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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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对曼娘好,她决定要一直在曾家做个守寡的儿媳妇。这可以说是生死均感。不管在今天,在死后,曾家就是曼娘的安身之地。
第三天下午,她听见灵前有哭声,因为第三天开吊。等桂姐和雪花一听见曼娘的哭声,她们去告诉曾太太,说可怕的事已经过去了。她们都归功于木兰,木兰运用巧思妙计收效之大,她自己原先也没想到。
曼娘又第二次穿一身白孝,上自头顶的白结下到两只白鞋。自从她父亲去世她穿孝起,她就喜欢孝服的雪白颜色,再没有别的颜色更适合她的了。穿着一身雪白的孝服,她也可以显出幽灵的美。穿孝有时候儿只算是社会上的习俗,因为在丧事上大事铺张,也可以算做对神灵的反抗。有时也可以看做对死者爱的自然流露,设若如此,当然单纯而真诚,居丧者之爱丧礼就犹如虔诚的僧人在佛事上之爱诵念经文一样。曼娘第一次居丧,是悼念她父亲和弟弟,这次为平亚后丧则当然不同。她每天在丈夫的灵前哭,在供桌上点蜡烛,在木兰和曾家看来,她这种真诚规律的行动之庄严圣美,是无可以言喻的。
曾大官人想在南城买一块地做坟地,因为他觉得曾家在北京落户是必然无疑的。但是老太太反对,因为他们家老太爷是埋在山东泰安的祖坟里,而且老太太她自己将来也要埋在那儿。把平亚的灵柩运回山东下葬,现在是办不到,因为曼娘的身体还受不了坐很多日子的船。所以平亚的灵柩就先移到平亚的院子前面的宗祠里,停到春天再说。
于是决定让曼娘和她母亲就永远住在平亚死时住的那个院子里,让雪花跟小喜儿伺候。她母亲和她睡一间屋子,因为她天黑以后就胆小儿,白磁观音像还是放在她卧室的桌子上。曼娘越来越相信佛教。虽然她在生活上要什么有什么,自己的屋子里却仍然保持简单朴素。她再没去动过自己的首饰珠宝。桌子上只留着银的蜡烛台,和照过她新婚之夜的洋油灯。
不久之后,为了亡夫的灵,她开始吃长斋,绣佛像。她虽然住在富贵人家的宅第之中,仿佛她已经立誓做尼姑。院子里一片清静,远离红尘中的烦嚣。石榴花依然红似火,仍然有鱼池,有石头凳子,有种在花盆里的花。
那年冬天打破庭院中寺院般的平静气氛,是新添了一个婴儿。
曾老爷极其关心如何保持长子一房的后代香烟。她太太暗中问曼娘的母亲曼娘怀了孩子没有。第一个月曼娘的月信没来。她告诉了母亲,她母亲告诉了曾太太,曾太太就相信媳妇有了喜。但是曼娘向她妈说不可能,向木兰起誓说她还是Chu女。木兰告诉了她母亲,她母亲又告诉了曾太太。于是家里知道他们的盼望落了空。
曾太太心想除去平亚的嗣续之外,年轻寡妇的迢迢长夜,尤其是这第一个冬季的长夜,真是长夜漫漫何时旦?于是想到收养个义子好能占住曼娘的心,使她不致一味的沉思默想。曾老爷于是给山东老家的同宗写信,找到一个一岁大的小男孩儿,小男孩儿的母亲愿意把儿子叫曼娘收养。就把小孩子送到北京,曼娘也很喜欢,觉得自己也是母亲了,也算使平亚有了后。
这个收养的儿子起名字叫阿瑄。
第十二章 北京城人间福地 富贵家神仙生活
