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胡不喜-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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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手帕也看出来这正是程静漪给马夫的那只镯子。陶骧也知道,那另一只,碎在了暴乱那日的街头。
“我拿五百块换回来的。身上就这么多了,好在你给的也不少。马夫虽不识货,也不能欺他太过。我是不能让咱陶家的东西,流落到杂人手里去。”陶驷笑了。陶骧看他一眼,将镯子依旧还给他。陶驷也学他的样子,不接,说:“我给你说说这东西的来历,你再琢磨下到底是收着还是不收着。这镯子本是一对。如今只有这一个,就是这孤品,不怕换不来他庆王府小半个花园子。价值么,不提也罢。就是一个大子儿不值,也是母亲给程家的定亲信物。”
陶骧脸色有点阴沉。
陶驷瞅着他的表情,颇有些玩味的意思。
他当时已经十五六岁,印象很深刻了。应该是他离家的前一年,陶骧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他还和大哥说笑,说论岁数是七弟最年幼,却不想竟先定了亲。他们给母亲请安去的时候,正遇上母亲在挑东西,左挑右挑都不合心意,最后是祖母差人送来了这对镯子。母亲看着发了会儿愣,说这东西你们大姑姑出嫁时候还惦记着呢,奶奶真舍得,可见对这门亲事满意的很。镯子的年代已然不可考,款式却不是新仿的,古朴的很……
“想必是嫌丑的了。”陶驷笑了。
陶骧哼了一声。
……
静漪让保柱快些开车赶到锦安里去。
车子开到锦安里的柏油马路,和刚刚那泥泞的大街简直天壤之别。北平城里少有几条柏油马路,锦安里就是其中一条。
孔远遒已经陪着无垢在锦安俱乐部旁边的一家咖啡馆门前等静漪。看到车来了,无垢着急的敲了敲车窗,孔远遒倒只是斯斯文文的笑了笑。静漪再车内看了一眼锦安俱乐部的大门——说是俱乐部,看上去并没有俱乐部的浮华气,是很普通的灰色砖瓦门,甚至有些不起眼。但那道门,不管是进出其中的人,还是在里面发生的事情,都将影响门外的这个世界。
静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这里见面的缘故,孔远遒看上去跟平时有点不太一样,没有那股子嬉皮笑脸的神气。
她倒是对这样的孔远遒有些另眼相看。
孔远遒让人把几捆书放上车,知道她们赶着回家,嘱咐了保柱几句,便催着她们离开了。
“你们怎么会选在这里约会?”上车后,静漪问无垢。
锦安俱乐部是政客们聚会的场所。在这里聚会的政客们,被称为锦安系,是现任政府里的第一大实力派别。静漪知道锦安系举足轻重的几位大员除了国务总理,就是外交总长金昌吉,金慧全的父亲;财务总长孔智孝,孔远遒的父亲……除了一些内阁和议会中位高权重的人物,还有知识界的人,以教育次长兼国立北平大学校长的姑父赵广耐为代表。更有些商界头面人物,其中就有她的父亲。
“这儿可是一不小心就碰到姑父了。”静漪说。
无垢眨眨眼,说:“难道没有听说过灯下黑?”
静漪点头。
无垢笑着说:“老孔被他父亲安插在这里,一是省得他回国之后吊儿郎当的不干正经事;二是让他学点东西;再就是让他在这里积累一点点人脉。他呢,别的没学会,察言观色,搜集和分析情报算是成了精。从上到下,简直没有他不认识的人、不知道的事儿。”
静漪见无垢看着她,似有话未说完,问:“又有什么大新闻吗?”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 (十六)
无垢笑了笑,她拉开车窗上的纱帘,指着街上,此时正好街边巡逻的军警走过,她低声笑道:“不是我说你,你这样对外面的事完全不关心的人,如何能跟戴孟元走到一处?丫”
静漪看着无垢。
无垢并不要静漪回答,而是用更加轻的声音说:“所以让你劝戴孟元具结悔?过……总统府一旦换了旗子,谁管他做过什么?就是有事,等你们一同出国一转,回来又是一条好汉。”
“他未必肯的。”静漪没办法跟无垢解释戴孟元的想法。
无垢只好耸了耸肩。
静漪兀自出神,冷不丁的被无垢拉了一把,回神。
无垢抬了抬下巴。
车竟已经到了自家的大门口。
雨已经停了。
