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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初夜-第5部分

小说: 初夜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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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蝶来,海参来了,蝶来,海参来了……当天回家路上,她听见有少年在她背后唱出了熟悉的小调,那是“阿三,老英来了”的调头,早在四九年以前就在上海租界街头流行的小调,阿三是指当年在上海英租界做警察的印度人,他们的头上缠着红布,对着英国人上司必恭必敬称“Sir”,音同“瑟”,当时上海市民便喊印度警察为“红头阿瑟”,街头小痞子捉弄常与他们做对的印度警察,看见他们便喊“阿瑟,老英来了!”“英”,当然是指英国人。
  到了蝶来这一代,小调居然还在流行,只是在他们嘴里,这“老英”听起来像天上飞的“老鹰”,“阿瑟”变成阿三,上海弄堂里有多少“阿三”啊,似乎小调中的“老鹰”是“阿三”的克星,因此对着某人喊“阿三,老鹰来了!”就很嘲弄了。
  把“阿三,老鹰来了!”的调头改成“蝶来,海参来了!”可想而知蝶来有多么窝囊,她停住脚步转过身去狠狠瞪视唱小调的某男生,男生也是矮个子,左肩扛着瘪瘪的书包,右肩挑着他自己的外套,满天大汗。此刻且看这男生停下脚步作为较量不甘示弱地迎住她的目光,他的眸子黑而大而明亮,透着让她讨厌的机敏,她用力瞪大她的细长的眸子,试图使自己的目光像两根通上电源的金属线闪闪烁烁地发射着冰冷的强光朝她憎恶的对象弹去。
  果然,男生黑亮的眸子转开去,紧接着转身,嗖地窜进身旁的弄堂,蝶来应该乘胜追击把他教训一下,弄堂门口的墙上正写着“宜将胜勇追穷寇”之类的标语呢!但今天她忍了,这是中学第一天,她可是痛下决心要成为一个淑女。
  她慢慢地转回身继续着回家的脚步,风拂过脸颊,是黄昏时的轻风,树叶富于感染力的沙沙声里,她的汗津津的脖子顿时清爽起来,一丝莫名的柔情从脖颈处朝胸口和四肢像涟漪一般荡漾开去,然而,只要蝶来试图让自己变得可爱,学着淑女轻盈款款行走在街上,她的脚和手的摆动立刻会变得无法协调,如同傀儡一般四肢被看不见的线牵动着,笨拙而毫无生气。
  这条街很窄,站在人行道两边的梧桐树树枝顶端的叶子已互相纠葛,即便是在酷暑,这条街的阳光仍是疏淡的,在下午近晚的黄昏更显得暗沉沉的,当风力较大时,树叶翻掀开来,小街的光线突然透亮,就像郁闷的心头被拨动,有着夹带轻微的疼痛的快意。
  是的,无论第一天有多么不尽人意,蝶来在回家路上这一刻怀揣的感受已截然不同,她每天走来走去的小街好像更窄了,光线更暗了,她熟悉的那个世界似乎更加窒息,然而同时巨大的憧憬把她刚刚发育的胸脯挤得满满的,中学这个地方虽然空旷得让人寂寞,但她隐隐感悟到,这只是个过渡,过渡到那个她憧憬过许多次的未来,未来是什么呢?在她脑中是个更加抽象却又纷繁的新世界,她急急忙忙成长着,不就是要去向那里吗?
  9之后的几天,日子也并不好过,每天站在操场走队列是最寂寞的时光,领操台上站着魁梧高大的中年男人,人们称他工宣队长,正威风凛凛地吹着哨子,喊着“稍息”、“立正”,就像军队训练,蝶来对此并不陌生,小学的整个六年级和七年级的一半时间是在操场上练操度过的,只是这“稍息”“立正”的命令从他那里吼出来杀气腾腾,蝶来不仅寂寞着,还忧心忡忡,是否整个中学是以这样的方式度过?