自从曼娘进了曾家门,木兰到曾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也就不把自己当做客人了。她常常待到吃晚饭,得到母亲允许之后,也往往夜里就在曾家。关于她将来与曾家哪个儿子订婚,若是正式订了婚,就不能不拘俗礼,那就不能再到曾家去,何况她年岁还小。曾家心想木兰的父母不会不先告诉他们,就把她许配给别家的儿子。所以曼娘已经两只脚迈进了曾家,木兰是算迈进了一只脚。她只要想逃走,曾家总会揪住她的后腿的。
木兰的父母还不知道究竟怎样安排她的将来,她父亲则更无定见。道家总是比儒家胸襟开阔。儒家总认为自己对,道家则认为别家对,而自己也许会错。所以非正统派的曾文璞对西洋思想没有偏见,甚至于对自己女儿的婚事也提到自由结婚,就是由当事人男女自己决定,这正合乎道家的“道法自然”的道理。他认为把青年男女的婚姻付之于不加深思熟虑的青年的盲目冲动,这种西洋的想法极微妙而深奥,正像道家的道理一样。他认为婚事是天意决定,而且儿子是自己的大孩子,尚且还没有订婚。
同时,木兰向曾大官人曾太太也是叫“爸爸”,“妈妈”,叫曾家的儿子“大哥”,荪亚比她大一岁,算她的“大哥”。
现在是穷冬苦寒,北京的冬季真是无与伦比,也许这个福地的其他月分,可以与之比肩,因为在北京,四季非常分明,每一季皆有其极美之处,其极美之处又互相差异之特色。在北京,人生活在文化之中,却同时又生活在大自然之内,城市生活极高度之舒适与园林生活之美,融合为一体,保存而未失,犹如在有理想的城市,头脑思想得到刺激,心灵情绪得到宁静。到底是什么神灵之手构成这种方式的生活,使人间最理想的生活得以在此实现了呢?千真万确,北京的自然就美,城内点缀着湖泊公园,城外环绕着清澈的玉泉河,远处有紫色的西山耸立于云端。天空的颜色也功劳不小。天空若不是那么晶莹深蓝,玉泉河的水就不会那么清澈翠绿,西山的山腰就不会有那么浓艳的淡紫。设计这个城市的是个巧夺天工的巨匠,造出的这个城市,普天之下,地球之上,没有别的城市可与比拟。既富有人文的精神,又富有崇高华严的气质与家居生活的舒适。人间地上,岂有他处可以与之分庭抗礼?北京城之为人类的创造,并非一人之功,是集数代生来就深知生活之美的人所共同创造的。天气、地理、历史、民风、建筑、艺术,众美俱备,集合而使之成为今日之美。在北京城的生活上,人的因素最为重要。北京的男女老幼说话的腔调上,都显而易见的平静安闲,就足以证明此种人文与生活的舒适愉快。因为说话的腔调儿,就是全民精神上的声音。
平亚死后,曼娘始终深居守丧,半年之内,没出过院子一步。北京城的气氛,可以说只是用感觉去体会,而不是真正用眼睛去观看。她也感觉到北京冬季的魔力,干爽而寒冷的空气,璀璨晶蓝的天空,屋内御寒的舒服设备,和泰安凄凉惨淡的冬天,真是大不相同。大雪纷纷扬扬自天空飘落之时,她还能使秋海棠在屋里开放,因为厚厚的棉门帘,糊纸的窗子,厚厚的地毯,火势熊熊的煤炉子,使屋里温暖而舒适,人感到精神愉快,做事宁愿到深夜。平亚留下的黑貂皮长袍,曾太太教她改成貂皮旗袍自己穿,其实她用不着这样御寒的冬衣。她顶多是绣八双鞋,那是她应当在新婚的次晨,正式拜见婆婆之时献给婆婆的。但是因为平亚生病,没有来得及。献给婆婆的这种礼物是要由新娘亲手做的,借此炫耀一下新娘手工的精巧和孝顺,所以手工不能潦草。女人穿上这种鞋,非常欢喜,因为这足以表示儿媳妇对自己地位的尊重,又表示自己有个贤德俭省的儿媳妇。
