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罗-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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怔然凝望与刻骨铭心的俊容如出一辙的面庞,那双如夜沉黯的眸子渐然映出我几近诡异的笑颜。宛若光与影的对立,他们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可这个该下地狱的男人竟和他的手足如此相象,像到我握剑的手渐然颓软,自绝望到癫狂,癫狂到木然。终,化作一抹嫣然柔笑。
“梅儿见皇兄近来没什么精神,逗您玩呢。”
若有若无,望了眼脸色铁青的未央,我巧笑倩兮,“皇兄当不会介意梅儿僭越吧。”
一抹异色自茈尧焱眼底稍纵即逝,他淡笑,罔顾近旁皇太后与底下客愨妃异样的目光,倾身来牵我的手:“还是那么爱使性子。不过当着众卿家的面,你当要稍加收敛。”
柔媚一笑,我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咱们兄妹打趣无妨,可各位大人定是被梅儿吓着了,不如梅儿另献一支舞,给他们压惊可好?”
深望我一眼,他坦然收手,微笑以示应允。我盈盈福身,转而看向面露痛色的贝辰翾:“可借贝大人的剑一用?”
比之月前越发憔悴的男子移眸,未置可否。我笑了笑,权当默允,徐缓淡扫底下神色各异的群臣,翻手将剑抵在身后,优雅步下阶去。
“《水月》。”
不甚应景,殿中扬起哀婉感伤的韵律。望着正襟危坐珠帘之后的寿星面色渐冷,我淡笑,轻盈立足,风姿袅娜。柔舞长剑,似有若无,指向玉阶之上的男子,时尔清绵如风,时尔疾厉如雨,眼锋相触,脑海勾勒自始至终困身命运的丈夫,眸中含笑,心中仇火渐盛。如若处心积虑地设局,令茈家皇室手足相残,乃至不惜杀了一母同胞的兄弟,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怎生是为最好的报复。我笑意渐深,曲音嘎止,飞快抬剑扫向颈项。近旁群臣骤然惊呼,茈尧焱亦是惨白了脸,极是失态地自御座弹起身来,就要奔下长阶。须臾间,我当真希冀一死,令他空欢喜一场,亦令身心俱疲的自己得以从这群魔乱舞的异世解脱。可耳畔响起宛如幼犊的呜咽,眼前飞掠洛儿的小脸,我阖起眸,冷厉剑气擦颈而过……
“夕儿!”
几是异口同声,茈尧焱愤然咆哮之时,另有一人亦然绝望惊吼,乃至不顾这般现身,便是功亏一篑。疾如风的身影飞闯大殿,然至我面前,身形骤凝,惊怔凝望剑锋扫过墨缎青丝,如风中残叶,簌然而落。
“你……”
“我还舍不得这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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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了手里的长剑,我淡睨断发,轻扬起唇。
我的儿子正在这羲和国的某个角落努力活着,我这个娘亲可不能输给自己的孩儿,任情撒手。敛去眉眼间刻意的妩媚,我抬眸冷凝那双如幽潭沉黯的眸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断发的刹那,尚存善念的季悠然已经神俱灭,从现在起,我便是羲和国的德藼亲王茈承乾,为了渐然成形于心的执念,甘愿彻底斩断前尘的女人。对面寒若水的君王挑衅一笑,决然背身,对怔立身旁的男子淡说:“回宫。”
他适才回神,望了眼飘零于地的青丝,目蕴痛色,微一颌首,尾随我离开这座徒令人窒息的大殿。
灯火熠熠的长乐宫外,夜幕低垂,月影疏离。令退侍驾的紫麾军士兵,与静默不语的男子走向似无尽头的永巷长街。仅是一身单薄舞裙,实是难抵夜深露重,我抬手抱着裸露的双臂,仰望天际残月,心郁难决:“夫君和洛儿大仇未报,我不会死。”
言下之意,嗔他适才贸然闯宫,许已令那对诡谲君臣窥得端倪。可朱雀守无谓一笑,解开身前系结,将残有体温的披风轻覆上我的肩:“微臣的命早给了殿下,不管您将来有何打算,放手去做便是了。”
深知他对我的好,可闻此言,我仍是一震,侧首看向如水清润的墨瞳,黯望良久,轻叹了声,淡然苦笑:“明儿和萤姬陪我去个地方成吗?”