静漪见家门口停着一辆车子,正是父亲的座驾——她还没有其他的念头冒出来,就看到前车门一开,之忓先下车撑了伞,随后身着长衫的父亲也出现在她视野中。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无垢虽是这么说着,倒并不真的害怕。她们这一趟出门,到底是在程太太那里备了案的。还有一样,那就是她一向活泼,舅舅格外的喜欢她些,她就在舅舅面前时常恃宠而骄。无垢拉着静漪的手,下车后脆生生的叫道:“舅舅!媲”
程世运已经站在了大门内,看到无垢和静漪,轻轻的嗯了一声。
他的目光扫到静漪身上,看到她身上的衣服。
静漪低声的叫道:“父亲。”头一低,自然看到自己从裙子下摆到鞋面,污泥水渍,十分显眼。在父亲眼里,想必是一塌糊涂。她抱紧了怀里的一摞书。下车前无垢塞到她手上的,全是崭新的英文书。
“怎么从外面回来?”程世运问。他的文明棍和礼帽均未除去,人就显得格外古板严肃。
无垢笑着过去挽着程世运,半撒娇半撒赖的说:“别提了。舅舅,您不知道,我母亲如今越发将我当成小孩子了,出个门诸多限令。今儿无暇被大姐接家去了,剩了我一个,她就不让我自己出门。我要去买几本新学期要用的英文书,那些丫头婆子知道什么?我只好拖上十妹妹陪我走一趟呢。舅舅,您见了我母亲千万替我说情,成吗?我又不是小孩,又不是小贼,不用这么防着我的。”
“你母亲从来宽和,若不是你淘气,她断不肯那样的。还是你有不对。”程世运对外甥女说。
无垢张了张嘴,说:“那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乖乖听你母亲的话,就什么都好。”程世运说着就要转身往里走。
“哎呀舅舅,连您都这样,我们都不用活了!”无垢摊开手,不依的说。
“你少出去跳舞听戏也就是了——去你舅母那里。”程世运说着,清了清喉咙,迈步子进了二门,朝东边廊子拐了过去。
无垢对着他的背影大声说:“好的,舅舅!”待她眼瞅着程世运进了东跨院,拍了拍胸口,对静漪做了个鬼脸儿,“妥了!舅舅今儿大概是挺高兴。喂喂,你怎么了?”
静漪摇摇头。
她比无垢更了解父亲。父亲刚刚虽说对无垢和颜悦色,但眼睛里一丝笑意也无。这通常意味着,若不是他正在为什么事情烦心,就是确实忙的不可开交——她想着,假如无垢之前和她说的那些事情确实……那么这也许意味着,至少她的事情,父亲根本没空上心?
她想到这里,竟然觉得轻松了好些,像这经过了一场暴雨的天空,晴光暂时驱散了阴雨——她穿过天井时仰头看,明净的天空,一碧如洗……“真美。”她叹道。
“要不怎么说,雨过天青色,极好看呢。瞅着就让人心里痛快。”无垢也仰头看。
静漪看看她,说:“二表姐,谢谢你。”
无垢笑笑,并不表示什么,倒远远的对着守在杜氏房门外的丫头婆子们努了努嘴,见她们中有人进去通报了,才笑着说:“折腾这一头晌,我倒真饿了。俱乐部里什么都好,茶点还是不如家里的,难为他们都吃的下……什么时候妇女也有了选举权,可以参政议政,堂而皇之的参加这种男人游戏,俱乐部里的茶点大约也就好吃了。”
静漪听了,说:“不会太久的。”
“你也这么想,是?英国、美国的女性已经有了选举权,我们的女性却还在为婚姻自主努力。更有甚者,许多女性,还在裹小脚!裹着小脚还要种地、劳作……我们同外国的差距,何止百年!”
静漪抿了唇。
无垢说:“好在希望总是有的。西谚云:摇动摇篮的手,摇动世界。我们一双手,可以影响很多。”她说着,将双手合起来又打开,“也许这双手中,会诞生一个女总统?哪怕只是一个好母亲呢,你说呢?”
静漪将她的手拉住,轻叹:“孔大哥一定不知道,你的野心竟然不止于他。”
无垢笑声响脆,道:“他怎会不知?他爱我,不止爱我的肉身,还爱我的灵魂、我的思想。”
她声音极低,只说给静漪听。
静漪听在耳中,顿觉忽然之间有种耳热而心跳的感觉。不禁?看着无垢。
无垢是个热情似火的女子,火里来,火里去的,这让她既欣赏,又羡慕。
她呆了片刻,忽然想起来,对无垢说:“你知道先前帮我们把车拉出来的人是谁?就是那日在街上救我们的人。只可惜当时我没能认出来。多亏有保柱,他记下来车号了。有车号就好说,一定能找得到他……”
无垢大为意外。好一会儿,她笑笑,说:“也不知道是谁还跟我们急,说北平城这么大,偏偏能再遇上?这回怎么样?”
“你就别笑我了。”静漪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又问道:“你就不想知道这人是谁?”
