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之间-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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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和“兄”中间加个“老”字,意思没变,意味却不同了。
关兄是那种刚人仕途的年轻人叫的,显得斯文、拘谨、恭敬。
孟维周开始叫关老兄了,老成多了,同关隐达就是平辈之礼。
孟维周当上地委领导后,第一次见了关隐达,就直呼老关了。
通通作业完成了,揉着眼睛出了房间。陶陶说:“我们看外公外婆去。”
通通点点头,不多说话。陶陶就说:“儿子你怎么了?比你外公还深沉。”
儿子仍是不说话,面无表情,等着爸爸妈妈叫出门。
关隐达就想儿子让没完没了的作业和考试弄得没朝气了。
他摸着儿子的头顶,说:“我们走叫吧。”
从教委去市委机关要坐两站公共汽车。关隐达体谅司机,星期天一般不用车。却又不想坐公共车,每次都是走着去,只当散步。
路上碰着王洪亮。握了手,关隐达说:“听说你要下海?”
王洪亮说:“关主任消息这么灵通?不是下海,地委派我去企业挂职。”
关隐达就笑笑,说:“你洪亮老弟是什么人物?你是一举一动,万人瞩目啊。好,你们年轻人,还可以好好干一番。”
王洪亮说:“关主任比我才大几岁?就充老大了。我是想就着这个机会,去企业算了。你关主任可要抓住机遇啊。”
关隐达摇头道:“我还有什么机遇可抓?老了。”
两人玩笑几句,握手而别。陶陶说:“王洪亮是个人物。”
关隐达回道:“是个人物。”
走在街上,关隐达的手机老是响。他便不停地接电话,有的是工作电话,有的是朋友问候。陶陶说:“你干脆关了电话。”
关隐达说:“市委最近有个新指示,上班时间,部门主要负责人离开办公室,就得开着手机。晚上和周末,不在家里也得开着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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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陶说:“你们这官也当得真可怜,人身自由都没有了。”
关隐达说: “都因上次星期日,一帮农民到市政府上访。 堵了大门,砸了汽车,市委领导要找下面几个部门的头儿,怎么也找不到。孟维周一发火,就下了这么个通知。”
陶陶突然抿嘴而笑,说:“当年有手机就好了,爸爸找你,不用我去跑腿了。”
关隐达笑道:“就搭帮那时候没手机,不然我哪有机会同你来往?天知道你现是谁的老婆。”
陶陶扯扯儿子,逗他:“那也就没有通通了。”
通通一直在东张西望,根本没听爸爸妈妈在说什么,懵懵懂懂地问:“说什么呀?”
陶陶朝关隐达做了个鬼脸,对儿子说:“妈妈在说那年涨洪水……”
通通抢了话说:“水中漂过来一个木盆,木盆里躺着个小孩,小孩就是通通。讲了一百遍了,没意思。”
关隐达哈哈大笑,说:“现在小孩,都是摔头主义。”
进了地委大院,尽碰着熟人。有些人同他打着招呼,却不太自在。关隐达就知道,他们正像王洪亮说的,是跑到大院里面抓机遇来了。休息日往市委机关跑,能干什么呢?
上了桃岭,沿小路蜿蜒而上,就到了那个幽静的小院。关门闭户的,像是好久没住人了。关隐达每次上岳父家,都感觉这里太冷清了。陶陶叫通通喊外公外婆。通通便叫道:“外公,外婆!”
