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天之眼-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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蝈蝈厌恶地扭脸,摆手:“(苗语)快走快走!”
天亮的时候,山路的某个转弯处。
小迷糊停下,解开席筒:“李先生,出山了。”
李畋睁开眼睛,跳下车:“出山了?”
小迷糊点头。
“在村口碰见的那人是谁?他问你什么?”李畋问。
“那人是土匪的眼线,拿起锄头种地,放下锄头为匪。”小迷糊说,“李先生,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前面有一个岔道,你走小路……一直走就能到威宁。我,我是听人讲的,我没有走过。”
李畋弯腰,轻抚小迷糊的脸颊:“孩子,跟我一块儿走吧!咱们去贵阳,你应该上学堂的。我说过,要送你上学堂。”
“我不去。我阿爸还没有埋呢!再说,我借了人家的车,得回去还给人家。”
李畋在身上摸索着,终于摸到那只派克笔:“孩子,谢谢你。这只笔你拿着,记得要读书。我还会回来的,回来接你。”
小迷糊不出声,低着头一门心思地收拾那张草席。
李畋走在山路上,挥手。
小迷糊看着李畋远去的背影,流泪。
石门坎寨子外的坡地,已经进入收获季节的土豆枝叶茂密,一片翠绿。
一个人拎着裤子从坡地上跑下来。
蝈蝈骂道:“(苗语)臭蚂蚱!你死哪去了?到现在才来!”
蚂蚱系着裤腰:“(苗语)对不起!让蝈蝈哥受累了。拉稀!”
蝈蝈愤然:“(苗语)拉死你!”
蚂蚱涎笑。
蝈蝈拂袖而去—他们是在换班。蝈蝈打着哈欠走回寨子,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住脚步,折身走上另一条小道—那条小道通向寨子外的小迷糊家。
小迷糊家的茅草堆上,小迷糊阿爸的尸体。
蝈蝈骂了一句:“(苗语)狗日的小迷糊!”撒腿就跑。
蚂蚱蹲在土豆丛里,绿叶中露出白花花的屁股,眼睛却一直盯着那条路。
蝈蝈跑过来:“树!快扳倒消息树!”
路边有一棵枯树,方圆百米唯一的一棵树,就在蚂蚱三五步之外。
蚂蚱不敢怠慢,顾不得许多,拎着裤腰以十分滑稽的姿势奔到树边,因为双手腾不出空,就势用半边身子一撞。
枯树倒地。
蚂蚱又顺势蹲下,一阵异响,奇臭无比。
第二天早晨。
有人发现小迷糊的尸体被吊在村头一棵老槐树上,手里还死死握住一支派克笔。
第二十八章 故人
1938年6月3日,清晨。
蒙蒙细雨,如丝如雾。
贵阳,一条僻静的石板巷。
巷子深处有一家茶肆,门上挂着一面崭新的水红色旗幌,黄缎绲边,下垂黄色流苏,旗面上黑线绣成一个斗大的茶字。这样的巷子实在不是做生意的地段,茶肆看样子也没什么生意,门前冷冷清清。
一个硕大的脑袋从茶肆里探出来,向对门张望。
对门是一个并不宽大但却十分雅致的木结构门楼。门楼两侧是石墙。门前一对石鼓左右对峙。石鼓为青石料,波浪纹的底座。
哒哒的马蹄声从巷口传来,很舒缓,很轻柔。
硕大的脑袋缩回去。
易明牵着一匹枣红马,一边走一边张望。显然,那面茶旗吸引了他的目光。
“老板,我的马拴在哪儿?”易明找不到拴马的地方。
“乡巴佬!捣什么乱?!”茶肆里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
“你这不是茶馆吗?我喝茶。”易明说。
“不卖!”
“不卖?不卖挂个幌儿干什么?”
硕大的脑袋探出来:“乡巴佬,识相点儿。滚!滚得远远儿的。老子懒得理你!”
易明下意识地摸背上的火枪。
“别摆弄你那烧火棍!……”
此时,吱呀一声,巷子对面的门打开了。
沈静如牵着小鸣谦的手走出来。小鸣谦肩上背着一个硕大的书包。
硕大脑袋打了个响指,一个黑衣人从旁闪出。
黑衣人尾随着沈静如母子,若即若离。
易明蹊跷地看着黑衣人的背影。
“嗨嗨嗨!”硕大脑袋招呼易明,“乡下人,你不是要喝茶吗?进来进来。”
易明头也不回:“你不是不卖吗?”
“刚才逗你玩儿的。进来进来!”硕大脑袋堆起生硬的笑容,侧着身子走出来,抢过易明手中的缰绳,推搡着易明。
“我的马……”
“没事儿,有人给你看着。”
易明进屋的那一刹那,发现一只乌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那是一支真正的王八盒子,自己的火枪和那一比,可真就是一条烧火棍。持枪的黑衣人面无表情。
“老倭瓜!不许胡来!”有一个声音从楼上传来,接着是木制楼梯的响动,一个人走下来—正是化名边老四的渡边一郎。
被称作老倭瓜的硕大脑袋愣住:“边爷,怎么把您惊动了?”
