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扫娥眉-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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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赵箫现在不成亲了,赵瑟当然也就没必要非在家里耗到三月再出发。虽说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今年的春闱,但若是现在动身,顺利地话便能在三月底发榜之前赶到上都。不但可以结交些名流仕子,还能赶上四月初的国子监开监,如此便可以直接入监读书,而不必等到八月之后了。
合元仔细查过黄历,便将上路的日子定在二月二十六。陆子周是一定要跟着一起去的,没有他这个先生,赵瑟恐怕去了也是白去;绿玉、碧玉、青玉还有迷糊也必须都得带上,绿玉精明能干,碧玉本来就是赵瑟最宠爱的侍儿,青玉现在虽然已派去伺候陆子周,但赵瑟闺房之中实在少不得这个侍儿,迷糊是陆子周的陪傢侍儿,人又真迷糊,陆子周怎么能放心把他一个人扔在新川候府,索性便都带上了。又因为路上需要个谨慎老到的管事与诸色人等打交道,合元便仔细挑了一个名叫秦卓的中年管事打点诸事。另外,又挑了十来个侍奴小厮预备着路上做粗活和二十来个精壮护院随行保护。
一番折腾下来,直到临行前一天的晚上方才将诸事准备停当。新川夫人遣了春草来请赵瑟去她书房说话。赵瑟疑惑的问:“你是说母亲叫我去她书房吗?”春草相当肯定地说:“正是,小姐快请吧,夫人正等着呢。”赵瑟这才满肚子不解地跟着他去了。
要说女儿长大了,要出门建功立业了,母亲舍不得,放心不下,将女儿叫去反复交代嘱托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赵瑟又有什么可疑惑得呢?实际上,赵瑟并非是疑惑自己母亲今晚叫她过去说话,而是疑惑为什么母亲叫她去书房说话。在赵瑟的印象中,母亲虽然的确是有间大书房,但她却从来没有见母亲进去过这书房。平时新川夫人找赵瑟说话不是在厅里就是在内室,怎么今天就偏偏要去书房呢?赵瑟心里便觉得相当古怪。
事情果然有古怪,赵瑟一进母亲的书房便觉出不对来。平是自己母亲不管在哪儿、不管做什么,身边总是少不了十几个侍儿侍奴伺候,这会儿书房里却是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连春草引了她进来后便立即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书房的门紧闭着,窗也紧闭着,赵瑟望着空荡荡地书房和站在书桌前凝望自己的母亲,突然觉得一阵心酸,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新川夫人似乎笑了一下,笑容并不是很分明,只一闪便消失了。她指着身旁的椅子说:“瑟儿过来这儿坐,娘给你看点东西。”
赵瑟移步过去坐下,凝神往桌上看去。见桌上已经摆开了笔墨纸砚,铺开了宣纸,但纸上除了压着两个玉石镇纸外便什么都没有了,却不知母亲是要自己看什么。赵瑟抬头去看新川夫人,新川夫人却侧脸愣愣得盯着面赵瑟对面墙壁所挂的一幅画。
这幅画很小,长度只有普通竖轴画作的四成,画却很好,当真是很好。赵瑟只望了一眼,便再也挪不开眼睛了。画上画的是一个女子,一个意气风发、笑靥如花的女子。这女子站在湖边一块巨大的太湖石半中腰,一只手臂抱着石头让自己站稳,另一只手臂扬起来,露出满手的泥土。她的脸微微侧着,露出惊喜的表情,向远处喊着什么。
“真美!”赵瑟不由脱口而出,“从来都没见过这么有精神的女子。”
新川夫人脸上显出一阵迷惘,幽幽叹道:“是啊……是啊……我十八岁的时候确实是很精神……现在……真是老了……真不敢相信我也这样美过呢。”
“画上的人是娘吗?”赵瑟很诧异,画上的女子分明和自己母亲是两个人哪,从身材样貌到神态气韵,没有一处是一样的。
“你也看着不像吧,我看着也不像”新川夫人嘲讽地一笑,喟然长叹:“繁花易落,情重易殇,阿瑟啊,我的好女儿,这个道理你一定得记着……”
不知为什么,赵瑟便觉得自己的眼泪要往外涌,忙眨了几下眼,勉强笑出来说:“娘真漂亮!这画画得真好!”
