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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京华烟云-第15部分

小说: 京华烟云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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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这样叙述平亚的病况,曼娘的心尖儿感到一阵剧痛,泪如涌泉,像断线儿的珍珠自脸上滚下来,只是不敢放声大哭而已。等听到曾太太说“求求她”,她再无法忍耐,走到另一间屋里,躺在床上去抽抽噎噎的哭。
  曾太太听见那间屋里嘤嘤啜泣之声,立刻又精神贯注。勉强抑制住自己,她说:“天老爷若有眼,他应当保佑这一对好孩子,让他们完成婚配才是。”说到这儿,实在不能再往下说了。自己觉得仿佛像曼娘的母亲一样,走进那间屋子,坐在床边儿,想办法安慰曼娘。曼娘坐起来,觉得很羞惭,又趴在曾太太的怀里低声哭泣。
  这样,这位太太和这位姑娘,就达到了一项默契。
  那时,桂姐的丫鬟香薇已经在门帘外站了半天,不敢进去。等曾太太抬头看,看见珠帘外面她的影子,向她叫:“是不是香薇?进来。你要干什么?”曼娘很难为情,身子转过去,低着头,一声不响。
  香薇回答说:“妈派我来问孙太太现在吃面呢?还是等一等?现在要,立刻就端来。”
  孙太太说:“我们还不饿。”这时她已经随着曾太太到这间屋里来了。
  曾太太又问曼娘的母亲,但是曼娘的母亲说心情不好,这时候儿不想吃东西。曾太太向丫鬟说:“回去说,现在还不要。一个钟头以后,她们歇一会儿再端来。”然后又转向孙太太说:“你们刚来,我不应当把心烦的事打扰你们,我该走了。”
  孙太太说等她一洗完脸,换了衣裳,把头上的黑结子拿下来,立刻去看平亚。至于她的孝服,已经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两年已过,第三年孝是穿黑的。半个钟头以后,会有个丫鬟过来带她去。
  曾太太说:“您应当劝劝曼儿,叫她镇静一下儿。”曼儿这样亲密的称呼,她不知不觉,连事前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她又说:“她应当好好儿歇一歇。今天晚上她去看平儿的时候儿,您给她稍微打扮打扮。那样平儿看见更高兴。”
  香薇要陪着曾太太回去。曾太太住的房子并不太远,但是顺着墙有走廊,设计的时候儿是要尽量建造成迷宫的样子,蜿蜒曲折,高低起伏之处甚多,闲来无事之时,徘徊漫步固然很好,有事时要急忙走过,就嫌不方便。主仆二人一同到桂姐的屋里。曾先生正在里间儿小睡,桂姐走出来告诉曾太太平亚的病情。她说:“他醒来之后,就没再睡,一再问曼娘为什么还不来。”
  曾太太说:“我从来没见过一对年轻男女相亲相爱如此之深。曼娘已经哭得像个泪人儿一样了。”
  桂姐问:“您提到冲喜的事了吗?”
  “她俩刚来,我还不能说,不知道她妈愿不愿意。”桂姐说:“可是不管怎么样,他们俩的命已经连结起来,密不可分了。有谁能解得开老天爷红线牵定的姻缘呢?我去跟曼娘说;她若愿意,她妈就不会反对。自从我去年回山东,一直跟曼娘很要好,她的心事会告诉我的。女孩子家提到婚事,当然会害羞的。”
  曾太太说:“这倒是个好主意。等一下儿她妈来看平亚。
  那时候儿你可以一个人儿去跟曼娘说。“
  曾太太于是进去看平亚,要在那儿等着曼娘的母亲来。她由桂姐房里出来,碰见儿子经亚和荪亚,刚刚下学,都很兴奋,要去看表姐,但是母亲告诉他们说曼娘正在歇息,要等她叫,他俩再去。
  在屋里,香薇向桂姐说她看见的情形,吃吃的傻笑。她说“我看见婆婆跟儿媳妇儿俩人,哭成了一团儿。”
  桂姐很关心,问她:“曼娘哭得很厉害吗?”