  在她冥想的这一刻,叫海参的男生侧过半张脸给她斜斜的一瞥,让蝶来很不爽,接着又给了一瞥,带着些嘲弄?好奇?欣赏?爱慕?谁知道呢,蕴含的意味之复杂连男生本人都分辨不清。
  海参意味复杂的一瞥又一瞥令蝶来更加心烦意乱,她似乎又听到了可怕的调头,“蝶来,海参来了。”它隐约飘荡在队列里,飘荡在满满一操场的队列上空,蝶来还担忧自己的中学岁月将被这首低级趣味的街头小调葬送。
  到中学报道后,新生们除了第一天进大礼堂参加入学典礼,之后便来到操场,进行抗大式训练。虽然节气上是进入了秋天,白天仍然骄阳似火,街上的人还穿着夏装,但在操场上晒一整天太阳的学生却一律在淡色夏装外套着深色外套,似乎这黑或藏青的深色比较适合这严厉的军训气氛。
  蝶来的藏蓝外套已洗得发白,那是一件妈妈年轻时流行过的革命时代的时装,一种有双排扣被称为列宁装的女式上装,它和革命运动最初两年流行的女式军装在风格上接近,英武中暗藏性感,因为这两种服装都有制服的特点,收腰,明线,线条挺拔却又贴身,凸现了女性的体态。
  这件旧衣服和妈妈其他过时的衣服一道被压在箱子底下很多年,却被蝶来找出来,她开始出于好奇往身上套,之后便不肯脱下了。
  这一年蝶来在窜个子,竟和妈妈一般高,身体虽未丰满但女性所有的特征已呼之欲出。她和她的同龄人被革命运动耽搁在小学整一年,读完七年级才毕业,革命年代的教育体制刚改革,小学七年制,中学四年,包含了初中和高中。
  按照中国算法,蝶来过了年便是虚岁十五岁,实足年龄十四岁还未到,她的同龄女生不少人来了月经,蝶来好像注定是晚熟的女孩,甚至还不清楚有月经这回事,但她已经在经历胸脯涨痛|乳头有个硬块将像发酵一样鼓起来的发育阶段,心情竟像Ru房一样敏感并蕴含着隐约的痛感。
  蝶来能感觉妈妈的列宁装让她有了几分窈窕和成熟的韵味,却不能容忍身边的男生对她的觑觊,这个叫海参比她矮半头的男生不时微偏着头,她发现他在偷看她。
  “有什么好看的?”蝶来凶巴巴地朝他白一眼。
  他收回视线,十秒钟后,“你不看我又怎么知道我在看你呢?”语调不紧不慢,有着与他矮小的个子不相称的从容,在蝶来耳朵听来就有几分玩世的味道,蝶来反感地转脸去瞪他,领操台上的工宣队员在喊口令,“立正,向右转。”整操场一千多名学生转过身,这样,他名正言顺用后背对着她。
  10
  到了下午,蝶来中学的军事化训练变成抗大式学习班的形式,学习内容是听拉线广播,收听市革命委员会召开的全市批判大会,又有一场运动要开始,革命运动就像盒子连环套,大运动套着层层叠叠的小运动。
  这类批判会千篇一律,不仅是蝶来,几乎全操场的同学都在昏昏欲睡,可间中穿插的口号却很令人兴奋,虽然大会上有人领喊口号,但中学校园的领操台上也设置了领口号台,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坐在领号台上领口号,通常是在广播里的口号声结束后,在工宣队长的指挥下再添上几句与本校现状有关的口号,不外乎“打倒”几个已在学校监督劳动的前校长、教导主任以及模范教师之类的人物。
  对于蝶来,喊什么并不重要,过瘾的是可以振臂高呼,在人群里呼喊,就像如今的年轻人在摇滚音乐会喊叫一样,终究是可以抒发在日常生活中积聚的郁闷,这是在革命后期,天安门前的红海洋回流到山川平原变成湖泊和小溪,街上墨汁淋漓的大标语大字报也经不住风吹雨打渐渐飘零,惊涛骇浪后的后悔后怕,成|人和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一起压抑的时代,跟着群体的口号声,毫无风险地抒发了自己多余的精力被压抑的热能是件多么爽的事啊!瞧瞧蝶来,用力举起手臂把自己的声量放到极限,简直是在尖叫。
  口号的间隙,坐在她前一排的海参回过头朝她笑得揶揄,“轻一点,你把我的耳膜都震破了,用得着这样积极吗?”