他点头,微偏过身,挡去身后渐起的夜风,伴我静静步回永徽宫。
“殿下,您的头发……”
原在宫外焦灼徘徊的萤姬乍见我狼狈归来,不由惊怔,可瞧了眼尾随在后的兄长,似有了悟,面露惆怅,未有多言,忙是扶我进里,找来精巧的小剪,引我坐到镜前,修起背后参差不齐的头发。
“剪了。”
萤姬一时惘然,可见我起身走去花梨木雕翡翠竹蝙蝠琉璃纱碧橱,拿出裁剪衣裳的银剪,无甚留恋地一刀下去,青丝委地,残发及颈,微张了嘴,劝词却是如哽在喉,对凝良久,深深叹了口气,走过来将我带回镜前,皱着眉头,修修剪剪,摆弄半刻,待是映在镜中的女子不复与生俱来的娇媚,俨然现代的职业女性,干练中透出慑人的英气。我慨笑颌首:“你很有做造型师的天分。”
“啊?”
自是不谙现代人的用语,萤姬困惑相望,亦未深究,只瞪着自己的杰作,啼笑皆非。我淡笑了笑,俯身拾了缕头发,出外走向辟作灵堂的偏殿。
“抱歉让你们睡不安生,只一会儿便好。”
曾愿上穷碧落,下归黄泉,永不分离。可情势不允,惟有深望已然化作尘埃的丈夫和儿子,将头发轻搁其上,如此一来,我便能时时常伴这彼此相融的祖孙三人。苦笑,封妥瓷瓶,抱起我至亲的人,步回寝殿,同床共枕。直待月上中天,听闻身后异响,笑了一笑,方才放开怀里的爱人和孩子,小心翼翼,搁在枕边:“听说苍侯爷病得不轻,明儿个我要出宫探视,顺道将夫君和洛儿带给母亲照应。”
兴许已然神智不清,杀之无用。那日在祗园与归仲元叙话,不经意问起先前被茈尧焱问罪的兰沧侯,方知我这位未曾谋面的公公已然放出死牢,幽禁枺潮鹪贰?尚硎翘挪郧镉胧缣乃姥叮丫蚧鳎扇辗璺桉柴病2厣砘识嫉哪盖滓虼讼稚恚酝堵尥钟胝煞蛞煌斫诒鹪贰L依硭比唬岽朔欠种耄斜澈蠛干材季茫弁跄婢骸半薜哪托挠邢蓿缦肽闵肀叩哪橇礁雠虐踩晃揄Γ透薨卜值卮谟阑展!
我冷然一笑,不以为许:“你杀了他们也无妨,我陪去地下就是了。”
“就不怕朕杀光你宫里的宫人?!”
如不是牵连甚广,顾忌诸多,苍秋也不会落此凄凉结局。听背后的男子故技重施,拿人作挟,我挑眉,断不重蹈覆辙,故作轻蔑地一嗤:“别说是命贱的奴才,你拿天下人来要挟亦无妨。若我身边的人有半点闪失,我头一个给他们殉葬。”
只感身上一凉,他蓦得掀去薄被,强扳过我的肩,将我压在身下,因是恼羞成怒,玉容扭曲,眸中爱恨交织。我一笑,凝望熟悉到心痛的俊颜,抬手轻抚,温柔唤他:“尧焱。”
纵然逼至绝境,走投无路。纵然恨他千方百计,欲要夺走自己的妻子。可苍秋至死唤他尧焱,未曾改口。兴许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那天真的丈夫仍视这个男人为一母同胞的手足。可正是这份天真,令他背负后世骂名,无端成了遭人唾弃的乱臣贼子。凝住震慑的瞳眸,我面色平静,声如微澜寒水,暗潮汹涌:“不要让我更恨你。”
闻言微震,黯眸瞥向枕边的瓷瓶,素来为所欲为的帝王渐然漾起诡魅的笑:“既已恨之切,朕何惧让你恨得更深一些。”
猛得撕开亵衣,他俯身腻上我的脖颈。既然永世为我所厌,不妨让这渗入脊髓的仇恨占据我所有的思绪,令我眼里除了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他,再也看不到其他人的影子。可我不愿让他得尝所愿,淡笑了笑,抬手缠搂上他的后背,莺声娇柔,然是字字漠冷:“臣妹早说过,皇兄占了臣妹的身子不打紧,臣妹就当是被疯狗咬了一口,待到将来夺了您的一切,加倍讨回来就是了。”
“夺了朕的一切?”
