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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部分

京华烟云-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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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她跑过去搀扶曾太太,曼娘跟在她母亲后面,由小喜儿搀佑着。桂姐在里屋门口儿等着她们来。三个女人挡住了门,曼娘落在后面,她站在门坎儿外面,在那儿等,心情很不安。忽然间露出个空隙,平亚的帐子打开了。从敞着的门,曼娘看见他那消瘦的脸,两个大眼睛正望着她。曼娘不知不觉的垂下了眼睑。
  现在曾太太过去拉住曼娘的手,拉她到床边。她对儿子说:“平儿,你表妹在这儿。”
  一个十八岁的少女这时应当是很难为情的,可是曼娘却鼓起勇气,用颤抖的声音说:“平哥,我来了。”
  平亚说:“妹妹,你可来了。”
  虽然就是这么三言两语,但是对平亚说,高天厚地也不足以比拟。
  曾太太怕平亚会出言不慎使人难堪,就拉着曼娘到床头的桌旁坐下,柔和的灯光把红色的光辉照上曼娘的脸,她那绿玉的耳环,把她的头发和垂直的鼻子的侧影,照得特别明显。曾太太请曼娘的母亲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到床边儿上,桂姐在一旁站立。
  桂姐对雪花说:“你和小喜儿到外面去等着吧。”
  平亚从缎子被子下面要伸出胳膊来,曾太太想把他的胳膊放回去,说不要着凉。
  平亚说:“我觉得好多了。”母亲低下身子去试一试儿子前额上的温度。发烧的感觉真是已经退下去。孙太太也说平亚比她下午见时显得病轻了些。桂姐也过来摸了摸他的脉,她说:“不错,是真的。我原来不信这仙药灵丹会这么神妙。你们母女来,比十个太医都有效。曼娘今天下午还说她不是一种草药,我说她胜过一百种草药,因为她是平儿命里的福星。
  这福星下降,祥光一照,病魔自己就去了。“
  曼娘觉得实在难以抑制住一个幸福的微笑。听见桂姐那么说她,她对母亲说:“她就爱跟我开玩笑。”
  曼娘的母亲说:“一切都是天意。病若生够了,有老天爷保佑,病人就会好。并不是由于人力,我们母女怎么敢居这个功劳呢?”
  曾太太很欢喜,她说:“医生今天下午来过,说他若能保持这个样子,几天之后就可以吃陈糙米稀饭。人的身子必得有五谷杂粮来营养才成,他若能吃稀饭,自然好得就快。草药只能治病,指望草药恢复元气就不行了。”
  平亚静静躺着听关于他病况的好消息。他伸出来的左手,在绿缎子被子上露着,曼娘看见那么白而瘦削,真是吓得发呆。
  曾太太觉得很满意,站起来向曼娘的妈妈说:“您今天一路辛苦,一定累了,早点儿回去歇息吧。”曼娘的母亲站起来。这么短促的一会见,真出乎平亚的意外,曼娘觉得很难过,也站了起来。但是桂姐说:“曼娘刚来。表兄妹两年没见,应当叫他们多谈一谈。您两位可以先走,由我陪着他俩吧。”
  曾太太说:“这也好。”显然这是预先安排的。桂姐送两位太太回去之后,平亚向曼娘说:“过来坐在床上。”但是曼娘不肯过去。桂姐说:“表哥让你坐近点儿,你就坐近点儿,你们俩好说话。”曼娘羞羞涩涩的走过去,觉得这是极其背乎礼仪,也是使人惊异的非常之举。她斜身坐在床边儿上,是坐在一端,不知不觉用手抚摩那绿缎子被子。平亚叫她再坐近点儿,她说:“平哥,你怎么了呢?”不过她又往近处挪了挪。几乎是由于本能,她把手轻轻的放在平亚伸出来的手里。平亚高兴的握住,她让他去握。
  平亚说:“妹妹,你长了不少,又这么美。为了你,我这病也会好的。”
  曼娘以一副恳求的神气看着桂姐说:“我怎么办哪?”
  “妹妹,我等你来等了这么久。今天等了一个下午。我原以为有好多话向你说,现在什么也说不出来。没关系,你来了就好。”他已经有点儿喘,但又接着说:“看见你,听到你的声音,真好。我太虚弱。”
  曼娘说:“平哥,不要说话太多。我来了,你很快就会好的。”
  曼娘尖锐的目光看见平亚出了汗。
  她向桂姐说:“他出汗了。我想应当给他条热毛巾擦一擦。”
  桂姐到后屋里去,那儿有热汤药在温着,有一个小泥火炉儿,上头老是放着一个壶。她拧了一条热毛巾,拿给曼娘。
  曼娘说:“你这是干什么?”
