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茧-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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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在窘迫之时,便有人伸手援助。伸来的手温暖有力,却总带着某种疏离,而手的主人,那些在峭壁上如履平地的人,漠然的眼底深处,传递着叶其安看得懂的不屑。因为那令人如坐针毡的不屑眼神,即便喘息不已,即便汗水淋漓,叶其安只是咬紧了牙,假象着自己丹田中不存在的内力,展开“盘云步”,竭力让自己跟上前行的速度。
幸而,在眼前开始发黑、内脏翻滚起来之前,双脚已站立在一处开阔地。拨开树枝灌木,脚下的土地不过延伸出去三米左右,再往后,便是空空无有。有实在土地的地方,隔在十数米之外。
叶其安一边极力平息着呼吸,一边走到土地的尽头,低头望向不见边际的深渊,翻飞的袍角在眼前一遮一挡,更加眩目。一晃神间,手臂上一股大力袭来,身体被硬生生往后扯开,眼睛对上一张惊骇的脸。
“你作什么?!”赵哲的声音里没有平日的谦谨,惊讶而又震怒地朝她吼。
茫然对视了两秒,叶其安终于醒悟,却因为岔了呼吸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咳咳……误会咳咳……了咳咳……”
虽然语不成调,赵哲却显然明白了,棱角分明的脸上腾起一片红云,神色变幻不定,短暂愣怔后,匆忙说了句“属下无意冒犯”便仓促转身走到一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想到他意外露出孩子气的表情,叶其安在咳嗽的间隙微微笑起,可惜笑意转眼消逝,注视着十数米之外的山峰,心上仍旧象压了大石,沉重而抑郁。
十人队中的两人走到崖边,其中一人便是那语音清脆的女人。她站立在崖边,抬手一挥,一条黑色的绸带直直越过悬崖,在对面一株老松树干上绕了几绕。女人用力拉拉黑绸,第二次用力的时候,瘦小的身体翩然而起,轻轻巧巧落在对面。另一人往空中扔出一截树枝,人也同时离地跃起,右足在树枝上轻点,树枝猛地朝深渊落去,那人却已经落在对面女人身边。两人汇合之后,一起消失在树丛之后。
余下八人中有两人折身往来时路上,大概十来分钟的时间,一前一后,托举着怀抱粗、剔除了枝叶的大树返转。到了崖边,两人上前将树干立起,推倒向对面山崖,一人顺势跃起,在倒下的树干上行走如常。树干即将落地前,那人突然跃起,旋身稳落在地,双手高举,稳稳托住树干顶端,将树干慢慢放下。
两人配合默契无间,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
“姑娘。”赵哲在崖边“桥”头回望。大风卷起众人衣发,几分迷离萧索气息蓦然而起。
在那一刻,叶其安突然迟疑,自己上冀山的决定是否又会牵累这几个素不相识的人?