门开了,外婆满面笑容。“爸爸呢?”陶陶问。
妈妈说:“爸爸睡着。”
陶陶便交待通通小声些,别吵了外公。庭院里有树荫,下面放有小凳。老小几口都坐在外面说话。陶陶妈说:“他外公最近老是容易瞌睡。一张报纸看不上半页,就困‘了。晚上又睡不好。老了。”老人家说着就叹了起来。
陶陶忙说:“没事的,爸爸身体算好的。想睡就睡,想活动就活动,别勉强他。”
妈妈摇摇头:“你爸爸脾气犟,听不进我半句话。我要他每天下山去,同老人家一块玩玩。他就是不肯去。最多清早打套太极拳,写两张字。余下时间,守着报纸和电视。”
陶陶宽慰妈妈:“妈你也不要担心。爸爸好静,随他。”
妈妈笑道:“有天我见他吃过早饭。就抱着本书看,心里气他,就逗他。我说老陶,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爸爸认真听着,问什么好消息?我说,你好好读书,会有意外惊喜。你爸爸又问,什么意外惊喜?我说,听说皇帝老子要招驸马了。”
陶陶笑出了眼泪,直问爸爸是什么反应。说笑间,陶凡出来了。陶陶望着爸爸,仍是笑个不停。陶凡拍拍通通的脑袋。问:“告诉外公。他们笑什么?”
通通调皮道:“外婆说,外公招驸马了。”
陶凡只是笑笑,很慈祥的样子。关隐达早起身搬了凳子招呼陶凡坐下,问:“爸爸身体怎么样?”
“好哩。”陶凡说。
陶陶和妈妈说家常,陶凡和关隐达只是听着。通通坐了会儿,很没意思。就进去看电视,说这会儿有动画片。陶陶就说通通怎么得了。都快上高中了,还这么喜欢看动画片。关隐达说孩子也太辛苦了,该让他轻松一下。
陶凡始终不说话,望着天边的浮云。他表情漠然。目光有些空洞。也许只有关隐达才知道,陶凡内心其实很孤独。关隐达从来不点破这一层,他同陶陶都没说过。免得她伤心。退下来的老干部,多半都在老干活动中心休闲。那里可以打门球、搓麻将,也可以喝茶聊天。但是陶凡从来没去过那里。他当地委书记时,老干部们多次建议,要修老干活动中心。陶凡不同意,说财政太困难了,缓几年再说。后来他退下来了,张兆林想照顾老同志的情绪,却碍着陶凡,也没修成。到了宋秋山手上,陶凡的影响力日渐减了,才修好了老干活动中心。老干部们现在越是玩得自在,越是声讨陶凡的不开明。他们说要是早些年修成活动中心,我们这些老家伙都会多活几年。
当年陶凡本来有着很好的政声,可是后来人们对他的评价慢慢就变了。关隐达能听见的话就很让人无奈了,那么肯定还有很多更不堪的话他没法听说。人们把陶凡主政那十年,叫做陶凡时代。有些干部很愤然,说陶凡时代,西州没出人。他们说的人,专指大人物,就是张兆林、宋秋山、周一佛那个级别以上的大干部。都说陶凡自己上不去,也不让别人上去。说要想陶凡提拔个干部,就像要割他的肉。这个也不成熟,那个也太稚嫩,就他陶凡一个人能干。不像张兆林、宋秋山和周一佛,舍得用干部,讲义气,够朋友。好像只有他陶凡一个是马列主义,别人都靠不住。结果怎么样?现在是人家张兆林、宋秋山、周一佛坐在主席台上讲马列主义,陶凡蹲在家里打瞌睡!
天近黄昏,陶陶帮着妈妈做晚饭去。陶凡起身,四处探寻着。关隐达问:“爸爸你要什么?”
陶凡说:“我想修修花木。”
“剪子在这里哩。我来弄吧。”关隐达拿来了剪子。
陶凡说:“有两把剪子,我俩一起弄吧。”
两人凑在一起,修剪着中华蚊母盆景。陶凡无意间就会流露出对女婿的信任、需要或是依赖。关隐达早就看出了这点,感觉很温暖,又说不出心酸。陶凡微微有些气喘,显出力不从心的样子。关隐达不好过多提醒陶凡保重身体,他知道岳父是不情愿服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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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凡说:“昨天向天富来看了我。”
“哦?向天富这个人不错。”关隐达应道。向天富是位县委书记,陶凡手上提的副县长。向天富同关隐达私交一直不错,便常来看看陶凡。陶凡像是随意说起,心里其实很高兴。现在几乎没什么人来看望他了。
“舒培德同你还有往来吗?”陶凡随意问道。
关隐达说:“谈不上往来,只是他有时去我家里坐坐。”
陶凡说:“他是个聪明人,生意越做越大。可是偏爱往政界钻,我不喜欢。他当了十多年省政协委员了,也不嫌厌烦!”