  桂姐说:“你给他擦擦脸。”
  平亚说:“我要你给我擦。”
  曼娘非常不安,低下头去给平亚擦脸,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快乐。倘若是非她照顾平亚不可,伺候他一辈子,也不嫌烦。
  桂姐把平亚的头扶起来,于是三个人的头非常接近。曼娘低声问:“外头有人没有?这叫人看见像什么呀?”桂姐低声说:“我已经打发她们走了。”桂姐解开平亚的领子,曼娘勇气百倍,给平亚洗脖子,又从上面床架子上拿下一条干毛巾给他擦干。
  她说:“你看,他多么瘦。”平亚揪住她的手说:“多谢妹妹。你不再离开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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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曼娘向后退了一点儿,说:“放心吧。”然后立起来,摆脱开刚才一个最使人疑惑的姿式,把湿毛巾拿到后屋去,向四周围看了一下,才回来坐在椅子上。
  平亚说:“坐在这儿。”曼娘只好听他的话,又过去坐在床上。
  桂姐说:“你也出汗了。”曼娘拿了一条干毛巾擦了擦她自己的前额。她的每一个动作,平亚都用眼盯着看。她斜身把毛巾放回床架子上去时,平亚闻到了香味,她的衣裳几乎擦过他的脸。对面灯光照过来,他看见曼娘的头发、鼻子、耳环,并且是头一次看见她胸部那膨胀丰满的轮廓,那平常是保持隐密不见人的。平亚觉得异样的意乱情迷,静静的躺着,不说一句话。
  曼娘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回去坐在靠桌子的椅子上。平亚不答应,但是她静悄悄的向外一指。雪花打开珠帘子向桂姐招手,低声说,曼娘若走时,她陪着曼娘回去。现在曼娘认为应该走了,可是,不知为了什么,她觉得不能走,还想多待一会儿。她很想跟雪花再结交亲密一点儿,而且现在真羡慕雪花的差事。所以她说:“为什么不叫雪花进屋来?”
  雪花正高兴有个机会和她心目中的新少奶奶进一步结识,并且对于她的美丽温和已经觉得大大出乎意料。
  曼娘说:“请坐。”
  雪花回答说:“不敢当。我粗笨,您多包涵。您到这儿来,我还没给您倒碗茶呢。”
  曼娘说:“咱们是一家人,不必这么客气。”
  雪花到后屋里去,不久端出一碗茶。曼娘喝茶时,她又去找了点木炭,来添下人房里的炉子。她提着一个小竹篮儿的炭进来说:“您看,用人们,您不支使,他们就不动。”
  曼娘说:“你要歇一会儿吧。”
  “没关系。我得去把火弄好。睡觉前还得喝银耳汤呢。”
  曼娘问:“夜里谁陪着他呀?”这时雪花在里屋。
  桂姐说:“不一定。太太跟我轮流陪着他,一直到他睡着为止。
  前几天他病得重,我们整夜在这儿陪着,俩人轮流去睡。有时香薇来替换雪花;有时凤凰那个丫鬟来,她们睡在西屋。大部分还是靠雪花,平亚生病以来她没偷过一会儿懒。“
  雪花回来时,曼娘说:“你听见了没有?她夸你勤谨呢。”
  雪花老老实实说:“这还值得提吗?这是我们分内的事,我也做惯了,并且他也得人伺候,若没有妥当人照顾,我怎么能离开呢?别人看见太太信任我,不在背后说什么话,而肯来听听我说话,我也就满意了。”
  曼娘说:“只要你需要人帮忙,不管什么时候儿,就去叫小喜儿来帮你。她是一个乡下的粗笨丫头。人倒蛮老实,也愿意学习。你若愿教她,我倒很想教她来跟你学学规矩礼貌。”
  雪花向曼娘道谢,觉得曼娘谦虚温和。曼娘看见平亚累了,说她要走,但是平亚说:“妹妹,你不要走。”桂姐走到床边儿问平亚是不是要喝汤,可是平亚说:“你叫妹妹不要走,她若是走了,我什么都不吃。”
  桂姐说:“曼娘,你等他吃完再走吧。”
  曼娘不能推脱,所以雪花又到后屋去。曼娘听到水声,汤勺儿声、碗声,准备食物的声音,觉得很舒服。雪花确是很聪明,既不拒绝曼娘帮忙,她来帮忙也不笑她。曼娘叫雪花把银耳端出来,她还正往后屋打量的时候儿,听见平亚忽然叫:“妹妹!妹妹在哪儿?她走了?”
  她跑回去又站在他一旁。
  平亚说:“你若走,我什么东西也不吃了。”
  桂姐说:“妹妹还在这儿。她总得回去睡觉哇。她经过这么老远的一段路途,今天下午才到,你得叫她回去歇息歇息才对。”
  平亚问:“你不会再走吧?”
