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无疾-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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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鼠都跑干净了后,一群百姓跪倒在田中,用手臂掏,用棍子捅,终于掏出了许多种子,一个个保存良好,饱满无比,几个年老的农人当场就捧着粮籽跪倒了下去,对着太玄真人一行人嘭嘭嘭地磕头。
眼泪爬满了他们满是皱纹的脸,他们的手掌上、脸上都是脏污的泥土,可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这种光芒晃得站在田埂上,连脚都没有踩一下田间土的官员们,脸皮竟有些发紧。
饶是太玄真人老脸皮厚,见到这么大年纪的人对自己磕头还是避让了下,露出身后真正提出建议的张守静来。
这个少年如今已经有十五岁了,三年的宫中生活早已经让他变得稳重而机变,可来到乡野间,他几乎都是抿着唇一言不发的。
和宫里的生活比起来,这些百姓实在太辛苦了。
“不要这样,万物俱与天斗,只要有希望,明年他们就又能高高兴兴地全家人生活在一起。”太玄真人拍了拍张守静的肩膀,“在外面呆了这么久,我们也该回泰山去了。”
张守静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忍不住又扭头望向共工渠的方向。
今年春季雨水这么多,不知道夏天洪水会不会泛滥,朝廷会不会安排人修理河工。这些百姓并没有想着靠京中的赈抚,而是希望用自己的力量重建家园,都是真正值得尊敬的人,如果一场大水……
“真人,你确定往京中的文书里写了共工渠的事情吗?”张守静放心不下,又问了一遍。
“放心,放心,老道不会耽误事的!”
接下来的一整天,太玄真人就领着张守静在田间地头到处寻找田鼠洞的踪迹,就算这样做弄的到处鸡飞狗跳,但还是成功找到了不少粮籽,到处都是欢声一片,泰山下的百姓们人人称颂着三清四帝的名字,将太玄真人更是视作天人一般。
回程的路上,鸿胪寺崇玄署那些管理天下道士、僧人的官员们对太玄真人满脸都是敬畏之色,就连一路上频频想要复命回京的禁中侍卫都对太玄真人越发恭敬了起来。
“太玄真人,您是如何知道从京中到宋州的捷径的?那条路如果修了官道,可以将送信的时间加快两天,实在是天大的功劳!”
一位官员实在难掩好奇,忍不住询问出声。
说到一出京就转走的那条捷径,太玄真人就忍不住龇牙咧嘴,屁股上和大腿上还是火辣辣的疼。
像他这样的年纪,若不是念着天下苍生,打死他也不走那条路,实在是太折磨了……
“我少时曾经是一游侠儿,跟着同伴游走山林平原,好生快活。那条道,就是我当年知道的。只是这么多年过去,道上杂草丛生,又有乱石碎片,远没有当年那么好走……”
太玄真人抚了抚须,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
“还游侠儿,是地痞无赖或是满山林里躲债吧?”
一旁的张守静悄悄翻了个白眼。
听到“游侠”之名,几个侍卫顿时提起了兴趣,开始追问当年。太玄真人年轻时什么都做过,贩过布,做过打手,当过游侠,设骗局自卖自身再跑之,可谓是人生经验丰富,那些真正的游侠当然也是打过交道的,当下就开始了神侃。
“若说游侠,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昔年最有名的,乃是一剑侠一狂客。剑侠是幽州章柳公,狂客是陇右萧无名,皆是以一当百的奇人……”
太玄真人见几个御前侍卫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有意卖弄:“你别瞧不起这两人,他们真正是出身大家。章柳公的父亲是范阳太守,真正的世家公子,少年得奇遇,一把分雪游龙剑北地无有敌手。陇右萧无名更是大有来头,昔日满朝将士出萧门的萧家……”
听到太玄真人说到萧家,侍卫们齐齐一震,用不敢置信的表情看向太玄真人。
在代国,只要从军,无人不知萧家。就算萧家前朝参与了谋逆之事,也有无数军中同袍不相信萧家一门英烈会做出这种事,灭门之前纷纷伸出援手,救出了不少子弟,在京中已经不是秘密。
更有人据称萧门祸起时,军中萧家的将领半是为了避祸,半是因为愤怒,均领着心腹亲兵和忠于萧氏的士卒离开了军中,从此后没有了踪影。
这一支人马数量不小,后来因宫变举国大乱,这些萧家军都没有出现,也是一段传奇。
有一个叫燕六的侍卫好奇询问:“太玄真人,那陇右萧无名难道是出自那个萧家?”