蓦滞动作,他支手半撑在我上方,彼此冷望,良久,凝住我眸中的衅意,不怒反笑,轻撷住我下颌,兴味讥诮:“果是个有趣的女人,朕倒是要看看,你怎么从朕手里拿走你想要的东西。”
未再强取豪夺,他起身坐在床沿,偏首冷言:“明儿尽早回宫,陪朕用膳。”
我冷笑,未置可否,毋庸他提点,待我了却最后一桩心事,便会回到这座牢笼一般的宫城,破釜沉舟。
侧身揽过瓷瓶,紧拥入怀,听着帝王他渐行渐远的脚步,沉然阖眸,一夜无眠。
终章 · 三途
兴许上天亦知今日我给丈夫和儿子出殡,清早起身,便见冰绡窗外,铅云低垂,落雨潇潇。洗漱后,我走到紫檀雕花海棠刺绣屏风后,换上一身素白衣裙,让婉朱取来唯一一件我自己带进宫中的首饰,凝望掌心那对流光澈莹的耳饰,颇是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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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得了这对「洛妃泪」,极是珍视,可戴它的次数屈指可数。
当年夜赫龑将我掳去九皋,苍秋单入虎|穴,有惊无险地带我折返羲和,回到侯府的那夜,他自枕下取出我托朱雀守交还给他的定情信物,亲手给我戴上,不无恼意地道是宁可毁了这对寓意天长地久的珍宝,亦不转赠其他女子……
同年秋天,九皋初袭锦云。大军开拔的前夜,我强撑病体,寻出那件穿了一回便被他压了箱底的露肩宫廷舞裙,戴起「洛妃泪」,在萧瑟的秋夜,为我即要出征的丈夫翩然起舞……
最后一回,是在诀别那日。出外与众人道别前,他定要我戴起内有深意的耳饰,从后环住我和腹中的骨肉,抱一丝希冀,盼着苦尽甘来的一天。只是我们忘了洛妃一家破镜重圆,不过是伽罗国人传诵的唯美神话。现实容不得太多的皆大欢喜。奇迹终未眷顾,我们亦为上天所弃。自嘲一笑,戴起宛若凝泪的耳饰,自近旁的宫人手里接过瓷瓶,稳稳捧着出殿,和即家兄妹坐上茈尧焱遣来的马车,去往兰沧侯的枺潮鹪贰
按祖制,未行正式的剃度仪式,淑太妃仍是先帝后妃,本该葬在帝陵近侧的惜园。可我不愿陌生人碰触他们父子,亦不愿已然满腹遗恨的丈夫在这陌生的土地倍受思乡之苦,所以先前礼部官员两度来请,我抵死不交出祖孙三人的骨灰。亦许是亲手将自己的母亲推进万劫不复,多少心虚,茈尧焱未有下旨迫我屈从。可他反复无常,纵是不舍与丈夫儿子从此分离,可将祖孙三人带给别苑里的母亲照应,待到将来设法令茈尧焱松口,放兰沧侯和母亲回澜翎,我的丈夫便可落叶归根,回到他舍命保全的故乡。
望着帘外朦胧烟雨,我怅然,可念及即要见到的公公,皱拢了眉。
对助纣为虐的兰沧侯,我多少迁怒。可彼时听说他得了失心疯,又是百感交集。骨肉相残,除了将自己关进苍茫,与世隔绝,确无他法。阖了阖眼,默聆车顶哗然雨声,直待马车稳稳停下,近旁的萤姬起身去撩竹帘,便见那抹熟悉的淡雅身影静立别苑前,神色凄然,望着我走下马车,眼中渐然润湿,扶着瑛嬷嬷的手,徐步上前。
“母亲。”
我柔声唤她,却将她不轻易现于人前的泪给逼了出来,展臂拥我入怀:“我们造的孽,为什么要你们来还……”
怨天尤人,也换不回我挚爱的丈夫,更毋庸拥住我的女子亦曾深受其害。我闭眼摇首,将瓷瓶递给瑛嬷嬷,扶着母亲走进眼前那座死气沉沉的古苑。松映寒塘,树寂花愁,相携一路,静默无声,走过重重回廊,终是在间昏暗沉寂的屋子,见到我那一生未曾清醒的公公。
“御医怎么说?”
