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落娇红-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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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休漫步其中,一路寻过去,人迹稍稀处,竟在墙角边找着了那家泥人摊。摆摊的大爷依旧慈眉善目,还是那句话:“姑娘买一个回家去?”
她一摸袖兜,竟又忘了带钱。
她不觉歉意而笑,满心惆怅,缓缓退步,转身。恍惚间,眼前似有蒙了黑纱的绛色人影,微风掀起一角,郑懿真狰狞的半张脸闪现,只那么一瞬,一束白光掠射到她面前。
这光芒太熟悉了,她在那个冰天雪地的白天见过,只不过更短暂。她仿佛又看见了天际流淌着的殷红的血,人便傻呆在那里了。
迷惘中,白光已经被一道高大阴暗的影子遮住了。那影子就像张开的翅膀,将她包裹在里面,夹杂着那熟悉的瑞脑香。她的耳边回绕着萧岿柔和的声音:“我来吧。”
几枚铸钱放在大爷的陶罐里,发出叮当的声响。萧岿抬起头望向休休,露齿灿烂笑着。
那么熟悉的温柔的笑啊。
周围风动人动,郑懿真的脸瞬息消失在人群里。
休休忍不住恍恍惚惚,几疑自己刚才看到的只是幻觉,不像是真的。眼前这个男子,眉目间带着温柔笑意,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她禁不住心头狂跳,听见自己在说:“殿下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如隔着云岸,遥遥而来:“我跟在你后面很久了,想找到一些失去的东西。”
“找到了吗?”
“我会慢慢找到的。”
他说完,兀自蹲在摊前挑选起来,那副认真的样子,令休休心里微微异动。少顷,他挑了两个,一个递给她,一个掂在手中:“这两个好。”
休休扫了一眼,手中的泥人分明是位皱纹满面、梳着头髻的老婆婆,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萧岿端详自己手中的白胡子爷爷,脸上也漾着惬意的笑:“以前你也是这样笑的吗?”
闪电又起,她的眼眸仿佛蜡烛凝成的一朵灯花,倏地爆灭了,脸上的笑意也迅速敛去。
他马上意识到什么,小心地问:“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她抬起眸,那双同样蒙眬的眼,正直视着她,那唇却是含了温柔的笑,让人仿佛跌入陈酿的涡,醉了。
“没有。”她轻声答道。
以前,确实这样笑过的吧。
有风掠过墙角的攀藤枝叶,里面点点绿意在阳光下显得分外醒目。暖春了,那些带着丝丝绿意的攀藤沿着青砖瓦片,一枝枝蔓延下来。其中一两株藤条,染了醉意似的,肆意地在风中舒展着。
“想去哪里玩?”他忽然问她。
她沉吟,脸上不知怎的有了向往的神色,声音却颤着:“想看水袖……”
连自己都没想到,此情此景,怎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
他不得其解,看她郑重其事的样子,笑如暖春,便拉了她的手:“跟我来。”
傀儡似的就这样被萧岿牵动着,不知在热闹喧嚣的街市走了多久,琴声、竹板声就在耳畔,清脆鸣动。萧岿兀地止住脚步,转眸朝休休一笑:“就这家。”
休休睁大着眼睛,往事就像这一簇一簇的金粉,千点万点地化成回忆,一圈圈在脑海中散开去。她的唇片翕动,艰涩地吐出两个字:“这家……”
仿佛老天冥冥之中巧安排,时光倒转,经年轮回。还是那个戏园,还是那个雅间。
只是萧岿并未回忆起。
四处寂静,没有了喧哗,没有了穿梭的小二,没有了绰动的人影,就他们俩。
雾笼戏台,烟锁重楼间,伊人轻移莲步,从紫檀香屏间隐现。一扭头,一抬足,袖子便如水般倾泻而下。那丈尺雪白的纺绸,原来是缝缀在袖口的。然后一点一步一移,娇羞欲滴间,纤纤柔荑慢条斯理地出来,长袖一甩,休休的心就乱了。
依稀感觉自己就是那个女子,旋转着,情意款款,找寻那俊朗飘逸的少年。情到深处,爱到真挚,那份牵挂,那份缠绵,便如水袖般若即若离……而悲到切处,恨到至深,也在拂袖而去那一刹那凝固。
在休休眼里,这空灵飘荡的东西,似是装不下什么,却又寄托了一切。就如人的情感,欲言还休,欲罢不能。千言万语,总在一扬、一撇、一搭、一绕间。
看台上,时而是一曲舞鸾歌凤,时而残月落花烟重,更是那一江春水向东流。
萧岿此时转眸看向休休,按住自己的额头,首先开口打破彼此的沉默:“难得享受这片刻的安宁,感觉我们曾经这样,面对面坐着,浅斟低酌,窃窃私语。一想到你,我就会头疼欲裂,心里又会出现莫名其妙的波动。我越头疼,越是渴望见你,了解我们的过往。”
那痛苦的表情、赤裸裸的直白,让休休心情激荡无法平静。好容易控制下来,她才轻声道:“殿下不用了解,奴婢已经告诉过殿下了。”
萧岿眉头渐渐收拢,凝视着休休,认真道:“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休休无声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那段感情,怎么可能在虚无缥缈中反反复复,重重叠叠,周而复始地轮回?