  这不是找上门讨骂吗?蝶来对他惹来的怒气还没找到出口发泄呢!他倒好,居然还来挑衅。蝶来凤眼上的一双眉毛高高扬起,锋芒毕露,“有几只苍蝇嗡嗡叫!……不准放屁!”
  用毛泽东诗词作为骂人武器很流行,蝶来虽然压低了嗓子,但她清亮的嗓音仍然富于穿透力地让整块人群、差不多一个班级的人都听到,大家笑了,海参也笑,笑眸对着她,好像被这个伶俐的女孩奚落是件快意的事。未料班级的骚动和喧哗声引来工宣队领队的注意,正背着手满场巡逻的工宣队队长走到他们面前板着脸问道,“谁在起哄?”
  大伙又笑,眼睛看着蝶来和海参,工宣队长便轮流打量蝶来和海参,最后,目光是落在蝶来身上,不知为什么,这位三十岁的男人单眼皮里的眸子亮闪闪地罩住蝶来时,她一阵惊慌,忙不迭地朝海参一指似要把那灼人的目光引向对手,“是他先惹我,我在喊口号,他嫌我声音响!”
  “你哪里是喊,你是在尖叫!”海参看着她,眼里含着一丝笑,从她的眼里看过去,是自以为聪明的男孩的嘲笑。
  他的回答引来更响亮的哄笑,海参也咧开嘴笑,不乏得意,甚至队长的嘴角也掠过笑意,可他的笑有股寒气,就像阴天的风掠过,他的眸子突然有了冷酷的意味,蝶来一阵发怵,不祥的预感笼罩住她,竟忘了反驳海参。
  “你站起来,让我听听你是怎么喊口号的?”工宣队长坚硬冰冷的声音,蝶来的脑袋嗡地响起来,头涨大成两个,但她马上发现他是冲着海参发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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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声戛然而止,海参的脸突然苍白,他的身体像冻僵一般凝固着,有线广播里什么人在义正词严地批判着什么。
  “站起来!”这个形象清秀的男人喊出的声音却粗鲁蛮横。
  操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蝶来的身体在微微抖动,她所恐惧的事情正在发生,示众成了现实,人们看着海参,但目光也同时圈住了她。
  海参慢慢起身站得笔直。
  “你说她喊口号是尖叫?”队长问道,冷笑着,他的目光又罩住蝶来,她的身体一阵哆嗦。
  “那么你是怎么喊口号的,喊给我听听!”队长的声音冷酷起来。
  蝶来的上唇粘着齿龈,嘴像沙漠一样干燥,不要说喊口号,现在让她说话,大概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然后她才发现这声冷酷的命令是对着她讨厌的男生。
  “你给我喊啊,喊啊!”队长对着海参大吼。
  这时有线广播喊起了口号,操场上的人们竟笑起来,一直没有做声的班主任朝这位工宣队长瞥了一眼,事实上,众人都在偷看他,蝶来却去看海参,他们目光相撞,他垂下眼帘。
  “啪!”比母亲的惊堂木还刺耳,工宣队长巨大的巴掌朝海参甩去,近旁的蝶来本能地抬起脸欲朝后仰,她瞥见海参半边脸肿胀起来上面印着队长的五根手指,这张变形的脸同时反射着刺目的阳光,蝶来只觉得一阵晕眩眼睛发黑,身体失去重心般地朝罗英男身上靠去。
  “老师,老师,蝶来昏过去了。”罗英男喊叫起来。
  我昏过去就好了!她对自己说,身体趁势横下来。
  11
