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胡不喜-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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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遥见他来意不好,正要拉开静漪,静漪就将手里的两杯香槟酒交给远遥,说:“何先生,我的跳舞课是不及格的。”
何思源眉开眼笑的,一张白的发青的面孔,竟然瞬间被笑成了一朵酥油花似的,捏一捏就会被手上的温度融掉。他忙说:“没关系、没关系,只要密斯程肯和我跳,我可以教密斯程。华尔兹我最拿手,下一曲方阵舞,也只要跟着我的舞步就好。”
静漪点头,手一抬,说:“何先生?”
“请叫我史蒂夫,密斯程英文名字是什么?”何思源迫不及待的握住静漪的手,几乎没把静漪整个手掌都握住。
远遥跺了一下脚,就见静漪镇定自若的随何思源走下舞池,身子一转,裙摆旋出一个大大的幅度,宛若雨后荷叶,翠色盈目……远遥以为自己看错了:程静漪分明没有半点慌乱和尴尬,对着何思源那色迷迷、油汪汪的眼,她眼中竟有一丝狡黠。远遥抚掌,环顾四周,自言自语的道:“之慎和远达这两个没用的银样镴枪头,到了要他们出马的时候竟然一个都不在场。”她兀自抱怨,刚把酒杯放下另拿了一杯水要喝,有相熟的朋友来请她跳舞,她不好推脱,也便欣然入场,眼睛还是在看着静漪如何与何思源周/旋——何思源的手臂圈的很紧,静漪几乎被强制的贴了他的身,想保持一点距离,何思源无赖似的,根本不肯放松一些。静漪也不硬来,只是她没有踏两步,便狠狠的踩在了何思源的脚上,她立刻慌乱起来,连说:“对不住、对不住……这怎么好……”脸红极了。正说着,慌乱间又踩了何思源两脚。
第一脚踩上去,何思源还能忍,接连三四脚踏上来,何思源眉头便皱了起来,可是他见程静漪面红耳赤的样子,忍着痛,说:“没关系,没关系的密斯程。你步法再慢些……对,这样……”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九)
何思源还没有示范到位,静漪转身时又踏错一步。跳舞鞋子的跟又细又高,踩在脚面上还旋了一下,何思源疼的几乎没叫出来,只得硬生生的慢下来,但手依旧拉着静漪的手,勉强的笑道:“密斯程,跳舞课不及格,原来是真的。”“我早就说了嘛。”静漪柔声细气的,脸上惶恐之色毕现,“真对不住。”
“没关系,来,我教你。这样……”何思源原本使劲的捏着静漪的手不松开,因为教旋转的舞步,他抬高左手,右手划了一个圈,示意静漪旋转一下,“对……就这样,很好……”
静漪半个圈都还没有转完,就觉得自己抬高的手被人一拉,她连续不由自主的踏了两步出去,一抬头,就发现对面站着的人换成了陶骧,她刚想顺势转开,就被陶骧握住了手——让何思源狠狠的拉住手不得挣脱的时候她都没有慌张,陶骧大手一握她的手指尖,她立刻背后寒毛直竖——此时她听到无垢笑着说:“密斯特何自己的舞都跳的不够好,怎么还能教人呢?来,我们交换舞伴。这样密斯特何也不至于带着我表妹瞎跳,反而让别人也跳不好舞了——你们这哪是跳舞,分明是螃蟹横爬。”无垢抱着手臂笑够了,一抬手,等着何思源。
何思源刚刚全副心思都在初识的程静漪身上,只觉得这娇嫩的女子美艳至极,须得一亲芳泽才好;此时他追求多时不得的赵无垢忽然对他态度大为转变,他不禁一时飘飘然——那程静漪美则美矣,毕竟没有赵无垢这般会跳会笑,交际场上皇后一般的人物……他当下笑着挽起无垢来,说:“难得三小姐赏脸,在下自当奉陪。”他说着抖了抖脚。方才确实被踩的脚痛,但见到媚眼如丝的赵无垢,这点脚痛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静漪就见这油头粉面的男子将她的表姐几乎是挟持了去,气不打一处来。她抬头狠瞪了陶骧一眼。这一瞪,发现陶骧正看着她,而她的手还被陶骧握着。她顿时更有气,就想甩开他的手离开。她还没等把手抽出来,陶骧一只手已经将她的腰扶住了媲。
她的纤腰不盈一握,被他轻轻的带入怀中。
“喂!”静漪脱口而出,“你要干嘛!”那手分明只是轻轻的一扶,她却像被烙铁烙到似的,待要后退,又发现他的手臂格外有力,根本就逃不开丫。
陶骧略低头,在她耳畔上方低声说:“一曲未尽,当然是跳舞。”
“谁要跟你跳舞!”静漪夺手。
又没夺动,陶骧稳稳的,声色不动间,将她拉的更靠近自己些。
静漪窘的满面通红。
众目睽睽之下,她又不能佛袖而去。她抿了唇,心想收拾你还不容易,只需依样画葫芦而已。
于是便将手虚虚的搭在陶骧的膊头,保持着身体的姿态和距离。陶骧身高臂长,控制幅度比何思源大太多,她也看出来自己实在是没办法轻易的脱离他。她本想缓缓的来,不料陶骧根本不给她跳错的机会。她每踩出一步,他总是预先后撤;再踩出一步,明明是就要踩到他那柔软光洁的皮鞋了,他又是恰好躲开——两个人竟不是在跳舞,而是在玩躲猫猫的游戏……而静漪是又要对付陶骧,又要分出一点心思看着何思源和无垢,又要琢磨下一步踩在何处,又要算计陶骧别与何思源似的,把她往人少处带,未免就落了下风。
陶骧倒是不紧不慢的,由着她。其实不知不觉的,静漪对陶骧的防备逐渐放松,也就随上了陶骧的步子。
