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语者-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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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她梦见自己正和父亲一同走在一座白雪皑皑的山脊上,如同地道的登山者一样吊着绳索,然而实际这却是他们从未做过的事情。在他们下方,山脊的两侧各有峻峭的石崖冰壁直直地插入虚空。他们置身于一片雪檐上,一片薄薄地突伸于外,她父亲说是很安全的坚硬雪层。他走在她的前面,扭头对她露出像她最喜爱的照片中那样的微笑——一种满怀自信,宣称他就在她的身边,一切都没问题的笑容。就在他露出笑容之际,越过他的肩头,她看见一道罅隙正朝他们曲曲折折分裂开来,雪檐的边缘开始迸散、溃离,跌落到山坡,她想放声大叫却发不声音。就在罅隙快裂到他们所在的地方时,父亲回头看见了,他飞快地往下坠。安妮看见两人之间的绳索突然在他的身后急遽抽动,猛然领悟到想挽救两人惟一的方法就是往雪檐的另一侧跳。因此她凌空冲向山脊的那一头,不料并没有感觉到绳索急遽抽动、固定,反而自由落体般坠下虚空…… 她们昨晚很晚才睡,等她一觉醒来已经天色大亮了。外面的雨下得比昨天更大。整座拉胥摩尔山镂刻的一张张石脸都被遮蔽在云幕中。接待区里的那位妇人说,天色是不会放晴啦!就在不远处,她说:还有另外一座她们或许有机会一窥全貌的石雕——一座巨大的疯马雕像。 “谢谢!”安妮说,“我们自己可以找得到。” 她们用完早餐,付完账,把车开回州界,由州道进入怀俄明,沿着恶魔塔和雷霆(桑德)盆地南缘,再越过袍德河,直上雪利敦。到了这里,雨才总算停了。 在这儿,她们不时看到头戴牛仔帽的男子开着小货车、大卡车来往穿梭,其中有些人会碰碰帽檐或扬起一只手向她们致意。在他们通过的时候,照耀于尾状装饰上的阳光在翎毛中形成无数小小的彩虹。 她们在天色已晚时进入蒙大拿,但安妮既未感到如释重负,也没有任何成就感。她一直拼命努力不让克蕾斯的沉默将她打垮,一路上她不断把收音机转来转去,收听电台里播放出来的布道节目、关于牲畜的报导,和许多她闻所未闻的乡村音乐。根本没用,安妮感觉到自己存在于因女儿的忧郁所造成的压力,与自己持续膨胀的怒气中间那点越缩越狭窄的缝隙中,再也无法忍受。就在距离蒙大拿近四十英里处,她既没看、也不在乎会通往何处,将车开下一条偏离州界的车道。 她想停车,却似乎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地方。附近有栋孤立在路边的大俱乐部,安妮抬眼望去时,它那霓虹招牌正一闪一闪地亮着,在渐渐暗去的天色中显现令人惊慌的红艳。她将车开上一座小山,路过一家小咖啡馆和一片零零落落、前面有块脏兮兮的长条形停车场的低矮店铺区前。两名留着长发、头戴插有翎饰的牛仔高帽的印第安人站在一辆破旧的小货车旁,注视着拉力雅和拖车接近。他们目光中的某种神情让她感到心烦意乱,于是她继续往山上开一段路之后才右转停车。 安妮熄了火,动也不动地静坐车中。她可以感觉到后座的克蕾斯正注视她。终于,那女孩开口了,口气相当谨慎。 “接下来怎么办?” “什么?”安妮扯高嗓门。 “瞧,已经关闭了。” 路旁,有块写着“国家纪念馆,小巨角战场”的牌子。克蕾斯说得没错,按照上面所写的开放时间,那地方确实在一个小时前就已经关闭了。想到克蕾斯竟如此误会她的心情,把她想成是跟观光客一样刻意来到这里,安妮火更大了。她不敢想象自己若是注视着她将会产生什么后果,只有笔直凝视前方,做个深呼吸。 “这究竟要持续多久,克蕾斯?” “什么?”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这种情形还要持续多久?” 一阵漫长的沉默。安妮望着路上一团滚草滚草:产于美国西部,秋季时其茎在近地面折断并随风翻滚,故名滚草。追逐着自己的影子朝她们奔来,拂过车厢,从旁边掠过,她扭头望向克蕾斯,女儿避开视线,耸耸肩。 “唔?我的意思是,就像现在这样吗?”安妮说,“我们已经开了将近两千英里路的车,而你就一直坐在那儿,不吭一声。你和我往后都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克蕾斯低下头,拨弄着她的随身听,再度耸耸肩。 “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希望我们掉头回家?” 克蕾斯苦笑一下。 “你说,是不是?” 克蕾斯抬起眼皮,斜瞅向车窗之外,假装成一副无动于衷状,但安妮看得出她是在竭力强忍泪水。