但是木兰是在北京长大的,陶醉在北京城内丰富的生活里,那种丰富的生活,对当地的居民就犹如伟大的慈母,对儿女的请求,温和而仁厚,对儿女的愿望,无不有求必应,对儿女的任性,无不宽容包涵,又像一棵千年老树,虫子在各枝丫上做巢居住,各自安居,对于其他各枝丫上居民的生活情况,茫然无所知。从北京,木兰学到了容忍宽大,学到了亲切和蔼,学到了温文尔雅,就像我们童年时在故乡生活里学到的东西一样。她是在黄琉璃瓦宫殿与紫绿琉璃瓦寺院的光彩气氛中长大的。她是在宽广的林荫路,长曲的胡同,繁华的街道,宁静如田园的地方长大的。在那个地方儿,常人家里也有石榴树,金鱼缸,也不次于富人的宅第庭园。在那个地方儿,夏天在露天茶座儿上,人舒舒服服的坐着松柏树下的藤椅子品茶,花上两毛钱就耗过一个漫长的下午。在那个地方儿,在茶馆儿里,吃热腾腾的葱爆羊肉,喝白干儿酒,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与市井小民引车卖浆者,摩肩接踵,有令人惊叹不置的戏院,精美的饭馆子、市场、灯笼街、古玩街;有每月按期的庙会,有穷人每月交会钱到年节取月饼蜜供的饽饽铺,穷人有穷人的快乐,有露天的变戏法儿的,有什刹海的马戏团,有天桥儿的戏棚子,有街巷小贩各式各样唱歌般动听的叫卖声,串街串巷的剃头理发匠的钢叉震动悦耳的响声,还有串街串到各家收买旧货的清脆的打鼓声,卖冰镇酸梅汤的一双小铜盘子的敲振声,每一种声音都节奏美妙,可以看见婚丧大典半里长的行列,以及官轿及官人跟班的随从。可以看见旗装的满洲女人和来自塞外沙漠的骆驼队,以及雍和宫的喇嘛,佛教的和尚,变戏法儿中的吞剑的,叫街的,与数来宝的唱莲花落的乞丐,各安其业,各自遵守数百年不成文的传统规矩,叫花子与花子头儿的仁厚,窃贼与窃贼的保护者,清朝的官员,退隐的学者,修道之士与娼妓,讲义气豪侠的青楼艳妓,放荡的寡妇,和尚的外家,太监的儿子,玩儿票唱戏的和京戏迷,还有诚实恳切风趣的诙谐的老百姓。
木兰的想象就深受幼年在北京生活的影响。她学会了北京的摇篮曲,摇篮曲中对人生聪敏微妙的看法也影响了她。她年幼时,身后拉着美丽的兔儿爷灯笼车,全神灌注的看放烟火,看走马灯,看傀儡戏。她听过瞎子唱曲子,说古代的英雄好汉,古代的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听把北京话的声韵节奏提高到美妙极点的大鼓书。从那些说白的朗诵歌唱,她体会出语言之美,从每天的说话,她不知不觉学会了北京话平静自然舒服悦耳的腔调儿。由一年的节日,她知道了春夏秋冬的特性,这一年的节日就像日历一样由始至终调节人的生活一样,并且使人在生活上能贴近大自然的运行节奏。北京的紫禁城,古代的学府、佛教、道教、西藏喇嘛、回教的寺院及其典礼,孔庙、天坛;社会上及富有之家的宴会酬酢,礼品的馈赠;古代宝塔、桥梁、楼阁、牌坊、皇后的陵寝,诗人的庭园,这些地方的每块砖,每片瓦,都充满了传闻、历史、神秘。这些地方的光怪陆离之气,雄壮典丽之美,都已沁入她的心肺。