  香薇说:“我怎么能看得见她。我一进去,她就背过脸去。”
  自从来到北京,现在是第一次曼娘和她母亲俩人在一块儿。在一种剧烈的哀愁之下,曼娘在屋里走来走去。这个地方儿,那么清静,叫人觉得宾至如归,那么舒服,又那么熟悉。一个大金鱼缸,直径有四尺,里面养着金鱼,立在庭院里。看见丫鬟打扮得那么美,她都会觉得局促不安;门房儿都比当年她父亲穿得好。
  大床是雕花儿的黑硬木做的,四根支帐幔的床柱儿上有黑棕两色的花纹,帐子是淡绿的罗纱,镀金的帐钩儿样子很精巧。床顶由三部分构成,在丝绸上有三个颜色的画。中间是荷叶荷花鸳鸯戏水;右边是几只燕子在富丽娇艳的牡丹花上飞翔,左边是杜鹃鸣春。她闻到一种异香,从帐子里的前面两个床柱儿上挂着的香囊里发出来,里面装有麝香。她坐在床上,看见褥子上有自己湿湿的泪痕,不由觉得羞惭。这是西房,房子向南伸展,南边接着西院,下午向晚,温柔的阳光由窗纸和密集的贝壳窗台上穿射进来。那天下午,好像在异地他乡度一个漫长无已的黄昏。靠近窗子放着一个红木桌子,桌子上有一个多年的旧竹子笔筒,经过了漫长的岁月,都已变成了棕红色。南墙上有一个书架子,西墙上挂着草书对联。这间屋子显然以前是一个书房。
  整间屋子都引起她的想象。坐在床上,她看见西南角儿书架子一旁,有一座细瓷的观音像,大概有两尺高,雪白的瓷,精致高雅的图形。脸上浮现出仁慈安详的微笑,从容镇定,宁静的心境,绝不为红尘的扰攘繁华所动。每个女人都知道观音菩萨的全名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曼娘不知不觉走到观世音菩萨像前面,立在那儿,以虔诚之心默默祷告。这是女孩子在孤立无援无可奈何之下,来皈依一个大慈大悲的神灵,祈求对隐而未现的神秘,对尚未出现的命运得到玄秘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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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曼娘的母亲对她这个独生女儿的缄默阴沉的样子已经习以为常,所以由她去而不去管她,自己洗脸换衣裳,等着小喜儿回来帮她打开箱子找东西。小喜儿是个胖胖的乡下蠢丫头,断了个门牙,自从来到这个大公馆,一直是慌慌张张的。现在她是奉命去拿个新笤帚,借一个锤子,过了二十分钟才回来。她回来时,孙太太问她:“你到哪儿去了?有这么多事情要做呢。”
  小喜儿说:“我从来没见过像这样儿的房子。我走迷糊了,走到前面大门那儿,也不知怎么走的。门房儿问我要什么,我告诉他我要到后面厨房去,惹得他哈哈大笑。后来他告诉我一直往里走,在第三个院子往右转。可是回来的时候儿,我又绕了半天才找回来。”
  孙太太说:“现在咱们是在北京城,在一个有花园儿的大公馆里头,你说话要小心。有人问你话,要想想再开口,不要多说话。话要说一半儿,咽下去一半儿。要知道,不像在乡下了。睁眼看别人,跟人家学礼貌,学规矩。”
  孙太太叫曼娘来梳洗,曼娘进来梳洗,用的是洋香皂,她若以前不到泰安曾家住,她还不知道怎么用呢。
  在平亚屋里伺候的一个丫鬟名叫雪花,由侧门儿进来,没有一直进入房去,而是先到东边的下人屋里,说孙太太一准备好,她就带她去看平亚。小喜儿进屋来回禀,孙太太立刻说:“你看,这就是规矩礼貌。你若到别的院子去也别一直去见太太或是少爷小姐,要先向丫鬟去说才是。”
  孙太太叫雪花进屋去,雪花进去说:“太太问您好,说您准备好了,我就带您过去。”
  孙太太过去了,曼娘又孤独一个人儿。不久,仆人端来了一碗鸡丝面,说她母亲在那边儿吃。曼娘还多少有点儿头晕,两腿一路坐车太久还有些酸痛。吃了一碗热汤面,觉得暖和了,进到西屋在床上躺下。
  她觉得有点儿异乎寻常的困倦,刚一闭上眼,就看见一座荒废的古庙,在一片雪地上。她自己在雪地上走,大大的雪片还纷纷扬扬的下。她自己不由得纳闷儿,而同伴又哪儿去了呢?她看了看庙门上的匾,原来是一家的宗祠,匾额太旧,看不出字迹。她迈步进去,见里头完全荒废冷落。天已黄昏,她又冷又怕,心想也许能点一堆火烤一烤。在地下只找到点儿稻草。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见外面有人叫。回身一望,见一个女孩子,身穿黑衣裳,提着一篮子炭,微笑说道:“曼娘,你看,你看我给你送什么来了。”那个女孩子长得像木兰,只记得是似乎多年没见了。黑衣姑娘走进来,她正自己说:“哪儿有火柴呀?”黑衣姑娘似乎明白她的心意,于是说:“你看,那盏万年灯上不是有火吗?”她抬头一望,果然看见挂在神桌上的油灯。她们俩都拿了点儿稻草到油灯上去点,于是点起很好的一堆火。她俩走到里间,看见几个棺材停在狭长的走廊下,她怕起来。忽然一个穿白衣裳的女人站在走廊的那一端,脸生得很俊,因为很像观音菩萨。那个女人向她叫:“曼娘,过来。”曼娘仍然害怕,不敢穿过走廊过去,不过她很想去近走看看那个女人慈祥的脸。她要黑衣女郎陪她过去,可是黑衣女郎说:“不,我不去,我要站在这儿,好让这火一直着,不要灭,我会等着你回来。”好像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吸引她走过边上停满棺材的走廊。