渡边一郎走到易明跟前,拍拍易明的肩膀:“老乡,受惊了!我们是警察局的,在执行任务。不要把你看到的一切告诉任何人,好吗?”
易明点头。
渡边一郎挥手:“让他走!”
黑衣人收枪。
易明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老倭瓜看着易明走出茶肆,低声说:“就这样让他走了?”本电子书由。。提供下载
“不让他走又能如何?你们记住—这里暂时还不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占领区。不要给我节外生枝!”渡边一郎训斥道。
“他可是什么都看到了!”老倭瓜辩解。
“一个乡巴佬而已!不过,你这茶馆开得也太不像样子了!照你这样干,傻子也能看出毛病。赶紧让人弄些家伙什儿,好歹烧几壶开水……”
易明看着巷子里高低错落的门楼,整个巷子里,只有茶肆对面的门楼有一对石鼓。他突然有一种不祥之感,立即上马,朝着沈静如离开的方向追去。马过巷口,险些撞倒一个乞丐。
乞丐连忙侧身闪避。然后迷茫地看着易明远去的背影,一支火枪,奇异的户棍,那仿佛是一个标签。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李畋比任何乞丐都更像一个乞丐。头发凌乱,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将他吹起来。一条腿的单片眼镜依然用一根草绳绕在头上。家,李畋看到了自己的家—那个有着一对石鼓的门楼。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双手扶着墙,不是在走,而是在挪。
那面茶旗实在是太新了,新到让李畋觉得有些晃眼。那茶肆和这巷子是极不搭调的,这不能不让李畋有所警觉。他立即决定改变方向—挪向那间茶肆。
“老……老板,给……给口吃的!”李畋声音嘶哑,一句话仿佛用尽全身的气力。
老倭瓜探头,将两个铜板丢在地上:“要饭的,我这还没开张呢!去别的地儿转吧!”
李畋弯腰捡那两个铜板。
“又怎么了?”茶肆里的一个声音。
“一个叫花子。”老倭瓜回应。
李畋捡起那两个铜板,蹒跚离去。李畋知道,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茶肆里的那个声音在清明节的晚上就已经让他刻骨铭心。他突然担心起妻子和儿子的安全。
都司路中段。两间门面,一块老匾—漱石斋,据说是清末黔中名士孙竹雅的墨宝。店里主业是书画装裱,兼营字画买卖。老板姓孙,单名一个固字,是孙竹雅的第五代传人,除正业之外,还有一手绝活儿—古籍鉴定。无论是汉唐残卷还是宋元孤本,经他过目,少有走眼。
漱石斋内,几节柜台内是一个宽大的木案—装裱台。台子上是各色工具,鬃刷、排笔、裁刀等一应俱全。一老一少正在忙碌着。
“小虎子!前些日子王先生送来的四幅山水条屏上墙几天了?”孙固一边给一幅牡丹图安装画轴一边问。
“今天是第六天了。”少年正在用裁刀削一幅手卷,一张英俊的脸上还带着稚气。少年就是孙固唯一的徒弟—吴伯寅,小名虎子。
“明天能下墙了,记着提醒我。年纪大了,总是爱忘事。”
“是,师傅。”
李畋几乎是摔进门的,扑通一声,把孙固师徒吓了一跳。
孙固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扶起眼前这个奇形怪状的人。
李畋有气无力地叫了声:“孙师傅……”
孙固讶然:“您是……”
“我……是李畋……”
“李先生?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小虎子,快!快扶李先生到后院。”
小虎子赶紧过来搀住李畋。
“刘妈!刘妈!赶紧烧碗姜糖水,再弄点吃的!”孙固跟在后面,边走边喊。
小虎子把李畋扶到屋里,在一张竹床上躺下,又弄来温水帮李畋净面。这时,刘妈的姜糖水也端上来了。
一碗姜糖水下肚,李畋缓过一口气:“孙师傅,我有事想单独对你说。”
孙固对小虎子和刘妈说:“你们先下去吧!”
小虎子和刘妈走后,李畋挣扎起来,扑通跪倒在孙固面前。
唬得孙固双手相扶:“李先生,你这是所谓何来?生生要折杀老朽!”
“关乎身家性命,李畋不能不拜!”
“李先生起来说。”
李畋在孙固的搀扶下起身:“我长话短说,现在我遇到麻烦了,很大的麻烦。我现在不能回家,我的家已经被一帮歹人盯上了。我担心静如和孩子的安全。求孙先生想个办法救救他们母子!”
孙固满脸疑惑:“李先生您是教书育人,来贵阳时间又不长,能得罪什么人?”
“日本人!这么说吧—我知道一个秘密,恰恰日本人也想知道这个秘密。你说,我能告诉他们吗?”
“那不能!万万不能!”