静漪转眼瞥见孔远遒那冷眼正盯着何思源和无垢,心里顿时有点打鼓,不由的就想朝那个方向去。
陶骧一只手揽着她的腰,一只手托着她纤巧的手腕,也看了眼孔远遒——孔远遒就在带着黄珍妮与何赵二人擦肩而过时,迅雷不及掩耳一般,与何思源交换了舞伴,并且更迅速的,将无垢带离了那里,黄珍妮与何思源对视一眼,两人倒也客气,尴尬只是片刻,便舞在一处——陶骧低头,静漪仍然凝神在望,看这情形,她已经忘了她自个儿的处境了……
这么近的看,她发间的饰物累累缀缀,看的人都替她累。
也不知这是否就是程家女儿做派:今晚到场的程氏姐妹三人,倒无一例外的盛装,多少都有些气势凌人。
静漪见无垢与远遒离开,片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正完美配合着陶骧的步幅。
其实也说不上是她配合陶骧,还是陶骧配合她,总之他们俩正在将这剩下的一点点曲子,演绎的很好。
她抬头看陶骧——他板着的脸上有种让人说不清究竟是什么的神气——她顿时又觉得心里不舒服起来,别扭的只想立刻摆脱他。她一时哪儿还想的起来,面前这个人,分明是救过她一命的人……她只记得今晚的种种……
恰在此时,一曲完结。
陶骧松开她的手,两人站在舞池的中央,礼貌的互相道谢致意。
陶骧微微鞠躬,在直起身的一刹那,托起她的手,一直将她送到场边。
有那么一会儿,两人立在一处,陶骧沉默,静漪怔忡。
静漪是觉得自己有话要说,还没待她开口,就听陶骧低声道:“那么,再会,程小姐。”
远远的有人招呼他,他转身离去的时候,从侍应手中拿了一杯香槟酒,高高的举了一下。
静漪看他穿过舞池中未散的人群,走到对面去。那里一群摩登男女,正在等他,待他过去,纷纷将他围在中间——他个子还真高,在那些人里,仍是出众的——他在说什么,虽没有笑,但看得出来他心情不错……那群人里有人回头看她,似是在问他什么。他没有往这边看,只是拿起酒杯来喝了酒。于是那里就安静了瞬间,忽然间爆发出一阵大笑来……静漪转身就走。
直到走到院中,她才松开手。
原来手已经攥的太牢而发疼。
她站下来,略定了定神,看看四周围莺声燕语,满园花香在有些清凉的夜间的空气里流动,听到一阵笑声,东边廊下,之慎远达和几个年轻人在说笑……她慢慢的走起来,走到了门边,穿门而过,往西园戏楼去了。
……
静漪到西园戏楼的时候,压轴戏的《游龙戏凤》正演至酣处。她悄悄的走到杜氏母亲身后的位子上坐下来,看戏正看的如痴如醉的太太小姐们竟没有一人分神招呼她。静漪想想刚才的惊心动魄,再看看这边,简直像换了人间一般。
然而她一向对京戏是没有兴趣的,尽管坐在这里,尽力的想把戏听进去,还是觉得无聊。心里的烦乱无处可排解,她就拿了一个小瓷碟,剥起了瓜子壳,将剥好的瓜子仁再放到杜氏母亲手边——剥到后来,竟打起了哈欠,恰好台上正德帝正唱着“好人家来歹人家,不该斜插这海棠花。招扭捏捏捏扭扭十分俊雅,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忽听进去这几句,又觉着好笑,竟真的“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惹得前排坐着的一位少妇回过头来看她。
静漪发觉,忙点头致歉。那少妇微微一笑,回过头去,跟她身边的一位夫人说了句什么,那位夫人点了点头。好一会儿之后,那位夫人虽然并没有回过头来朝这边看一眼,静漪仍觉得她好似脑后长眼一般将自己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顿时如芒刺在背。这一来一去虽都像哑剧一般,还是惊动了杜氏,她转头瞪了静漪一眼。静漪只好笑着捧了小瓷碟递过去,当赔罪。
杜氏戳了一下她的额角,才撮了把瓜子仁,边吃边看戏,低声说:“前面坐的是陶夫人和她的二儿媳妇。”
瓜子皮一下子扎进了指甲印子里,静漪忙甩开。
是陶家的女眷,难怪……
杜氏拉过她的手,轻轻的拍了拍,以示安慰。
后面的戏再旖旎动人,静漪也一字都听不进去了。她只担心等下戏结束了,要怎么面对……她的担心在随后变成了多余的。
不一会儿,孔家的女招待员进来,蹲下来在陶家二少奶奶身边低语几句。二少奶奶片刻之后,便扶着陶夫人起了身。
陶夫人身材很高,一袭黑丝绒金线绣旗袍,穿着简单且隆重,无端的就给人很大的压力。
孔太太早已接到通报,陪着陶夫人起身,送她出去——陶夫人在转身的时候,对着杜氏略微点头致意,随后便阔步离开了戏楼。
静漪长出了一口气。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十)
“陶夫人派头好大。”坐在前面一桌的四太太这时候回过头来说了一句,笑吟吟的。
杜氏微微一笑,未置一词。
孔太太回来的时候,依旧坐到杜氏身边。静漪听到她低声说:“……家里有急事呢……咱们且听戏,今儿程老板和孟老板的戏真是绝了……”
静漪按了下手指。
被瓜子壳扎伤的指甲印子,渗出一丝暗红来。
回去的路上,静漪沉默媲。
杜氏似乎有些累,也不说话,只是在下车前,她说:“过两日,陶家合家上下来家里做客,你可不能总这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既是答应了你父亲,就该欢欢喜喜的,知道吗?”