  曼娘说:“平哥,你放心。我现在就住在你们家,我会再来看你的。”
  这样,过了一会儿,曼娘才离开,由雪花打着灯笼陪送回去。在路上,因为雪花悉心伺候平亚,曼娘又私下向雪花道谢。然后曼娘觉得自己真是愚蠢,不该说那种话,不过雪花对曼娘的高雅温和的态度十分倾倒,高高兴兴的说明天见,就分手了。
  雪花一回去,桂姐立刻去把最后的情形去禀告曾太太,并且又说,平亚说曼娘要走开,他就什么东西也不吃。到底怎么办呢?若照平亚的心愿叫曼娘伺候他,当然不行,而且曼娘也不肯不顾些规矩礼教儿。情形是非常麻烦的。她们想来想去,一行婚礼,就什么都对了,她俩打算明天向曼娘她母亲提这件事。
  曼娘觉得这次别后重逢,是完全成功。她现在有资格跟平亚多说话,多做事,多听平亚对她一往情深的吐露,她刚一来就能这样儿,远非她的预料。她在床上躺了几个钟头,不能入睡,想当天晚上她之所见,平亚所说的每句话,所做的每一个姿式,一件一件的在心里想。
  第二天早晨,事情进行得很快,曼娘吃完了早饭,在院子里家庙南边的空地上刚刚漫步了一会儿,就有一个女仆走到旁门告诉她木兰来看她,她连忙跟小喜儿走回屋去。木兰正在她这院子里的客厅坐着,跟曼娘的母亲说话。木兰变得太多,曼娘几乎认不出来了,因为现在不但长了好多,而且比在山东时穿得华丽得多。在曾府这种富贵之家,木兰显得庄严华贵,她的口音那么自然悦耳,态度那么从容愉快,正是北京的大家闺秀的样子。已经不再是曼娘当年看见的那副灾民难童的样子了。她的目光神气,当然还是老样子,曼娘一进屋,在她这位女友脸上仔细一打量,她正咬着下嘴唇,仿佛她也正在打量老朋友曼娘之时,正在咬住嘴唇,是怕压制不住心头的狂喜冲动,会跑过来把曼娘抱住一样。木兰看见曼娘也变了那么多,颇为吃惊。二人犹豫了一下儿,木兰喊道:“噢,冤家,我想你等你,都快想死等死了。”
  木兰可以做出顽皮的样子,曼娘就不行。只是很热情的欢呼道:“木兰!”她真对木兰的派头儿有点儿害怕。俩人走近后,曼娘说:“你是不是还是木兰呀?”拉着她的手走进卧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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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兰说:“听说你来了,昨儿晚上连眼都没合。今儿早晨一大早就起来穿衣裳打扮。妈问我是不是要和人私奔。”
  曼娘渐渐对木兰失去了恐惧,对她好像个大姐一样。木兰还是比曼娘矮,她仍然是曼娘可以吐露心头话的知己。在这种新奇的北京城,木兰来了,曼娘从她身上才获得了力量和安慰。曼娘说:“咱们等了好久才得见面,但是从来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相见哪。”
  木兰问:“平哥怎么样了?”
  曼娘又羞红了脸,迟疑了一下儿才说:“今天早晨我妈叫小喜儿去问,雪花说他睡得很好。”
  木兰说:“你不知道上个礼拜我们多么害怕……你见过他了没有?”曼娘不出声,好像没听见问她一样。
  木兰又接下去说:“等一下,咱两一块儿去看他。”“你得先问问太太。你要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多尴尬。若得不到允许,我是不能去看他的。因为那样背乎礼教,别人会说话。”
  桂姐忽然闯进屋来喊道:“木兰,你的好朋友终于来了,我看得出来,你比月亮从天上掉在你怀里还高兴呢。”
  曼娘和木兰的手这才分开。
  木兰问:“桂奶奶,我等一下儿要去看平哥,曼娘可不可以跟我一块儿去?她那么老远来的,你得让他俩见面儿啊。”
  桂姐想不到木兰会这么问,噗哧笑出来,两位小姐倒怪难为情。
  曼娘说:“我也没有说还没见他呀。”木兰表现出一副怀疑的样子,转向曼娘说:“原来你们俩已经见过了。”她又笑着问桂姐,是不是她们俩可以一齐去看平亚。
  “当然可以。不过得先让太太知道。我要走了。太太请曼娘她妈过去商量事情呢。”
  木兰的眼光一直送走桂姐的袅袅婷婷的影子,才转过头来问曼娘:“他们要商量什么事情?”
  曼娘终于告诉木兰有关曾太太告诉她的话,还有桂姐所说关于冲喜的事。又把她去看平亚经过的大部分事情告诉了木兰,只是没有说真正动人的一幕。她也说了荪亚的顽皮与雪花的忠心能干。这些木兰都知道,只是木兰又说,她曾听说雪花很受别的仆人排挤,说雪花意图将来做平亚的姨太太。后来,曼娘又把她那个美得出奇的梦告诉木兰,并且说古庙里雪中送炭那黑衣女郎应当是木兰。木兰对那个梦和那个梦的含义非常纳闷儿。她说:“谁敢说你和我现在不是还在梦里呢?”
  曼娘说:“至少过去这一天发生的事,是真像个梦一样。”
  两位闺中知己手拉着手立起来,去到书斋里观音菩萨像前,注视那种纯洁之美,并没再问什么。
  曼娘说:“自从昨天我第一眼看见这座观音像,就让我神魂颠倒。好像是佛法无边。我很想烧香敬拜。”
  木兰说:“这是明朝的福建瓷。这么大瓷像还真少见,是件宝贝。”木兰不由心中有所思索,向卧室走去,忽然转过身来说:“你说得不错。墙角上有个香炉。咱俩烧香礼拜吧。”
  她跑出去告诉女仆拿点儿香来,俩人小心翼翼的连同那个硬木底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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