耳中传来重重的踏步声,是朝圣者在拖车里头走动。 “因为假使那是你的希望……” 克蕾斯猛然扭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她,整张脸都气歪了,眼中的泪水已然滚滚流下,无法阻止流泪更让她加倍愤怒。 “你在乎什么!”克蕾斯凄厉尖叫,“你做决定!一向都是你做决定!你假装在乎别人想要什么,其实根本不是那回事。那全是狗屎!” “克蕾斯!”安妮轻轻呼唤,伸出一只手来,却被克蕾斯一把甩开。 “不!不要管我!” 安妮盯着她端详了片刻,打开车门,径自下车,迎着风高高扬起头,茫然地开始信步行走。经过一片松林,马路通往一片停车场和一栋低矮的建筑,两者都显得无限荒凉。她继续往前走,循着一条小路绕上山麓,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四面被黑色铁栏杆包围的坟场旁。小山巅上有块纪念石碑,安妮走到这儿,停下脚步。  
《马语者》第二部:远行 第8章(4)
一八七六年六月的某一天,乔治·阿姆斯壮·卡士达和两百余名士兵被他们奉命歼灭的对手彻底击溃。他们的名字就刻在这块石碑上。安妮转身俯瞰满山遍野散布的白色墓碑,它们在最后一线暗淡的阳光所能到达的角落里投下长长的阴影。她站在那儿极目远眺,一大片被风吹得直不起腰的青青野草从这哀伤的地方,摇摇曳曳地伸展到遥远天边的地平线。天纵有涯,哀伤无限。安妮不禁想恣意挥泪痛哭一场小巨角战役:1874年在苏族圣地“黑山”发现金矿,吸引淘金者侵入保留区,导致众多族人在酋长“坐着的公牛”和“疯马”领导下重返蒙大拿的黄石河河谷。并攻击附近屯垦或采矿的白人。美国政府下令所有苏族人回到保留区但不为他们所接受,于是政府派遣卡士达上校率兵弭平苏族及其盟族夏安族人的反抗,不料将士们于1876年5月25日小巨角战役中被挫败,包括卡士达本人在内,两百余名阵亡将士被以国葬形式葬于华盛顿阿灵顿公园。小巨角战场至今对外开放。。 事后她想,自己竟会在偶然间走到此处,说来也是件奇妙的事。她永远不会知道是否还有其他的地方,能够使她克制如此之久的泪水泛滥决堤。纪念碑本身是个残酷的事实。在那些惨遭他们屠戮的人们永生永世默默无闻地躺在无以计数的荒冢内的同时,这些人却因执行种族灭绝任务而享此尊荣。在此处众多鬼魂面前,苦难的意识超越了一切。这绝对是个适合流泪的地方。安妮低垂着头,潸然泪下。她为克蕾斯落泪,为朝圣者,为在她的子宫中死去的孩子们失落的灵魂落泪。最重要的,她为自己,为自己今日的处境泪流不止。 她这一辈子都生活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美国不是她的家,但就算她再回英国,那儿也已非原样。在每一个国家里,他们都待她如同异乡客。事实上,她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她没有家,自从她的父亲去世以后就没有了。她飘浮不定,既没有根,也没有种族。 她具备一种悄悄深入事物本质的本领,她能够适应一切,能够缓慢而巧妙地进入任何族群、任何文化或环境。她本能地知道人们需要什么,自己必须认识哪些人,什么东西是非要赢取的。而在长期以来让她耗尽心神的工作中,这项天赋一直协助她赢来值得赢取的东西。如今,自从克蕾斯出事以来,它却似乎变得一文不值了。 过去三个月中她一直表现得很坚强,甚至调侃自己,那正是克蕾斯所需要的。其实说穿了,她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她为事业丧失了许多东西,同样也丧失了与孩子的亲情,这一点让她内心充满了愧疚。行动已变成感情的代替品,或者,至少是表达感情的代替品。现在她终于认清了,这正是她为什么开始这趟与朝圣者疯狂冒险的旅程的原因。 安妮一直站到肩膀酸疼,才倚着纪念碑顺势下滑,双手抱头而坐,直到太阳掉在遥远的巨角山后白雪茫茫的边缘,将澄明的雪色与昏暗染成一片,河边那几株白杨融合成为一个大黑点。她仰头一看,暮色苍茫,天地已变成一片灯海。 “女士!” 说话的是个公园管理人。他手里拿着手电筒,但始终不让灯光正对她的脸部。 “你没事吧?” 安妮抹干泪水,吞咽了一口口水。 “没事。谢谢你!”她说,“我很好。”说着便站起来。 “你女儿在那边有点担心。” “哦,对不起!我这就过去。” 就在安妮举步的同时,管理员触帽为礼:“晚安,女士。现在你平平安安地回去吧!” 她走向停车的地方,心里知道那人正目送着她的背影。克蕾斯睡着了,也许是装睡。安妮发动引擎,打开车灯,在马路的顶端转弯,绕个大圈开回州界,在夜色中直奔求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