道很黑,她犹豫不决。这时像观音大士的女人仍然向她微笑,向她喊别怕,说过去之后,她会带她去看她的宫殿。曼娘向前走。在走廊的尽头有一条深沟,只有一块棺材盖横摆在上面当做桥,而白衣大士却在沟的那一边儿。她向白衣大士说:“我过不去。”“你能过来,你一定要过来。”那个棺材盖只有一尺半宽,而且向下扣着,而她又是裹的小脚儿。对这种不能做的事,她当然无可奈何。那边又有声音:“你能过来,你一定要过来。”事情似乎不可信,她居然迈步走过了那座桥。看哪!她到了玉树琼花的仙岛,还有雕绘的栋梁,金黄的殿顶,朱楼宝塔,崎岖婉转雕花格子的走廊。她身后那荒凉的古庙已然不见,这座神仙宫殿的四周,是白茫茫一片雪地;她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白孝,而白得那么美。银树上悬着冰坠儿,整个气氛是清瘦而稀奇。那个女人说:“你看这些个。”她走向那个女人越近,她自己越像是个观世音菩萨。她们走过大埋石台,进入一座宫殿。她知道那是“永明宫”,大殿中,有童男童女提着花篮儿,别的人在神桌上烧香。那些童男童女彼此说话,一起生活,全无一点儿羞态。那些人当中有一个穿绿衣裳的,走上前来向她打招呼,说又看见她回来,真是高兴。她忽然想到自己以前也曾在此地,而这个宫殿果然似乎很熟悉。于是自己也完全失去了羞惭的感觉,跟男孩子说话,一起过从,完全轻松自然。绿衣女郎问她:“跟你降落凡尘的那个同伴儿现在在哪儿?”曼娘心中纳闷,想不起来那个同伴儿是谁。绿衣女郎说:“你们俩离此而去,都是你们的过错。”现在曼娘想起来了。她以前也是果园里的一个仙女,起凡心爱上了一个青年园丁,那是不应当的。于是两个人被贬谪出去,去尝爱的甜蜜,也去受痛苦折磨。她现在明白了为什么要比她的同伴儿受的苦难更多更大。
  那个白衣女人现在走来把她领去,说她的朋友大概等着她呢。她们走到大门口儿,那位像观音大士的女人用手指轻轻的一推她,她似乎自高处向低处落下来,忽听见身畔有人呼唤:“曼娘,醒一醒!”她向四周一望,自己仍然置身于荒凉的古庙之中,黑衣女郎还在那儿照顾那堆火,她自己还躺在地上睡意未足呢。
  曼娘问:“我现在身在何处?”
  “你一直就在这儿。你一定做梦了。你已经睡了半点钟。
  你看这火,都快灭了。“
  曼娘一看那火,火是真正的火,她认为自己一定做梦了。“我梦见在一个极美的怪地方。我走过了旁边停着棺材的狭长走廊,走了一块棺材盖做的独木桥,你并没跟我一齐去。”
  黑衣女郎问:“什么走廊?”
  曼娘回答说:“在那儿呢!”起身就去找。
  “你刚才做梦了。没有什么走廊——这儿就是这么一个院子。”
  “不会。是你刚才做梦吧。我要去找。”
  黑衣女郎把她拉回来,向她说:“简直糊涂!做了一个傻梦,还这么大惊小怪的。我们在这儿,外面还下雪呢。”那个女郎更用力拉住她时,她又听见:“曼娘!你做梦呢。”她一睁眼,看见桂姐站在她旁边儿,在曾家的卧室之中,拉着她的袖子向她微笑。
  桂姐说:“你一定太累了。”
  曼娘坐起来,迷离恍惚。她问:“你什么时候儿来的?是不是我让你等了很久?”
  桂姐微笑回答说:“不很久。”她坐在曼娘身旁,拉紧她的胳膊。
  曼娘说:“不要拉得这么用力,会叫我把梦忘光的。”
  桂姐问:“你说什么?你到底醒了没醒?”
  曼娘说:“你捏我。”桂姐依话捏她。曼娘觉得微微一疼,自言自语说:“这次大概真醒过来了。”
  “你刚才梦见什么了?你刚才跟人说话,跟人辩论,说你没有做梦,说那个人是做梦。”
  “我梦见我做了一个怪梦……后来由第二个梦中醒来,回到第一个梦里,那时火还没灭,地上还有雪……噢,我都糊涂了!”
  这时,她的眼睛看到书房角儿上的观音菩萨像,那就是在梦里跟她说话的那个白衣女人的脸。她想起来刚才曾经过去仔细看过观音像的脸,而现在自己住的这所大宅子正像梦里的宫殿。
  桂姐一个人来的,没带孩子,好跟曼娘密谈。因为这个话题太微妙,她得摸索着找个恰当的地方儿开始。
  她说:“你的头发还没有再梳一次。今天晚上去看他时,你得打扮打扮。”
  曼娘装做不知道,问说:“去看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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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姐鬼笑一下说:“看他!你到北京来若不是看你的平哥,还看谁?”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别人向曼娘直接说是来看她的未婚夫。曼娘双眉紧皱,很难为情。她说:“我怎么能看他呢?你跟我开什么玩笑?”
  “不是玩笑。我说的是正经话。由山东把你请来就是让你看平哥。不然干什么打电报?两人未成婚,平常自然是不见面儿,可是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呀。”
  “我若不见他呢?”
  桂姐知道曼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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