她很早就懂了北京的民俗、传说、迷信,及其美好可爱处,有两个她喜爱而深信不疑的故事,后来她告诉了曼娘。一个是皇宫以北地安门大街北端钟楼内大铜钟的传说,故事是说当年皇帝要一个铜匠铸造一个铜钟,但是屡铸不成,皇帝大怒,即将降罪。为了救父亲的性命,钟匠的女儿在无人看见的时候儿跳进了铜锅。果然大钟铸成,没有丝毫裂纹。此后每在风雨之夜,人人都听得见大钟响时,那凄怨的调子,那就是钟匠女儿灵魂的哀歌。现在那钟楼附近有钟女庙,女神叫“鸣钟圣母”,受人烧香跪拜。另一个故事是关于西直门外的高亮桥的,高亮是个太监的名字。从前永乐皇帝新建造了北京城,永乐七年大旱,北京城里也缺了水。一天晚上,皇上梦见在西直门外遇见一对白发苍苍的夫妇,丈夫推着一辆独轮儿车,妻子向前拉,车上有一个大油篓。皇帝问篓里间有什么东西,老头儿说篓里头有水,是运往北京城的。第二天,皇帝叫大臣圆梦之后,派太监高亮到西直门外,吩咐他说,若遇见样子像皇帝梦中所见的一对老夫妇,就把那油篓戳破,赶紧拨转马头奔进城来,但是千万别回头看。高亮遵照吩咐,出城办事。果然遇见一老夫妇推着独轮儿车,高亮就把车上的油篓戳破,匆匆忙忙拨转马头。听见后头汹涌澎湃,似有洪水跟踪而至。等他跑到西直门,不觉得向后望一望,立刻被洪水赶上,淹死在水里。皇帝便在西直门外修造了一座许多拱洞的桥纪念他。至今在玉泉河上还有那座高亮桥,慈禧太后就在高亮桥上坐船驶往颐和园去。玉泉河两岸,杨柳依依,浓荫敝日,沿河良田片片,村女跪于水畔涤洗衣衫。平民徘徊来往,有坐在岸上执竿垂钓的,有在水上划船的,北京西郊田园之美,大有江南风味。夏季到来,木兰特别喜爱此地,常来游赏。
前面说过,曼娘在寡居的前半年,没有出门游玩。可是她也有女人长居深闺中发展出来的听闻的敏感。听到的声音也是新奇而美妙的。清晨,她在院子里听得见北京城巷子里小贩的叫卖声。听得见鼓楼的暮鼓,听得见钟楼的晨钟。虽然钟鼓二楼离曾家有一里之遥,但是震荡之声半城都能听见。鼓声就是夜里的打更的声音,雪花告诉她钟声的意义,所以她夜里静卧不眠之时,一听见打四更,她就知道朝臣已经齐集到紫禁城的东华门,一打五更,黎明之前,他们就入宫上朝了。
曼娘经过的事情之中,有许多她并非完全生疏。而是比在家乡泰安时所经验的更好更美。在她开始吃素以前,她就知道北京的香肠鸭子比山东的香肠鸭子好;冬至那天北京的元宵就比山东的汤圆儿味美,而且北京的包子馒头甜食也比山东的花样儿多。因此,北京的各种小吃儿,她都要尝尝,免得因各地名字相同而实际上东西不同而弄错。她本以为山东的白菜再好无比,可是后来发现北京也有那么好的白菜,而且天越冷越好吃。现在她还吃元宵,喝腊八儿粥。腊月初八那天都喝腊八儿粥,用黄粘米,白江米,红小枣儿,小红豆,栗子,杏仁儿,花生,榛子仁儿,松子儿,瓜子儿,跟红糖或白糖一起熬。这种腊八儿粥可就大为不同,她再不提山东的腊八儿粥了。
木兰和荪亚之间有一个故事,与腊八儿粥有关系。
在腊月二十,蒋太医邀请曾家去赴席,姚家以及各位小姐也被邀请。那天“封印”的日子,朝廷官员都封起印来,停止办公,准备过年。在饭桌上,桂姐当众赞美木兰和莫愁的绣花儿精美,说她从来没看见画样子,配颜色,针线那么细致讲究的活计。平常女人鞋上的绣花儿样子都是照着以前的样子描,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