃已无用处的征途、几番岔出气去,到最后只黏着韦尚书,步步模仿,到了终局整地,也不过输了二十目。
韦尚书下完这局,似乎心情大好,连连叫人开上饭来「痛快痛快,近五年来,在我手中只输二十目的也只有妳了。」
「学生不过学步而已,还是太老师留情,没有痛下杀手。」
「妳的路数本也就不容易大输,倒真与妳父亲和秋霜截然不同,他们俩要是下到妳的处境,肯定用孤子硬点,要不就是围魏救赵,以攻为守,我给他们磨出了个退、贴、缠的棋诀,妳的路数像我也有不同,多下几局,不定真能赢了我去。」
韦尚书笑得见牙不见眼,梅娘领人布上菜来,却是一桌清淡少肉的家常菜,梅娘陪他们吃了一些,又筛上酒来,让这师生二人同饮。此时窗外飘起轻轻粉雪,梅娘抱了一架仲尼式古琴,素手轻勾,是一曲《梅花引》,围绕着梅园的走廊都点起了灯,半开红梅在灯光拱绕中,更显清幽。
「璇玑,关于秋霜说让妳到中书省的事,妳考虑得如何?什么时候要过来?」韦尚书啜着酒问。
虞璇玑放下酒盏,迟疑地说「禀太老师……学生……并不想去中书省……比较想留在御史台。」
「舍不得秋霜?」韦尚书单刀直入地问。
「算是吧……」虞璇玑扁了扁嘴,在这里、在两个长辈的注视下,她觉得很安心「虽然不管去哪里,都与老师要做的事无关,但是总觉得去中书省,好像就背叛了老师似的。」
韦尚书点了点头,晃了晃手中酒盏「我想问妳,怎么看此次河北事?」
「河北事……让我觉得很震撼……」虞璇玑沉吟了一下,才像是一边整理思绪一边说「我对藩镇本不带偏见,但是在西京待久了,又觉得似乎以镇制镇可行,但是没想到,以镇制镇这种站在朝廷角度的方略,会引起哗变……或者说,没想到河朔三镇诸军这样齐心,而齐心并非对抗朝廷,而是齐心厌战,这些日子看了一些河南淮南与河北转来的东西,才晓得藩镇军民其实厌战至极,哗变兵变不过为了除掉可能使他们丧命的人,说到底,也不算什么叛国叛君……只是眼下看来,不只河朔如此,关东诸镇几乎也是如此,禁军又比藩镇更懒得打仗,既如此,该如何收拾,学生愚鲁,至今未有方略……」
「能看到这一层,已是很不容易。」韦尚书嘉许地点头微笑,他放下酒盏「秋霜到现在也还没看到这一点,因此他去河北,只打算亲往成德谈判,去取回田太尉尸身……」
虞璇玑越听越惊,连忙伏拜「学生隐约猜出老师会亲往,但是他这么做简直是赴死,请太老师务必阻拦。」
「他这个人,一向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哪里劝得住?这么多年,他一门心思都在跟诡计多端的文官绕圈子,实际上,他根本是个直肠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