“不着急。你先去换换衣服。”无垢指着静漪身上。
“等一下。不怕的。”静漪说着,对等着她的秋薇指了指自己身上,秋薇会意,接过静漪手上的书,先离开了。她见无垢若有所思,问道:“真不着急找到他?”她从上次,就发现无垢和无暇在提到这事的时候便有些闪烁其词。此时她越发印证了自己的看法。
无垢看着她,笑笑,说:“真不着急。”
“为什么?”静漪追问。
“三小姐、十小姐回来了。”上房门前的丫头叫道。
“这事儿晚点儿再说。”无垢说着,按了按静漪的手。
静漪只好跟在无垢身后进了杜氏的屋子。无垢一进门就叽叽嘎嘎的和杜氏、宛帔以及一同到上房来用午餐的三太太、四太太打招呼去了。一时之间,杜氏又叫人传菜,又要和无垢说这半晌大雨、外面的情形,上房里热闹极了。
静漪安静的走过去,一一跟上房里的各位行过礼,坐在下手,听着无垢宛若巧嘴八哥似的周?旋在几位太太中间,让她们笑语连连。这当中当然还有之鸾和之凤,她们一向也是拿无垢当偶像的。
“十小姐你这是怎么了?瞧你裙子上,沾了二尺的泥。不是说去选书,难道去摔跤了?”三太太忽然说。
静漪正拿了一杯茶在手里,跟着三太太的目光也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衣裙和鞋袜。好像她自己也是刚刚发现似的,仔细看着那些泥点子。
“真少见十小姐这样子。二太太爱干净是出了奇的。连老爷也说,二太太那里,常常纤尘不染,地上怕是连根头发都没有的。我听说,二太太让人用胶泥沾地上扫不起来的头发啊什么的,是真的?”四太太笑着问。见宛帔点头,又说:“你可真得耐心烦儿。”她说着,也看着静漪。
静漪从容的说:“刚才外面雨太大了。”
“三小姐就好好儿的呢。你倒好像走了很远的路似的。”三太太笑着说。
静漪看了看无垢身上,象牙白色的衣裳,的确出去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
她对无垢笑了笑,没解释。
杜氏也打量了静漪一番,倒是笑道:“漪儿也是,进门不先换衣裳去。这些人难道是常年不见的?闹这些虚文做什么,都是你娘管的你太紧。”她说着作势拿扇子扑了宛帔一下。
宛帔一笑,说:“上人跟前,没点儿规矩怎么行。”
“还不是刚刚我们在门口遇见舅舅了,要是等下舅舅过来,看见漪儿不在这,问起来又要罗嗦。”无垢笑着说。
她这么一说,杜氏立即问:“老爷今儿这么早就回来了?”她忙吩咐人去问程世运打算怎么用饭,回头又问:“到底你们是怎么弄了一身湿回来了?”
“这一宗儿我还没说呢,漪儿不让我讲。”无垢笑着把话接过去,“车子经过前门大街,险些和一驾马车撞上。保柱为了躲避马车,车转的太快,没留神看,车前轮子陷到泥塘里——哎哟,更吓人的是,那匹马受了惊,马夫为了不让它伤人硬是拽它,谁知道马惊了以后冲起来那么快,根本拽不住,后来竟连车带人同马一起摔翻了!幸好那阵子雨下的大,行人少些,若在平日,不然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乱子呢——那马前腿摔折了,算是瞎了。漪儿让我们留在车上,她还打算去救人,人倒是没有受伤的。还真巧,就有人去救马,只是眼看着马救不成了,就……”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 (十七)
“就怎么样?”四太太追问。好像听戏听入了迷似的,瞪着眼睛只看无垢。
“‘嘭’的一枪——歇菜了。”无垢一摊手,比划着,“多吓人啊,这么一大滩血啊。这么大,就这么大一滩……漪儿和我说的时候,我都快吓昏了!”
满屋子女人叹气的叹气,尖叫的尖叫。
杜氏挥着手里的扇子说:“哎呦呦,哎呦呦,话说着这就吃饭了,偏又说这个,真糟心。”
“可不是么,就是不想让你们也糟心,漪儿说不准我回来提。可是不提呢又不行,还是一块儿糟心一下,省得你们担心我把漪儿带出去,不晓得去了哪儿。是,红姨?”无垢笑嘻嘻的瞅着三太太。
三太太倒也坦然,道:“我寻思着有些奇怪,不过白问问。你们到底女孩子家,出入还是要多加小心。倒不是我说,这些日子,之鸾之凤我是不放心让她们出去的。”她说着,微微一笑,特为的看了宛帔一眼媲。
无垢听了这话,刚要接上,被静漪拉了一下手,一杯茶递到了她手上,她转眼看到静漪那对平静的眼,到舌尖儿上的话转了个圈儿,原路返回了。
静漪又斟了一杯茶,递给宛帔。看着宛帔抿了口茶,她才坐正了。
“那车子呢,后来是怎么着了?”杜氏问。
“还好,今儿运气不错,遇到好心人,替我们把车子拉出了泥坑。”无垢笑着说。
静漪想到那位“好心人”,跟着用力点了点头。
无垢见她此时露出稚气来,就想笑。
“那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宛帔说。
“人家连姓名都不肯告诉呢。不过我们记下车牌了。”静漪回答。她说着看无垢,无垢对她笑笑。
“哎呦呦,那就好。总得谢谢人家。出门在外难免会遇到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