“姑娘!”赵哲再唤一声。
叶其安甩甩头,迈步走过去,握住赵哲伸来的手,踏上那有些湿滑,却牢固不摧的独木桥。行走在半空之中,出乎意料的,并没有丝毫的恐惧,反而,一种奇特的感受、一种心都要浮上天空的恣意,渐渐笼罩全身。望着风从脚下卷起袍角,望着风中盘旋往复的叶片,好像身处不真实的幻境。心绪在这样的幻境中变得宁谧纯净,有那么短短的几分钟,只希望时间凝滞,永远停留在此刻……
可惜,双脚落在踏实的土地瞬间,现实顽固地卷土重来。
赵哲递来水壶,眼中流露出力图掩饰的担忧。或许真的是被站在崖边的她吓倒了,叶其安不忍地抬头送去宽慰的笑容。笑容未歇,身边八人各自为阵,放矮身体,朝着前方戒备,紧接着,前方林中闪出两个人来,却是此前离去的两人。
人依旧,气息却变了。
叶其安无法将目光从其中一人黑衣上明显的湿润痕迹转开,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传来,几分钟前的安逸已经荡然无存。
“大人,”那女人在赵哲身前一礼,声音仍然清脆如铃,使那隐隐的血腥味更加刺鼻,“有伏兵,不过已无碍了。”目光仿佛无意扫过叶其安,眼底冰寒一片。
“如此一来,我等也无需再隐藏行踪。”赵哲回身在横跨两边山崖的圆木上施力一踢。伴着轰鸣声,那巨大的“独木桥”毁于顷刻,重重坠落向深渊之中。
……
……
选择南麓上山,虽然道路崎岖,但可以尽可能不动声色到达目的地。如今既然不打算再隐藏行踪,便转而向东,朝着无生门后山小路进发。
脚下的道路虽然渐渐顺畅了许多,可惜更加令人举步维艰。血迹……尸体……一路的狼藉……叶其安竭力咬紧牙才克制住了几次上涌的酸意,然而越来越浓烈的血腥味、越发鲜明的杀戮气息,便是再努力也无法忽视。
曾经如世外桃源般的冀山,前后不过数月,竟已是如此破败不堪。
甚至——记忆中曾经对她露出过亲和笑容的人,如今也冰冷地倒在了脚边。
叶其安知道自己胸口那股强烈的窒息感正在将幸存的一点希翼剥夺得干干净净。
不管朱允炆到底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她却知道,似乎自己能带来的,只有身边所有人的霉运。她的到来,仿佛已经全然搅乱了原来太平的天地。
“乱世”。对了,燕王曾经说过这个词语。
乱世……!乱世……!!乱世……!!!
一声一声的嘶喊在脑海中回荡,渐渐化为凄厉……
“……叶姑娘!”赵哲的声音硬生生挤进来。
叶其安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对方关切的脸,眼角余波却瞥见不知何时,赵哲带来的十人中,除去两人还站在赵哲身边,其余的已在大概十几米远的地方,与数倍于己的无生门众缠斗在一起。空气中的血腥味如此浓烈,浓烈得令人甚至痛恨起呼吸这件事。叶其安愣愣望着远处嘶喊阵阵的站团,浑然不觉自己脸上绝望而凄然的神情惊诧了身边的赵哲。
“叶姑娘!”赵哲用力抓住她双臂,沉声道,“属下即刻护姑娘下山!”
下山……?
叶其安脑中逐渐清明,心上疼得鲜血淋漓,眼中却干涩得没有一丝泪意。
“赵哲……”叶其安张口,反手抓住赵哲手臂,每说一字都仿佛失去一分生机,“别再打,停手!停手!……”
“叶姑娘!上山之前,你便应当知晓如今局面避无可避!”赵哲沉声打断,“哲至今仍不忘当日凤县遇匪,姑娘不让须眉……”
“若是能收回那时不知天高地厚的豪言壮语,我宁愿收回!”叶其安缓缓闭上眼,深深呼吸,再睁开眼,面上恍若罩上没有表情的面具,“……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便走到最后吧。”她迈开脚步,朝着厮杀激烈的战团走去。
