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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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儿抬起头:“不败听娘的话,不败愿意。”
“乖,那我们就去找他吧。”
马儿放蹄,奔跑向落日的尽头。
洛阳城中节日的气氛已浓到了极致,大街小巷中都是彩灯招展,斑斓可爱。芭蕉巷深处,一扇木门外站着一个锦衣翩然的贵公子,描金的玉扇轻合,木门无声推开,明黄的扇坠在昏黄微醺的小院中划出一道恍惚的艳色。
“你果然在这儿。”贵公子语笑嫣然,信步走向院角老柳树下调琴的青色身影。
“百里筠笙拜见陛下。”青衣的公子淡然含笑行礼。
“也只有你敢在私通番邦后没事人似的在天子眼皮底下弹琴。”兰洛撩衣随意的坐在石阶上。
百里筠笙笑笑,不语。
“她知道你差点因为百里香死掉吗?她知道你暗中资助了渤海国被抄了家吗?她知道你在这儿等她吗?”兰洛忽然一连串的发问:“你这么做值得吗?”
百里筠笙缓缓拨出一个音弦,淡笑道:“筠笙还未谢过陛下不深究之恩,天下人都以为百里家是自愿充入国库,筠笙也不算愧对列祖列宗。”
兰洛无语,半晌起身道:“她如果会回来早就回来了,你准备等到什么时候?”
“不急。”百里筠笙也起身相送,“一生还长。”
兰洛看了他一眼,开门出去,青衣的身影淡默立于深巷中,渐渐融入青瓦的朦朦里。
兰洛走出巷子,缓缓往灯市走去,马车无声的跟在他身后,月上重火,灯拢烟华,无边的繁华热闹中,兰洛忽然感到一股彻骨的寂寞和悲哀,这无助的情绪潮水般瞬间把他淹没,令人一步也迈不出去。
“去兰陵山庄。”忽然显出疲倦的帝王钻进车中,闭目说道。
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没回来过了,一切似乎仍如梦中并未变样。兰洛站在朱红的大门前,恢复了一个孩子的软弱和犹豫,鼓起的勇气怎么也不够推开这扇魂牵梦绕的大门,呜咽的秋风推了他一把,手指微微碰触,门无声而缓慢的开了,原来门没关,那么,是有人回来了么……
兰洛沉默迈进去,少年时的回忆如呼吸一般渗入身体,在每一个毛孔复活过来,这一刻,兰陵的亡灵归来,孤独而忧伤的游弋在荒草寂寂的苍老回忆中。
越走越深,是母亲最爱的百草园,兰洛站在拱门间,看见菊花丛中一个身影拔剑起舞,剑气恣意纵横,剑跃西风意不平。
天气风物怡人时,她会小饮一杯菊花酒,迎风舞剑,或者奏一曲临川……
遡高风以低佪兮,览周流於朔方。彼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 使麒麟可得羁而系兮,又何以异乎犬羊?……
兰洛一时神迷上前一步,踏碎一段枯枝,那剑舞应声而止,一个身影缓步走过来:“陛下。”
……是木兰。
兰洛恍惚的一笑:“谢谢你。谢谢你每年中秋都来陪她。”
木兰行礼退下,擦身而过时低头轻声道:“我知道她一直在等这一天,谢谢你,陵洛少爷。”
兰洛手指微动,跪倒在墓碑前:“娘,我回来了,陵洛回来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午后,吉祥公公领进宫了一个叫萧十一郎的男子,皇上知道后竟然扔下聚贤殿的一屋子大臣跑了过来,据吉祥公公本人后来回忆,皇上跑进院子的那一刻,真的像极了先皇怀瑾陛下。
兰洛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失了控,本来应了知道后继续商议的,忽然就忍不住跑出去了,远远的看到她弯腰去捡一个蹴鞠,心中一瞬间就觉得很满很满,这种感觉这样的好,从来不曾有。
“兰洛,我来了。”她抬手打招呼,弯着眼笑,眼中是很干净的纯粹和温暖,就好像……无所牵挂。
这个忽然冒出来的词语让兰洛有些心慌,以至于连穆莳依和他说话也没有听进去。
“嗯?你说什么?”
穆莳依撇撇嘴:“真是贵人事多啊,说个话都走神!我说,我想把这个孩子拜托给你。”
“……这么大了,总不是你的吧!”
穆莳依气结:“你说我有机会生这么大个孩子吗?这是我侄子,叫……叫东方不败。”
“东方玄锡的儿子。为什么要拜托给我,你要去哪儿?”