新川便笑了,微微眯着眼睛说:“自然是好了,谢十七画得美人图又怎么会不好。”
赵瑟的心一紧,几乎喘不过气来。
新川夫人拿起笔来,仔细地沾了墨,便在宣纸上作起画来。她画得很快,片刻便有了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从纸上跃然而出。这男子委实是太过迷人,赵瑟忍不住伸手去摸,待指尖沾到未干的墨汁才清醒过啊,急忙收了手,微有慌乱的说:“娘这画太传神了。”
“是吗?”新川夫人的眼中仿佛笼罩着一层云雾:“这便是谢十七了,这画儿我整整画了十八年,如今总算是称得上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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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是谢十七吗?赵瑟的心不禁飘荡起来。“谢十七者,翩翩浊世佳公子也”,果然不假!果然不假!
“十八年前谢十七曾是我的情人……”新川夫人的话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在赵瑟的身上,浇灭了赵瑟满腔的遐思逸想。赵瑟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的母亲,结结巴巴地念叨着:“娘……你……”
“瑟儿,你去把香燃上,娘给你讲一个故事。”
赵瑟笨拙地燃着了博山炉中蘅芜香,愣愣地望着自己的母亲。新川夫人却仿佛已经沉浸在满屋的香气之中,闭上眼睛缓缓说道:“我第一见谢十七时,正在苏园挖石头,满手都是泥土……”说到这儿,她便顿住了,脸上现出欢快的神情出来。
赵瑟等了一会儿,见母亲就不说话,唤了一声“娘”。新川夫人便从自己的回忆回到了现实,恢复了先前先前神色说道:“还是从头说起吧!”
“我的母亲,你的祖母是源阳赵氏的小姐,十八岁时承袭了祖上苑国夫人的封号;我的父亲,你的祖父是先帝朝的的工部尚书。我们赵家虽然不能和谢氏、徐氏、秦氏、张氏这些大郑一等一的士族相比,总也算是上都数得上的人家。因此,我一出生便和安邑侯的五公子定下了婚事,你也知道,安邑侯便是你的外祖父,他的五公子便是你的父亲……你外祖父是秦氏之子,官拜尚书左仆射,但他的妻子——也就是你外祖母的门第却不高,于是你父亲叔父他们便都姓了秦,是高贵的秦氏公子。所以,这门婚事很是门当户对,大家都说好……”
“十五岁及笄之后,家里便安排我和你父亲成了婚,一同傢过来的还有你七叔和九叔。我们相处得很好,没多久,我便接连生下了你大哥和二哥。后来,你父亲被授予官职,离开上都到淮南上任去了,你九叔说是要做生意,跟着一起去了。因为那年我要参加春闱,便没有跟去,和你七叔一起留在上都的家里……”
“那年我刚十八岁,学问没多大,人却很是狂妄,总觉得只要是自己想做便没有做不成的事。那年春闱我当然没有及第,心情便格外的差,在家总要和你七叔争吵,怪他整天烦我让我不能及第。你七叔那时候年轻,脾气不如现在好,开始一两次还肯容让,后来便忍不住跟我争吵起来。吵架这事儿,是越吵越有得吵,吵到最后便是什么莫名其妙地事都要拿来大吵一架。吵来吵去,我们两人也就相看两相厌了。”
“我便连着纳了四五个侧侍回家,又将两个侍儿收了房,不久却也厌烦了……我自小就在家里呆不住的,以前为了科考还能强迫自己闭门读书,现在既不想考了,谁还耐烦整天呆在家里和男人厮混!于是便接了几个园子来督造……”
“要说读书做官,我可能真的是不成吧,可要说修园子,谁敢说我赵燕凝不成!不是我自说自话,当年在上都,我认了第二,便没有敢人认第一……那是在凤仪三十七年吧,具体日子我实在是记不得了,仿佛是个初夏的早晨,四处还湿漉漉的,有很轻的风,我就是在那天遇见谢十七的。”
“那天我正在苏园垒石头,石头上要铺草种树,工匠们弄了好几次我都觉得不好。最后不知道怎么想的,偏要自己上去弄,谁劝也不肯听……那块石头很不错,就是落脚的地方太窄,我站了一会便站不住了,回头叫人搬梯子过来,于是我便看见了谢十七……真是奇怪呢,那天谢十七是什么模样?穿得什么衣服?手里拿扇子了吗?头上是带巾还是带冠?这些我统统都不记得了,只清楚得记得当时的感受……瑟儿,你知道你的心如琉璃破裂般整个酥碎了,再哗啦啦地一起掉下来是什么感觉吗……我的人和我的心一起掉下来了,怎么掉下来的我自己都不知道,只记得我是掉在谢十七身上了,抹了他满身的污泥……”
“我们还说了些话吧,我统统记不清了,反正这以后,我和写十七便在一起了。和他在一起总有很多事可以做。碧含山房前的竹子是我们俩儿一起种的,晴雪园的梅花是我一起布置的,晓风别馆挂的风铃是我们一起去挑的,陈王府的回音壁是我们要一起坐在上面看夕阳才修的……”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真是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中秋,他必须得回家,我也必须得回家。就是在那个中秋夜里,我遭遇了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刺杀。刺客是个女子,连面都没有蒙,来时像一道闪光一样。她不是来杀我的,她是来找我要谢十七的。她把剑压在我脖子上威胁我:‘把谢十七还给我,否则便杀了你。’”
“我那时候年轻,根本就不怕死,立即就回应她:‘你有本事便自己抢他回去好了!’那刺客便一剑把我的枕头劈了,大笑着说:‘好,真好!我公孙玉从徐樱手里把谢十七抢来时说得就是这句话,如今也轮到别人来给我说了。’说完她就走了。我当时竟然没听出她笑有多么的凄惨无奈……”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赵瑟听到这里,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这句诗,不由自主地吟了出来。
“这的确谢十七写给公孙玉的。”新川夫人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不知是回答赵瑟还是说给自己听,“第二天我就从谢十七的诗稿里找到了这首诗。我一点都不难过,真的,我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过。徐樱是上都第一美人,公孙玉是大郑第一女剑士,我竟能从她们手里抢来了谢十七!”