台上,一场舞,一段唱,已经醉了嫣然,谢了悄然。
然而,萧岿始终握着休休的手,未曾移动双目,眸光明亮似耀:“既然水袖能够挥收自如,我和你为何不能?我相信,我们曾经很是相爱。”
他一语双关,她竟然无语对答。
“我会让你考虑。”
“不用考虑,奴婢已经说明白了。”她的声音近似呻吟。
“给我一个机会,好吗?”他抬起她的手,唇落在上面啄了一口。
她窘促得面红耳赤,想抽回自己的手。他却用了力,索性放在自己的胸前,心满意足似的叹息,瞳孔清清地说:“休休,这次我不会放过你。”
那声音不重,落字却很沉,休休觉得自己的心,有一种被灼伤的痛楚。她只能任凭他这样握着,就如台上袅袅余音,那柔暖的感觉缓慢地、一点一滴地渗透。
叁
一场小雨来得好快,悄无声息地,伴着春风淅淅沥沥地飘来,如丝如雾,如烟如潮。透着这缕缕蚕丝,行宫内的殿台楼榭如同融进淡淡蒙蒙的画面,忽隐忽现。
杨坚下了轺车,从身侧随侍的宫人手中接了折骨青竹伞,踏进这淡蓝色的烟雨中。
外殿,鎏金鼎内焚着沉香,淡白的轻烟如春风拂杨柳,丝丝袅袅地飘荡着。寝殿与外殿之间,原本用垂挂的幔帐隔着,因为萧岿不喜欢,改了翠色竹帘。
透过条条缝隙,萧岿一身青袍端坐在书案旁。面前批文如山,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的折子。听见动静,他突然抬起头。
杨坚笑道:“春天真的来了?”
“春天来了。”萧岿一脸惊讶,也笑起来,“杨兄神不知鬼不觉又来江陵,不漏一丝风声,连小弟都瞒过了。”
两人见面分外亲密,拥抱过后,杨坚关切地问:“你的伤可好?”
“早已经没事了。”萧岿捶了捶'。。'自己的肩膀。
秋月飘然而至,殿内弥漫着一缕茶香。杨坚这才注意到案上的茶盏,只见羊脂白玉盅里一汪碧绿,一眼便是舒心。他端起饮了一口,啧啧赞叹道:“香醇温厚,秋月姑娘果然煮得一手好茶。”
秋月嫣然一笑,又恰到好处地斟了一盏,才飘然站在帘外伺候。
萧岿望着秋月的身影,脸上的笑意淡了:“大哥也曾说过,煮得上佳春茶,天下只怕莫过于秋月。只可惜,大哥没这口福了。”
“听说他被郑渭所杀。”杨坚放下茶盏,正色道,“梁国暗潮汹涌,人心叵测,你这储君举事艰难啊!风传你得了失忆症,我心堪忧。今日见殿下气色,毫无失忆症状,却是有人故意所为?”
萧岿笑了笑,泰然道:“二月雪天惊了马,不慎摔破了头皮,忘记了一点事情。无妨,权当风闻而已。我萧岿堂堂正正做给天下人看,流言自会不攻而破。”
杨坚心下释然,赞许说:“以前天下人说殿下仗着父皇宠溺,骄奢自满,却善于文过饰非。不知不觉殿下已然改变。自古帝王未有好奢侈而能长久者。殿下既为储后,当以俭约仁善为先,方能奉承宗庙。”
“杨兄所言极是。只是,小弟确实有困惑的地方。”萧岿又恢复了茫然神色,“杨兄可知沈休休?”
“沈休休……那个天真单纯的姑娘?”杨坚思忖,点头道,“南境受伤之时,殿下收到休休姑娘嫁人的消息,便不顾军纪夜闯新房,将新娘掳到这里。殿下与她情感纠葛,难以摆脱啊!”
“有这等事?”萧岿苍白了脸,一屁股坐在榻椅上。
杨坚也变了色:“殿下的失忆症……”
萧岿默不作声了半晌,才痛苦道:“听杨兄所言,她原是我最重要、最顾念的。那次摔伤,我把最重要的这个人给忘记了。”
在杨坚面前,萧岿没有丝毫隐瞒,将心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杨坚恍悟,诧异了片刻,突然爽朗地笑起来:“原来症结在此。英雄难过美人关,殿下也有儿女情长之时。此事原是不难,殿下若是真心喜爱,不必拘泥于世俗,将她接来共结同心,以往的疑惑也就拨开云雾见天日了。”
“她若是还生我的气,不愿意呢?”萧岿孩子气地问。
“这要看殿下如何以诚意打动她了。”杨坚哈哈大笑,“在一个女子面前,敢委曲迁就,实在不是殿下的风格。若是为难处,何不找你母妃求助,请她做个说客?”
萧岿摇摇头,道:“不想让母妃知道,免得她心生担忧。”
“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此一来,殿下自己去见沈休休了?”