“我,我本来是想把他托付给百里的,可是去了长安才知道百里府散了,我想他的性子可能去世外隐居了吧……虽然你的身份有些尴尬,不过你的品性也是我认识的人中很好的了,除了你我也没有其他可以信任的人了……”
兰洛因为她最后一句略带歉意的话而浮起了笑容,然而她又继续说下去,这一丝笑容也僵在了笑纹里。
“我最近总梦见孟平,或许是他真的来了,算算两年的时间也到了,我就要走了,可是我放心不下这个孩子,我真希望能带着他一起走,唉……”
“我把他托付给你,请你好好教导他怎样做人。”
穆莳依企盼的看着他,兰洛笑了笑:“好,我会把他当亲生儿子来对待。”
“不,我怕的就是这个。”穆莳依摇头,“我请你把他当做普通人家的小孩儿来看,或者当做朋友的孩子来对待,总之不能当做皇帝或者皇室的孩子来教导。不要让他学习天下之道,让他做个简单平凡的孩子长大吧,这是他父母和我唯一的愿望。”
“好。”兰洛也答应了。
穆莳依感激的看着他,又不舍的搂搂不谙世事的小人儿,不住的叹息。
“那就拜托你了,我写了许多信,每年他的生日你交给他一封,哦,他的生日是二月初八,我和吉祥说过了,请他帮忙记住。还有,他晚上睡觉要点着灯,等他长大些就把这个毛病改了罢,大哥的孩子不能这么胆小,大哥会怪我……”穆莳依絮絮叨叨,说起一样又想起另一样,说了半天才【炫】恍【书】然【网】大悟似的停了下来,抱歉的笑笑:“有这么多呢,我回去写下来吧,交给吉祥好不好?”
“你去哪儿?”
“我在城外的白果村找了一间房子,走之前就住在那儿,不败今天就留下了,我也不确定什么时候走,要让他先适应适应。”穆莳依拉过小人儿,让他给兰洛行了礼,红着眼圈起身告辞,小人儿眼泪流的跟泪人似的,却咬着嘴唇不出声,穆莳依心中更难受了,头也不敢回的就出宫去了。
兰洛坐着没动,地上的树影渐渐斜过去,他突然惊醒一般站起来:“她去哪儿了?”
“陛下,穆姑娘回白果村了。”
“哦……”兰洛笑了笑,忽然孩子气的说道:“不要给百里筠笙看见她哦!”
吉祥讶然,只觉那样的神情似是十分熟悉,看着忍不住就心酸。
日子一天天过去,皇帝陛下会经常去芭蕉巷,然后隔天去白果村,似乎不管去哪边他都很开心,可是回来后就会整日整日的发怔,然后叹气。
一天他忽然的问吉祥:“喜欢一个人就要瞒着她,你觉得这样对不对?”
吉祥支吾:“这个,奴婢也不知道……”
皇帝很认真的思考:“他说他不希望她在做决定时为他感到为难,所以这样是对的,那我瞒着她,也是对的喽。”
吉祥还是不知道,他只知道穆姑娘当初瞒着云苏小姐,云苏小姐就很痛苦,太子殿下瞒着云苏小姐,太子殿下也很痛苦,还有很多人,他说不清。
于是日子又一天一天的过去,皇帝忽然下了个决定:“明天,明天我就告诉她!”然后他没有叹气,高高兴兴的直到第二天。
第二天白果村传回来消息:“穆姑娘眼睛瞎了。”陛下打碎了玉盏,王冠没取就往宫外跑,还没跑到洪武门,消息又回来了:穆姑娘……消失了……
总有些事,我们无能为力,譬如燕燕于飞,譬如之子于归……
白云泥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用新好,以招余情。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这一年的春天来的尤其的晚,雪去了雨来,雨去了风行,第一场雨后神都的大街小巷遍是素白淡粉的花树,一夜之间如同攻城般热烈绽放,许多人早晨推开窗子便因此夺目神迷,怔忡半日。
尽管如此,春天还是来得晚了,芭蕉巷里的百里医生旧病复发无法开诊,连带着许多人将这步履蹒跚的晚春埋怨了个透。细雨蒙蒙难辨晨昏,直到烟雨中缱绻浮起几缕炊烟,房舍内的人才知道到了晌午了,拉开房门攀上屋顶凑在檐角剪了邻家一支梨花。
院门传来轻叩声,一个少女娇软羞怯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进来:“百里医生,您身体好些了吗?我娘炖了鸡汤让我给您送来……”
屋顶上的人拈着梨花默默不动,少女又唤了两声放下篮子不舍离去。
细雨如梭,藤篓里温暖的鸡汤香气萦绕不断,一只素白的小手轻轻揭开盖子,仔细的嗅了嗅糯软的叫道:“好香啊,爹爹!”
蓑衣斗笠的百里筠笙低头微笑:“你要喝吗?”
琉璃般美丽的小人儿皱着脸,想了又想:“喝了她就要做我娘亲吗?”
百里筠笙莞尔:“是谁告诉你的?”
小人儿仍是眼巴巴的望着罐子,不依不饶的叫道:“是不是啊,爹爹!”
“你想要她做你娘亲吗?”
“嗯……不要。”小人儿咽了咽口水,扑过来抱住百里筠笙的腿:“她还没有爹爹长的好看!”
百里筠笙笑笑,摸摸她的小脑袋:“爹爹去采药,念儿在家等木兰姑姑来接你。”
“我不要去了!东方哥哥不理我,我也不要理他!”小人儿撅着嘴气呼呼的,“我要跟着爹爹!”