“所以,日本人就……”
“李先生,你别说了!我明白了。你放心,这事儿我管到底了。他***,这日本鬼子也忒霸道了!”
“他们在我家对面开了一间茶馆,那只是个幌子。我估计,他们就是在等我回家自投罗网呢!不过,日本军队离贵阳还远着呢,现在的贵阳还是我们中国人的天下。那帮日本人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胡来,只能背地里使些阴招。”
“那更可怕!要不,我去报告警察局,把那群小鬼子连窝端了!”
“不行!小鬼子狡猾得很,他们既然敢来,肯定是有所准备的。再说,他们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你说他们是日本人,空口无凭谁能相信?闹不好却被他们反咬一口。”
“李先生,你说让我怎么做吧!”
李畋将早已经考虑好的一个办法告诉孙固。
孙固点头:“好!李先生放心,这事我亲自去办。我在乡下还有一处老宅,夫人和孩子可去暂住一段时间。”
“如此甚好!李畋感激不尽。”
“你我兄弟就不要这么见外了。只是……临别在即,你是不是还要和夫人见上一面?”
“不必了,免得节外生枝。我还有别的事情,需要出一趟远门。等办完事情之后我再去和他们团聚。”李畋想了想,摘下那半爿眼镜递给孙固,“见到夫人之后你把这眼镜给她,她会相信你的。”
“这不妥!这样夫人会担心你的。还有劳先生写一封亲笔书函……”
李畋连忙说道:“所言极是!是李畋迷糊了。”又将眼镜套在头上。
取过纸笔,李畋草草写了几句,交于孙固:“让静如看过之后烧掉。”
孙固把信函揣在怀里:“我这就去办。你先吃点东西,再换件衣服。我的衣服不知道你是不是合适,先将就一下。回头让虎子去帮你订做两套,再配一副眼镜。”
“我就不客气了!恐怕还得向您借点盘缠。只是,您自己的衣服就不必了,我这身行头还有用。”
吃饱喝足之后的李畋离开了漱石斋,刚刚洗净的脸又被他故意弄得脏兮兮的。李畋在贵阳街头游荡—他在找人,找一个身背火枪留着户棍发式的年轻人。
易明的那身装束仿佛给自己贴了一个标签,在贵阳这样的地方,随处都会吸引人们的目光。他牵着马,茫然地行走在陌生的城市里。他没有找到那对母子和那个黑衣人。他们好像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往来穿梭的人群让易明不知所措。茶肆里的一伙人显然不是什么善类,对面的门楼是巷子里唯一有对石鼓的人家—那定是李畋先生的家,从李畋先生家里出来的母子二人想必是李夫人和小鸣谦。茶肆里的那伙人盯着李畋先生的家,而且跟踪李夫人和小鸣谦,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猫腻?易明越想越不放心,他不敢贸然返回巷子或者直接去李畋先生家,他打算能在街上碰到李夫人和小鸣谦,先弄清楚虚实再做下一步打算。就这样,易明一直在巷子附近转来转去。
“阿公阿婆,先生大人,行行好吧!赏俩小钱儿,上有老下有小,您积德行善……”一个乞丐念念有词,挨擦过来,站在易明对面,“您好心有好报,赏俩小钱儿。”
易明看着那乞丐的半架眼镜,好生奇怪。
“易明,我是李畋。别出声,一直往前走,到第二个路口左转,我们到那儿碰头。”李畋压低了声音。
易明吃了一惊,若非李畋叮嘱,定然会叫出声来。他看了一眼面前的人,实在无法同儒雅的李畋先生联系在一起。这无疑证实了他的猜测—李先生出事了。
一条废弃的小巷,几处残破的院落,繁华拐角处的一小片荒凉。
易明驻足,看着随后而至的李畋急切地问:“李先生,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言难尽,以后我慢慢告诉你。先说说你怎么在贵阳?”
“阿雅让我来看看您。我是专门来贵阳看您的。”
“阿雅还好吧?”
“阿雅怀孕了,六个月了,要不她就跟我一块儿来了。”
“好啊好啊!易明,恭喜你啊,就要做爸爸了。”
“还不是多亏了先生。如果不是先生救了阿雅,哪有我们的今天?”
李畋笑笑,连忙摆手:“可别这么说。”
“先生,您怎么这副样子?快点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吧,不然会急死我的。对了,今天早晨我看到你家对面茶肆里有人跟踪李夫人……”
“易明,我的确是遇到一个大麻烦。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准备跟你去岜沙,到岜沙我告诉你。”
“先生要去岜沙,太好了!什么时候走?”
“你住在什么地方?”李畋反问。
“鸿福客栈,一家大车店。”
“你就在鸿福客栈等我,哪儿都别去,我随时都可能去找你。”李畋说道。
“行,我现在就回去。一步不离开大车店。”易明答应。
漱石斋。孙固换了一身出门的行头,夹着一把雨伞从后院进入门店:“虎子,我要出趟门。你也别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