“正是如此。这萧无名当年在陇西一呼百应,一身武艺人皆称奇,游侠儿们都称赞他的义气。据说他出身武将之门,家风甚严,他又不服管教,少时逃出家门,从此浪荡天涯,为了不让家门蒙羞,从不说自己的名字。”
太玄真人见所有人都听得聚精会神,不免得意地摇头晃脑:“只有一次,神偷盗无痕和人打赌,为了取萧无名身上的一件东西,跟踪他整整一年,发现他居然在某年除夕去了京中,还在京中萧家过了年,他出身柱国大将军萧家的消息才不胫而走……”
“您老什么时候听到的这段传闻?”
燕六连忙追问。
“大概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太玄真人掐指回想,幽幽叹道。
“一晃都四十年了,我竟在山中做了道首,想当年……”
“咳咳!”
张守静连忙咳嗽。
太玄真人回过神,摇了摇头改口:“不提当年,只争朝夕!”
鸿胪寺的官员们听得津津有味,有一人打趣:“难怪天师懂得事情这么多,原来是也是在红尘里游走过的。听说真人在泰山的弟子三百,难道都是真人在红尘中游走带上山的不成?”
他们不提这些弟子还好,一提这些弟子,太玄真人原本还微笑的神情顿时一僵,像是突然想起山上还有一群好几年不管的“弟子们”……
说起来,他们这几年都是怎么过的?
没有他招摇撞骗,阿不,没有他四处“游方”,宗门里就那几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师叔们看着,会不会……
太玄真人眼前已经出现饿殍千里的画面,忍不住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
年少的张守静却没想那么多,他从小出生在泰山上,在泰山宫里长大,一别经年,早就归心似箭。
若不是为了争取陛下对泰山宗的支持,他和师侄太玄真人也不会在宫中耽误那么多年。
如今他们总算是和皇帝达成了一致,想来过不了多久敕封的文书也会下来,元山宗牛鼻子气死的日子就在眼前,哈哈哈哈哈!
鸿胪寺官员和禁中侍卫们压着京中赐下的法器和道书等物送他们到了泰山脚下,原本还要再送他们回山腰上的泰山宫,却被太玄真人好言婉拒。
“到了这里就不必再送,泰山上行脚不易,更何况刚刚地动没多久,山石有可能松动,这么多人上山更是危险。我们自行上山就好。泰山民风淳朴,这些东西放在山脚,待贫道上山差了弟子下山来拿,也是一样。”
内心:“万一要给他们看见一群弟子抱着我哭穷喊饿,那我就真是晚节不保了!不行,赶紧打发走!”
太玄真人都说成这样了,这些人原本就是皇帝派来跟着明送暗查灾情的,目的达到,三推四送一番,拍拍屁股就走了个干净。
等人都走了个没影,张守静和太玄真人踏上了返回泰山宫的归途。
两人走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不对。
“山脚下应该轮班的接引道人呢?我们回山了都快走到半山腰了怎么都没人?你没送信回去吗?”
太玄真人皱着眉头。
“咦?不是你送信回去的吗?你现在是掌教啊!”
“啊?”
两人面面相觑,对叹了一口气。
“这些小兔崽子,告诉他们对待信徒要像衣食父母那样的亲切,结果我们才走几天,这光荣传统就忘了……”
太玄真人和张守静一步步踏上台阶,隐约已经可见泰山宫巍峨的屋脊,心中忍不住狂喜。
“弟子们,为师回来啦!”
“徒子徒孙们!师叔祖我回来啦!”
中气十足的长啸声后,泰山宫里终于有了动静。
不是一人,而是一群。
“啊啊啊啊啊啊掌教回来啦!”
“天啊,太玄真人总算回来了!”
“师父救我们呜呜呜呜……”
太玄真人和张守静心中欢喜,满带着笑容向前奔去,只是还没奔了几步,两人就硬生生刹住了脚步。
“等等等等,我是不是眼花了?我泰山宫屋脊上的镇兽呢?”
“小师叔,我眼睛是不是花了?那一群叫花子是什么人?!”
“师父!”
“师叔祖!!!!!”
一个时辰后,泰山宫正殿。
满脸梦游表情的太玄真人坐在一片狼藉的三清殿之中,脚下躺着“玉体横陈”的老君,身后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滚到那里的青牛,整个人看起来恍恍惚惚。
张守静也是差不多如此,他极目望去,原本鼎盛时期足足有上千人的泰山宫如今只有三四百人,还有一部分是杂道,就是那些做杂役的火头道士。
“怎么会这样?我们在宫中的赏赐每年都托人送回来,为何你们过的这般潦倒?”
张守静不敢置信地望着众人。
“地动怎么对泰山宫伤害这么大?”