“我一刻也离不开谢十七了,他要回乡祭祖,我真是舍不得,拉着他的手哭了一宿。他也一定是舍不得我的,才刚出了城门,便派人飞马给我送回诗来,便是那首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新川夫人的眼角划过两颗眼泪,“于是我就下了决心,既然你给了我长相思,我便一定要以长相守来回报……”
“得罪秦氏便得罪吧!辱没谢氏便辱没吧!我一定要和谢十七成亲,和他在一起。我把家里的侧侍都遣散了,派人给你父亲送信请他回来商量和离之事。我买下了上都郊外的夕园,把它整理到最好的样子。我就在整天坐在夕园里等他回来。”
“过年之前,你父亲回来了,谢十七也回来了,和他一起回来的是那个玄机观里名动天下的女道士。那……现在该到她对我说‘你有本事便把他抢回去吧’……你看,事情就是这样的可笑……”
“谢十七仍然写了诗派人送给我……断情诗能写得如他那般绚烂瑰丽的我可当真是从没见过……‘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真是奇怪,他正与别的女子朝朝暮暮,又如何能与我两情久长!”
“那天晚上下着雪,我独自在雪地里坐了整晚,我终于明白了,原来谢十七这样的男子当真是碰不得,他今天与在一起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弃你而去,留下你自己一个人咀嚼什么叫做‘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后来你父亲把我抱回家,过了年我便跟他来了淮南,以后再也没有回过上都。过了有四五年,到了宣华二年的夏天,当今天子派人送了幅画给我,打开一看便是今天你看的这幅美人图。后来我才知道这幅图便是从谢十七那张大名鼎鼎的七美图上截下来的,就给那幅宣华二年画给皇帝来拒婚的七美图。大概皇帝也不愿意和其他的女子画在一处吧。”
“罢了吧罢了……他既是记下了我最美好的时光,便是弃我而去又如何呢……”
将行
新川夫人现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取了头上的玉簪下来,轻轻拨弄着炉中未燃完的香料。赵瑟虽然是盯着自己母亲的手,实际却是并没有看到母亲在做什么。这个时候,她虽然的确是在走神,实际却实在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于是,书房便安静了下来,只有一个什么也想不了的女儿盯着一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母亲。母亲站着,女儿坐着,中间隔着香炉和炉中升腾而起的香烟。她们的四周是寂静的,只间或听得到玉簪碰击铜炉的微微声响。
新川夫人突然问道:“你觉得陆子周怎样。”
“啊?”赵瑟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了,浑身不由一颤才回答了一句:“……还好吧……”
“还好?”新川夫人明显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礽了手中的玉簪追问道:“陆子周傢给你也有几个月,相处了这么些日子,你对他便只有‘还好’二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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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瑟被母亲这个问题实在是搞得措手不及,刚刚明明还在说她和谢十七的事,怎么又莫名奇妙地转到自己和陆子周身上呢?赵瑟对这件事是有几分心虚的,慌乱之下,仍是期期艾艾地回答:“确实还……好呀?有什么……不对……”
这回答虽是赵瑟慌乱之下说出来的,却也的的确确是她心里的想法。陆子周怎么样呢?不谈身份门第的话,赵瑟反正是没有见过比他更能令人自惭形秽的男子了,不是还好是什么呢?便是让赵瑟再想几天来回答,恐怕她还是要回答“还好吧”这三个字的。
新川夫人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反而点头说道:“你这么说其实也不算错,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差不多也就只会说个好坏吧,等到了我这个年纪,一个男子是什么样的,你便一眼就能看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