借着微光,我端详怔坐窗前的男子。如不是那双昏黯无光的眸子,我那傻丈夫活到这个年纪,当便是这般模样。假想登徒子得意扬扬地夸耀自己英容不减,仍是风流倜傥的老帅哥,我扬了扬唇,心中酸楚。未察我异样的神情,母亲怅然摇首:“御医说他忧思郁结。惟有他自己解了心里的结,方有可能醒转。”
见丈夫披散的头发因是呼啸狂风,凌乱不堪,径自过去,尽可能轻地放下窗子。可原本呆滞的男子见此情状,立时瞠目,跳起身来去抓妻子的手。见他神色狂乱,我生怕母亲受伤,忙令朱雀守上前拉开二人。母亲却是抬手轻止,凝住丈夫狂怒的眸子,轻柔反握:“这雨看是有一阵子要下,姝儿上完了香,许会在壬生寺住上一宿才会回来。”
男子望向未有严拢的窗外,狂风大作,大雨滂沱,良久,怔怔点头,忽又想起了什么,面露怯色,小心翼翼:“秋儿呢?秋儿上哪儿去了?”
听他提起苍秋,我猛得一震,渐攥起拳,掌心为指尖刺得阵阵生疼,却是浑然未觉,冷怒睨瞠这个因是一己之私,帮着长子将无辜的幺子推向绝路的愚蠢男人。可见他似懂非懂,满面惶惑,酸楚渐起,不知是怒是悲,咬紧了唇,转而看向轻拍他手背柔声安抚的母亲:“忘了吗?秋儿两年前随令师父云游四方去了……”微一迟疑,母亲转首望了我一眼,黯然道,“前两天那孩子还托人捎信回来,说是已经成了亲,新媳妇很漂亮,今年开春的时候,还给咱们添了一个孙子,叫……”
想起惨死的长子,我悲愤渐深。可母亲亦蒙受丧子丧孙之痛,在失了常智的丈夫面前,有苦难言。渐松开唇,不甘,却亦只有黯然道出双生子共同的名字:“洛儿。”
母亲颌首,许是头一个孙子死得那般不明不白,偏首似在忍泪,直待良久,微红着眼,转向满脸狐疑的丈夫:“秋儿说孩子没足月就出生,身子弱,估摸一年半载是不会回澜翎去了。”
男子点头沉吟,见妻子强颜欢笑,俨然得赏的稚童,随她牵起唇来,烂漫笑容,分外刺目。我飞快移眼,看向已然沁血的掌心,痛郁杂陈。
心病还需心药医,他的心药既死,这一生,看是只能做个失了心的活死人。孰是孰非,业已说不清,道不明。我不恨他,可终此一生,绝不会原谅他。
“梅儿。”
听母亲隐忧轻唤,我方敛容抬首。兰沧侯已然坐回窗前,双眸复又如初见时那般呆怔,望着幽闭自己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