太玄真人的师父已逝,如今在太玄真人不在时掌教的是他的两位师叔,张守静的师兄们。
两位老道听到张守静问话,满脸羞愧地回答:“年初地动,山上滚石滑落,毁了不少房舍,山下百姓求助观中,我们就送了些财帛粮食下去……”
“这是好事,我们平日受百姓供奉,灾祸时也援助一二,乃是道义。”张守静沉稳地点了点头。
太玄真人抬头望向三清殿的屋顶,顶上破了一个窟窿,应该是被什么砸破的。除此之外,三清殿内桌椅毁的差不多了,能做的唯有掌教的铁木椅,再看殿中一各个弟子,许多脸上都有伤痕,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是不是起了内讧?”
太玄真人幽幽叹气。
两个老道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源清,你平时伶牙俐齿,你来说!”
太玄真人指出一个眉清目秀的美少年。
那叫张源清的少年应声出列,只是眼角嘴角有伤,一说话忍不住嘶嘶喘气。
“泰山地动之时,我们正在师叔祖的带领下做早课,突然钟鼓自鸣有声,惊动了所有人。有经历过地动的弟子高声喊地动了,我们便跑到三清殿外的空地上,逃过了一劫。只是老君像在地动的时候倒了,配天门榻毁,城垣房舍皆有破坏,后来陆陆续续又有地动,我们便不敢入室休息,只能在空地上将就……”
太玄真人听的烦躁,一声厉喝:“说重点!”
“是!”
张源清吓得一抖。
“然后两位师叔祖就派人伐木头、修房子,后面的库房被震塌了,我们又开始搬库中的东西到安全的地方去,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没几天,山下就有百姓来借粮借钱,说是房屋尽毁,衣食无着,希望将以前供奉的符水钱拿回去。”
“因为上山的百姓有不少是平日里就认识的,又实在是可怜,两位师叔祖就命弟子们送了一些下山。可就从那日起,每天连绵不绝地有人上山,有些是认识的,有些是根本没见过的‘百姓’……”
“我们山上的余粮原本就不多,您从京中送回来的财物都是按季领取,还没换成粮食和布匹,我们帮了几次后就捉襟见肘,师叔祖见不能固本了,就命令弟子们关闭山门。可是没用,到了晚上,还有翻山来的人,借不到,就偷……”
“失窃了几次后,我们发现观中也有弟子监守自盗,师叔祖们发现情况不妙,准备将东西转走,不小心走漏了风声,结果……”
“结果不肖弟子勾结了外人,借不到就偷,偷不到就抢,是不是?”
太玄真人的目光从所有弟子的身上扫过,见几乎人人带伤,留下来的人又不足三成,心中便已经了然。
张守静似乎完全不能接受一般张大了嘴巴。
“你是说,山上的弟子跟着那些暴民一起抢了东西,然后跑了?”
“是,而且,许多,许多……”
张清源看了眼太玄真人,有些慌张地低下头。
“许多都是掌教的弟子。”
“跟你说过,收人不能只看脸!看看你收回来的都是些什么货!”
张守静瞠目切齿,当场跳了起来。
太玄真人脸色铁青,不发一言。
“其实原本也没有多少人做这种恶事,但是那气氛太可怕了……”说起那段时日,殿中的弟子们还心有余悸。
“库房里的东西被抢完后,又有闻讯而来的人想占便宜,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他们得不到什么值钱东西,就把殿中的桌椅摆设都扛走了。铜香炉、铜灯、香油,都被搜的干干净净。就连弟子们平日的物什都有人抢。”
“我们和他们打,他们人多势众,有些弟子怕闹出人命,就跑了。还有些弟子被人抢了东西追下山要个道理,再也没有上山。我们剩下的弟子守着殿中的铜像物什,粮食又被抢光,只能勉强度日,有些人熬不住,又下了山。最后留下来的,就剩这么多人。有几个师兄说去京城找您,还有说下山去报官的,到现在都没回来。骡子被抢了,驴也被抢了,他们是用步行下山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
张清源每说一句,张守静的脸色就越灰一分,太玄真人握着白玉拂尘的手紧紧松松,原本出尘随性的气质一时间变得岳峙渊渟,余下的弟子们被这泰山宗这两位实际掌权人一镇,连大气都不敢出。
“罢了,人没事就好。财帛都乃身外之物,其实这也是上天警示,那么多不肖弟子日日和我们共处一室,就算没有今日之祸,他日也会有大祸。能留下来的人,就如大浪淘沙,皆是道心坚毅之辈。”
太玄真人缓缓站起身子。
“我与张守静进京三年,幸不辱命,泰山宗已经得了陛下的承认,不日就会有敕封并赏赐下来,只要熬过这一阵,重振门庭指日可待!”
“好!”
“我们就等着师父回来!我们就知道会变好的!”
“陛下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