念儿生了一张和她母亲夕颜一模一样的脸,可是她母亲脸上却从未出现过这样生动可爱的表情,在百里筠笙的记忆里,那个世间最美的女子唯一留给他的就是一双泪眼和一眸温婉笑意。他永远不会否认他喜欢过她,也绝不会后悔娶她为妻,正如这三年来隐居在这芭蕉巷一样,纵使无果,也绝不后悔。
人生总会有些选择即使知道结果,纵使日夜都感到遗憾,也永远不会后悔。他不会,想必小穆也不会。
斜风细雨,草色朦胧,一高一低两抹身影悠悠隐没在青灰色的小巷中。
太初宫中,细雨绵绵视线昏聩的校场,拉弓引箭的单调声音持续而不知疲倦的划破静谧,传信的宦官看了看脚下泥泞的绿地,哭丧着脸提着下摆跑过去。
“木大人,奴婢去时百里小姐已经不在家中,百里公子也不在,奴婢恐大人久等便回来复命。”
“知道了,去吧。”木兰随手拿起一张弓,挽弓上箭松指,梆,正中箭靶。身边的少年动作一滞,继而越发努力的拉弓。
“平日念儿射一箭你需射两箭,今日念儿不在,我射两箭你射一箭,若慢于我或者偏离靶心一寸便不得休息直至黄昏。”
“是!”少年眼神坚毅,两人齐齐挽弓,再无言语,箭如急雨。
这少年不过八九岁模样,一双眼眸却毫无稚气,沉稳坚毅,细雨打湿了他的鬓发,那眼睛却如薄雾里的寒星璀璨而明亮,若是穆莳依此刻在此,她一定认不出这就是当年那个会咬人会撒娇,要骑大马打老虎的小王子不败。
岁月如刀,有的人的岁月被刻在脸上,有的人的岁月却被刻在眼睛里。
无言的追逐越来越激烈,然而不败总是差一步和她同步,或者差一毫进入靶心,雨雾越来越重,他的手臂也越来越沉,木兰再次挽弓对准靶心冷声道:“最后一箭。”
言罢松指,两只长箭倏的直追箭靶。
“你这次很准,可惜力道不够,会被——”木兰的话还没说完,两只箭便同时钉上箭靶,一只正中靶心,一只斜插在靶盘上。
木兰走过去,斜插的那支竟是她的,她拔出箭只见箭柄上有一块泥水,一个笑嘻嘻的声音穿过雨幕而来:“好箭,如此不败就可以出师了,大功告成,跟叔叔回宫吧!”
“我道为何不败的箭没有被弹开。”木兰淡漠的看着伞下的男子,那人却丝毫不在意,笑嘻嘻的道:“雨浓风重,练什么箭,别苑一树梨花压海棠,要不要去看?”
木兰转过脸看向不败:“不管经过如何,结果最重要,今日你通过了,去歇着吧。”
“我不累。”少年倔强的再次拉弓,木兰按住他肩膀:“你不心存侥幸固然很好,然而一心求胜只会操之过急事倍功半,今日就到此为止。”
少年垂下眼眸,缓缓将弓箭放下,拱手道:“陛下,师傅,不败告退。”
兰洛笑眯眯的看着他离开,遂从侍从手中接过雨伞擎过木兰头顶。
“陛下有何事,请说吧。”侍者远远退去,偌大的校场烟雨飘零,只剩两人。
兰洛看着眼前的女子,即便这样近,她的目光也绕过他落在别的地方。
“还在为我不让你去边疆生气吗?”兰洛忽然十分温柔的抬手向她脸上拭去,木兰一惊闪开,脸上已浮起些微薄窘怒。
“陛下有话还请直说!”
“我不过是想找你叙叙旧,何必这么伤我的心?”兰洛嬉皮笑脸的凑过去,却见木兰脸上窘怒褪去只剩漠然,当下无限凄婉的叹了口气道:“唉,朝中大臣第五次联名奏请立后之事了,朕烦闷之极,你觉得如何?”
木兰冷冷的道:“陛下只有两位贵妃,莲妃高雅,梅妃纯美——”
“朕的爱妃朕自然了解其中味道,”兰洛懒懒一笑,“我是问你觉得如何?”
木兰顿了顿,思忖道:“莲妃出自江南水家是历朝的名门望族,虽然家族中无人在朝任职,但是朝中大小许多官员都师承其祖父和父亲,水家也以世代培育朝廷栋梁颇有厚名,若立莲妃为后,可稳朝中根基。”
兰洛但笑不语,木兰继续道:“梅妃则是当朝骠骑大将军之女,其兄乃怀化大将军镇守幽州和兰州要塞,近年来边疆固若金汤,怀化大将军居功至伟,若立梅妃为后,可使边疆太平。”
“你似乎对朕的爱妃很上心?”
木兰毫不动容:“臣在边疆多年,所作便是密报工作,习惯而已。”
“既然如此,想必弊端你也是知道的吧?一方坐大,江山危矣……”兰洛眯眼望着远处朦朦宫墙,又喃喃问了一遍:“你觉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