赵哲伸手想拦,手在半空停住,最后颓然垂下,迈步跟随在叶其安身边。
仿佛看不见迎面而来的刀光剑影,叶其安直直往前迈步,每一步都似千斤:“我要上霖苍台拜见韦门主。你们若是心里还有门主,就罢了刀剑。若是韩迁淮的人,便去告诉他,我在霖苍台等着他。”
话音落下时,又有几人倒在锐利过铁剑银枪的黑色绸缎之下。那女人掩映在黑绸之后的双眼,出奇地晶亮有神,如同夺目的宝石。叶其安漠然在那眼上扫视过,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第四十八章十字路口
霖苍台上,高阁之内,修长身影静静伫立窗前。风起时,乌发轻扬,隐隐泛着青色的脸上,双眼微微眯起,掩藏了眼底的情绪。身后堂中,一身乌衣、脸色灰败的柴秀坐于榻上,垂眼望着地面。无尘、无戒、无名、无伤垂首站在另一侧。堂内静寂得连呼吸声都几乎不可闻。
门外风声中,有落叶飘落的声音。柴秀的眼却已抬起。四名卫士握弓在手,稍稍变换了位置。
窗前的身影却如同石刻般,一丝不动。
阴测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嘻嘻,门主大人,这一回,却是真有些狼狈了……”一身艳丽紫衣的察尔斤应声踏入门来。
“总教头若是存心为敌,又岂会轻易暴露行踪。你们几个不必如此紧张。”柴秀淡然开口。
无尘四人依言退开了一步。
“柴护法,咱们又见面啦。”察尔斤笑得惬意,“此次护主有功,柴护法可是忠心赤胆啊。”
柴秀面色一黯,起身朝着窗边身影跪下:“柴秀辜负门主苦心,被那小人言语迷惑,一念之仁,反被那小人所伤,累及门主安危,万死不能辞咎。门主不允柴秀自裁谢罪,柴秀只能留下贱命一条,任听差遣。”
“门主大人明知你与忻威兄弟情重,仍是将忻威交与你处决,难保未存有放忻威一条生路之心,即是如此,便应想到如今局面。柴护法又何必诸事皆往肩上揽?不过那忻威也算还有些脑子,算准重伤于你,门主必然施救,这招一箭双雕,用得极好。”
柴秀一震:“原来那贼子终是被总教头救下了。”
“柴护法错了。在下不过凑巧是忻威临死前所见最后一人。忻护法他可是死在玄冥掌下。那不正是‘黑无常’柴护法的绝技么?”
“死了么……”柴秀闭一闭眼,神色复杂,又是哀痛,又是怅然。
察尔斤轻轻一笑,施然走到桌边坐下,自顾自倒了杯水,往杯中放了颗小指尖大小的红丸:“冰蟾毒,名为冰蟾,实乃百毒精炼而成,无色无味,且能与体内真气相融。若是内力高深之人,中毒之初,不过如同中了寻常迷药,自然不以为异,时日一长,毒素游走全身,待得发觉,已是迟了。偏偏越是以内力相逼,这毒便深一分。封神医的丸药已施用在那小乞儿身上,再行配置倒是不难,只怕人等不得。——门主大人,且容在下以水代酒,敬门主一杯如何?”说着,他将那杯如同鲜血颜色的水轻轻推往木桌一侧。
柴秀神色微变,眼中精光摄人。沉吟片刻,他站起身来,端过水杯,半分犹豫也无举杯仰首喝下。
察尔斤笑眯眯看着:“我当柴护法果真忠心可比青天,不料遇见死字当头,却连门主大人的生死都顾不得了?”
柴秀不为所动,神情凛然:“果真是解药,便用柴秀一身精血替门主解毒又有何妨?”
“啧啧,柴护法武功超群,心智过人,偏偏太过死脑筋。”察尔斤咂咂嘴,重又换了水杯,拿出另一颗红丸,如法炮制。他端起水杯,慢悠悠走向窗边,“可是最后一颗了,再行配制便得半年之后。柴护法,这药苦极,不好喝,可别再抢了。”说着话,人已站在韦谏身后,举杯状似把玩。“门主大人,那小乞儿的解药我可再拿不出,不能算我言而无信罢?”