  蝶来紧紧闭着眼睛,任凭罗英男和班主任以及一拨女生半扶半抬地送进学校卫生室,蝶来被扎了针灸,在难耐的酸痛中,她觉得下身一阵热流涌出,她以为自己尿出来了,惊慌地睁开眼睛抬起身体,却看到卫生室雪白的检查床上有一小滩血迹,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摸,那新鲜的还浮在被单上的血迹立刻沾到手上,她哭了。
  那天多亏床边只留下罗英男,罗英男自告奋勇回了一趟家,她的家就在学校隔壁弄堂,她给蝶来拿来她的干净罩裤给心蝶换,卫生室老师的白色药橱里居然储藏着月经草纸和卫生带。所谓卫生带,是一条宽六七公分长一尺两端有细带的两三层厚的棉布条。没有比这件物什更丑陋的东西了,以前,蝶来曾看见它挂在某些人家的天井里晒太阳,弄堂里的男生称它为“咸带鱼”。现在她得把这条丑陋的“咸带鱼”系到自己身上,她心里的羞愧是双倍的,因为经血,因为月经带,因为自己对所有这一切的无知。
  卫生老师成了她启蒙人,她在教蝶来使用这些月经用物时,同时给她上了一堂女子生理卫生课,一旁的罗英男乘机告诉蝶来,她一年前就来了月经。
  这突如其来的初潮令蝶来几乎忘却先前操场发生的一切,她怀着羞愧,不是对海参,而是对突然流血的自己,离开卫生室便直接回家了,书包里塞着她换下的裤子。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必然经过淮海路这条繁华大街,那时候称不上繁华,但行人密度仍是相当高的,在这条街上行走常有被行人掩蔽的感觉。背着书本的蝶来怀着难以名状的羞愧兴奋和压抑,接二连三的突发事件冲击令她身体虚弱神经却处于亢奋状,胸膛被各种情绪塞得满满的。而垫着厚厚消毒草纸的卫生带夹在两腿之间十分难受,似乎下身挤着大件东西。
  蝶来现在最担心的是行人们是否会通过自己臀部的拥挤发现她裤子里的秘密,虽然这条罗英男的罩裤比她自己的裤子宽大得多。于是蝶来当即放长书包带子,把书包斜背在肩,将用包袋安在后臀部上,虽然走起路来包袋一拍一拍敲打着臀部有点蠢,但阻挡了人们的视线。
  正当蝶来觉得自己很聪明,有效地遮盖了自己身体的秘密时,忽然下身一阵潮涌,她紧紧夹住两腿,那血会不会从裤子里涌出来呢?蝶来几乎不敢挪步,短短的回家路程突然长得看不到希望,她着急地想哭。这时,一部顶上挂着几长条“辫子”的电车停在她的面前,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学校附近的车站上。下午的电车空空荡荡,她不假思索地跳上电车,找了空位子便坐下,至少这个姿势可以控制经血不从裤子里漏出来。
  她并不晓得这电车会把她载到哪里。
  口袋尚有几分钱,刚够她买一张四分钱的车票。蝶来在日常生活里很少有机会坐电车,除了节日走亲戚,但那时车子变得挤了,乘车是受罪。更小的时候走亲戚,父母总是叫一部三轮车坐一家人,夫妇俩并排坐在位子上,妹妹和小弟坐他们膝上,蝶来只能蹲坐在父母脚前的那一小块空间,可怜的蝶来,忍受了多少次蹲坐的屈辱,只因为节日的电车他们挤不上去,不过那也是革命前的往事了,革命运动开始后,三轮车没有了,亲戚之间也很少走动了。
  蝶来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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