萧岿思忖片刻,略带苦恼道:“我暂时不能去见她。如今朝局不稳,流言不断,我不能让她无辜受牵连。”
外面的秋月安静地听着,苗条的身影映在翠色竹帘上。
“殿下懂得怜香惜玉了。若是姻缘锁定,或许将来有一天,你我结成儿女亲家岂不更好?”
杨坚脸上虽有笑意,却是认真道:“但是如今天下四分五裂,外御强敌入侵,百姓不得安宁生息。你我纵是胸怀大志,需奋发惕厉,以煌煌政绩来证实自己。”
一言落定,萧岿心下顿时舒展。两人纵横笑谈,竟是不知不觉地晚霞满天。
“趁天黑好赶路,我回北周。北周也是兵变突起,叛乱不断,你我任重而道远啊!”杨坚道了告辞。
两人拍掌誓约,待四海大统、国家强盛之时,他们再相见。
“蒋琛!”萧岿转身向外殿高声吩咐,“调遣船只,送杨大将军回北周。”
蒋琛应声,领命而去。
杨坚不经意地哂道:“记得攻打陈国的时候,殿下并未将蒋琛带在身边。在下问缘由,殿下直言蒋琛私下做了阴暗之事,为殿下所不能容忍,开始不再信任他。”
几句话下来,萧岿震了震,眼中虽然依旧迷茫,却已暗流汹涌。
杨坚见状,不由得拍拍萧岿的肩膀,不无担忧道:“殿下的失忆症确实不轻啊!”
“多谢杨兄提醒。”萧岿拱手道。
两人并肩走出了大殿。
晚霞消逝,杨坚的船只倏忽融进黝黑的峡谷,一轮明月便悠悠然挂在了山头。
萧岿伫立良久,方转过身,对伺候一旁的秋月道:“密切注意蒋琛,我怀疑那次摔伤与他有关。”
“奴婢明白。”
秋月欲言又止。见萧岿大踏步离开,不得犹豫地紧随而去。
然而流言越传越盛,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在推波助澜,萧岿在朝中的一举一动立即传到民间,生出种种以讹传讹的议论。议论越多,对萧岿的猜忌越多。说他失忆后心志颓唐,军政才能尽皆平庸,对功臣勋爵多有不当等诸多瑕疵,萧岿的光芒一时大减。
不期然间,四皇子萧灏声望一日高过一日。非但学问渊深,才具高,更是论战犀利而通晓政务,为人平实本色,全然不似萧岿那般戾气逼人。甚至还有议论,因种种因由,四皇子功名声望暗淡,现在正是发光发热的好时候,当属储君最佳。
这一天,萧灏来到萧岿的行宫。
秋月端上一盏刚刚沏上的香片小叶,放在萧灏身边,又轻轻地退下了。萧灏略啜,若无其事地坐在椅子上等候。
殿内的烟雾笼在萧岿的脸上,透散出一抹凝重和深沉。良久放下手中的卷宗,眉心似有解不开的愁结,他抬手抚住,默默地叹了口气。
内侍悄然进内,往金兽香炉内撒香片。萧岿似觉,抬眼,正对上萧灏的眼睛,愣了愣,不禁露齿一笑:“什么时候进来的?你很久没来了。”
“三哥日理万机,不敢打扰。”
萧岿站了起来,一直踱到萧灏面前。萧灏已经起身,兄弟俩无声地对立。这次萧岿的目光落在萧灏身上,玉色耀目摄人,将他秀雅的气质衬得越发面白唇红了。萧岿不禁低头打量自己,兀地自嘲起来:“和灏弟一比,我好像老了十年一般。”
萧灏微笑道:“三哥说什么笑话?不过三哥这么忙,看来这储君不好当。”
“岂止是忙碌?”萧岿沉重道,“父皇病重,朝中明争暗斗愈甚。有人图谋渊深,致使外面流言不断,贬得我一塌糊涂。现在我倒怀念起以前自由自在的生活,羡慕灏弟的与世无争。”
萧灏避开萧岿的眼睛,哂笑道:“我哪有三哥说的那么好?”
萧岿亲昵地搭上萧灏的肩,正色道:“四弟做事一向稳重,你可不要蹚进这浑水。以前大哥这么善良,从来不与人作难,却想脱身也难。”
“三哥,我知道。”萧灏赶紧回答。
“这些日子我深沉心神,自省自悟。既然这么多人相信流言,只能说我从小放浪不羁,不遵教诲,落下愚顽恶劣的名声。我一定做错了很多事……”
萧岿说着说着,似有一道电光窜进眼眸,只是极短的一瞬间。他用手指按住太阳穴,痛苦地闭上眼睛。
“三哥,你怎么了?”萧灏忙问。
萧岿回答:“突然想起一个人。”
“谁?”萧灏有点紧张。
“你知道的,沈休休。”
“三哥不是已经忘记她了吗?怎么又提起她?”
“她是我心中很大的一个结。只有解开它,我眼前才能云开雾散,豁然开朗。”
“三哥的意思是—”萧灏开始结巴了。
萧岿丝毫没有注意到萧灏的表情,他沉浸在自己的遐思中,露出温柔的笑意:“我们见过面了。”
“她怎么说?”萧灏惊异地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