窗边韦谏恍若未闻。
察尔斤叹口气:“门主,若再推辞,延误了时机,那人无人守护,即便上得山来,恐怕也难分毫不损。”
韦谏肩背一僵,缓缓回身,深瞳冷冷注视察尔斤。这时,窗外空中落下一只大鸟。韦谏头也不回,抬高右臂。那大鸟扑腾几下翅膀,稳稳落在他手臂上,歪头打量窗内。
“这鸟不错,不知肉香不香。”察尔斤舔舔唇,看着韦谏从鸟爪上取下一卷纸将鸟放走,“啊,可惜。”
韦谏将纸卷展开,只略看一眼,眉峰皱起,双掌交错,将纸张磨为碎末。他抬手接过察尔斤手中水杯,喝下杯中解药,随手将水杯丢在一边。
“调息一个周天即可。叶姑娘恐怕也就该到了。”察尔斤支了上身在窗栏上,手撑在腮边,微微抬头,闭目享受凉风拂面。
“为何又将她引来?”韦谏在榻上盘腿而坐,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若不是她来,门主一心求死,我那凤凰山之约岂不得等到下一世?”察尔斤打个呵欠,昏昏欲睡的模样,“门主安心,叶姑娘有宫中侍卫相送。那姓韩的仍需借助朝廷之力,不敢轻举妄动。”
韦谏合上双目,不再理会。
“啊,对了。”察尔斤忽又开口,却是对着无尘等人,“我还带了份礼,烦请哪位取来?”
无尘看了一眼韦谏,转身离去,不一时推门返转,身后跟着脚步沉重、神色凄楚的红蔻。甫一进门,红蔻便扑到跪在地上。无生门人皆漠然相对。
一刻之后,韦谏和柴秀先后睁开双眼。两人脸上青紫已然消退,只是柴秀面色仍是苍白。
韦谏轻吐一口气,站起身来,一刻不停径直往外走去。无生门人纷纷迈步跟随。经过红蔻身边时,柴秀稍作停顿,冷然道:“你与韩迁淮私通谋反,违犯门规,罪无可恕。在此等候门主发落罢。”
红蔻全身一震,死气沉沉,凄然道:“……红蔻知道。”
……
……
脚下石阶万眼向上,延伸到视线不能及的地方。叶其安看着面前石阶上斑驳的纹理。数月前,斯文儒雅的韩迁淮便是沿着这石阶将她送离无生门。今日重走旧路,故人依然,却已势如水火。
此刻,淡雅如菊的文雅书生,手执突兀至极的铮亮长剑,面色沉静,从高处垂眼望来。身后,一色赤衣的部众刀剑出鞘,静静等候着领袖的一声令下。
“叶姑娘安好。”沉稳有礼的态度,平和的语气,韩迁淮仿佛只是在和许久不见的老友叙旧。
叶其安抬头,望进对方清冷的眼底,对这个将冀山卷入滔天骇浪中的人却连一丝仇恨的欲望也无。
“孔杏,”韩迁淮又看向那手绕黑绸的瘦小女人,“我与陶将军有约在先。你们只需困住四堂人众,我自会将韦谏人头奉上。为何出尔反尔,插手冀山事务?”
叶其安愣了一愣,喃喃低语:“……是要他死吗……”
赵哲闻言侧头看来,似要回答,石阶上韩迁淮踏前一步,举起手中长剑,剑尖正对着叶其安。
“你即已上得山来,”韩迁淮唇边扯出一抹浅笑,“便安心将命留下罢。”长剑轻灵在空中划出灼目银弧,赤衣部众立刻集阵攻来。
孔杏冷叱一声,旋身迎上:“好大的口气!却也看你留得住留不住!”
“孔杏,我不欲与朝廷为敌,你等最好快快让开!”
“动了朝廷要的人,便是与朝廷为敌,你难道不知?”
“既如此,便留下与她做伴罢。”韩迁淮折身让过孔杏一击,剑势如虹,直直向叶其安逼来。孔杏回身欲救,去路被赤衣部众拦阻。对手武功远弱于她,但不顾性命拼死拦阻,一时令孔杏脱不得身。同行九人皆是身手不凡,却同样因赤衣部众不要命的纠斗束缚了手脚,虽不至于落败,可是也无暇他顾。
“姑娘退后。”赵哲将叶其安拦往一边,手握佩剑迎向韩迁淮。
叶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