“知道,母亲。”静漪回答。
车窗开了一条缝隙,吹进来的风,凉飕飕的。
静漪说完这句话,摸了摸自己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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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盛川携眷来程府作客的日子,是在七月十九。
前一天刚刚下过了一场雨,从早上起天气晴朗而略有些潮润,已然没有前些日子的酷热难耐。
“有些秋意了。”宛帔坐在静漪的房里,望望窗外,又望望正在翠喜和秋薇的帮助下试穿新衣服的静漪。
一身藕荷色的裙褂,穿在静漪身上,衬得静漪愈加的肤白如雪。
宛帔这样看着,就有些发呆。
她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一样是一头如墨般的发,点漆似的眸,仿佛珊瑚的唇,编贝样的齿……就连眉宇间的那一丝忧郁,都像极了。
她强抑住喉间就要逸出的叹息。
翠喜正拿了一挂珠链,宛帔见状走过来,拿过来,给静漪戴上。
“娘,我自己来。”静漪说。
静漪摸索着珠链的挂扣,在颈后扣了半天才弄好。
指甲盖大小的颗颗浑圆的珠子,呈深紫色。
“太太想的周到,这新褂子的颜色,正得这样的珠子配才好看……我记得前阵子姑姑给你那一挂珠链呢,虽然没这个大,也很看得过去……”宛帔替静漪弄整齐些,从镜子里看看。正在最好年纪的女儿,不施粉黛,已然好看至极。她微笑了下,轻声的嘱咐:“听说今儿陶夫人是要来的。女客还有陶家二少奶奶。你记住不要多话,听你父亲和母亲的话行事……听见没有?”
静漪看了宛帔,微笑了一下。
笑靥浅浅两弯红唇,笑是无忧无虑的样子。
电话铃响起,秋薇赶忙跑去接了电话。
“娘知道你心里还不痛快。”宛帔揉着静漪的颊腮,说:“不痛快也得忍着,好歹今儿这场面你得撑下来。”
静漪说:“好。”
这倒是完全不成问题的。她从小就知道,其实越是大场面越好应付,她只要不说话,跟在母亲身边就行了。
外面秋薇放下听筒说:“太太,大太太那边来电话,说时候差不多了,要咱们过去呢。”
静漪转身凑近了镜子,拿手帕擦了眼角,笑着说:“娘,咱们走。”
宛帔见静漪是这样的态度,心想能高高兴兴的去,这总归不是坏事。她心下略安,交待翠喜跟着去。她一转身的工夫,忽的觉得哪儿不对劲,随手捞过静漪的手腕子,问:“剩下的那只镯子呢?”
静漪见母亲脸上倏然变色,顿了一下,知道没法子瞒天过海,就说了实话:“前些天在街上送给那马夫了。”
乔妈翠喜都吸了口凉气,不敢出声。
宛帔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就听静漪又说:“还有上年生日,大姐给我的珠链。”
宛帔握着帕子一下子打在静漪的肩头,说:“你……你这孩子,你要气死为娘是不是?你……你明知道那是……那是什么……你!”她一时深悔自己这些日子神短,竟又没顾及到这微小之处,于是手指忍不住要狠狠的去戳静漪的头,忽然想到眼下最紧要的不是骂静漪,急忙对翠喜说:“快,快回屋去拿……开箱子找那对羊脂玉镯……我记得……”
“在那描金漆皮箱子最下面一格。”翠喜说。
“去找!找到快些拿来,快!”宛帔这边打发翠喜出去,一手拉了静漪,拖着她就出了房门,“先戴上,说不定还能蒙混一时……不管送给了谁,去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