关隐达说:“做生意的,有顶红帽子,好办些。他当年没您支持,生意只怕做不得这么大。”
陶凡说:“我也没什么具体支持。多半是他自己拉着虎皮当大旗。”
关隐达叹道:“有人讽刺说,中国的经济学,就是真正的政治经济学。因为政治同经济太密切了。您当年只是替舒培德的图远公司题写了招牌,他的生意就兴旺发达了。他能成为西州头号民营企业家,省政协委员,应该说都搭帮您。一块招牌,竟有如此神奇功效,只怕只有在中国才会发生。”
陶凡说:“事情的经过你都知道,我当时的用意只是为了推动民营企业发展。”
关隐达说:“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如果是现在,哪位领导替企业题写招牌,中间文章就大了。”
陶凡脸色阴了下,不说话了。他不想说得太实了,没意思。最近西州很热闹的事,陶凡也毫不关心。关隐达好像从来没听陶凡提起过孟维周的名字。陶凡当地委书记那会儿,孟维周才大学毕业,跟着张兆林屁颠屁颠地跑,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懂。让陶凡心里装着孟维周,简直有些滑稽。关隐达也从来不同陶凡提过孟维周,免得尴尬。
“隐达,我最近有些相信宿命论了。”陶凡突然停了手,没头没脑地说。
关隐达问:“为什么呢?”
陶凡说:“可能是老了吧。我回忆自己经过的很多事情,看似偶然。其实都是必然。我当年用干部时,心里隐约感觉有的人不太对劲,想往上爬就贴着你。但是又想。我是为国家任用干部。又不是为自己培养门生,就放下这些念头。后来果然印证了我当时的感觉。有些人,品质就是不行。”
关隐达插言道:“人上一百,各样各色。”
陶凡接着说:“现在一想,好像干什么事。都有种神秘的预兆。再比如,当年你参加地委办书法比赛,写了首张孝祥的词。《念奴娇·洞庭清草》。我就想小伙子怎么选了这首词呢?
这可是贬官的牢骚之作啊!我以为他是故作旷达,其实满腹苦衷。后来你不怎么顺,在县里调来调去好多年,同古时候的贬官差不多。我就想起这事来了,心想未必冥冥之中有什么主宰着人类?“
关隐达笑道:“我现在不是很好吗?我扎扎实实干自己份内的工作,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也没有别的野心了。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谋生。”
陶凡点头说:
“淡一点好。但人生就是一张纸,一捅破,就什么意思也没有了。你吃的是国家俸禄。就得好好儿替老百姓办事。什么叫事业?现在这些人,只把头上的官帽子看作事业。”
关隐达没想到陶凡今天会讲这些话。老人家退下来多年了。从来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也许人越老,心里就越落寞,过去很多事情都涌来眼前了。
妈妈喊吃饭了。翁婿俩洗了手,回屋里去。陶凡每餐都喝杯黄酒,关隐达也陪着喝上一杯。陶陶已说过多次了,要请个保姆照顾爸爸妈妈,可老人就是不肯要。陶凡退下来后,只想清净些,就把保姆都辞掉了。
吃过晚饭,稍坐会儿,陶陶就说要回去了。她每次都想多陪老人说说话,可通通得学习,只好早早动身。出了小院,关隐达说:“走大路吧。”他猜走小路说不定就会碰着下山来拜码头的。尽是熟人,见着不好。
有幸坐上财政局长这把交椅的,不是市委书记的铁哥们儿,就是市长的大红人。王洪亮是代市长万明UJ的把兄弟,西州无人不晓。孟维周想,王洪亮既然想去证券公司,自然先同万明山商量过了。他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再说王洪亮平时在孟维周面前也常走动,还算个聪明人。最近又是关键时期,孟维周想同万明山尽量默契些。
万明山自从上次去省委党校学习半年回来,就经常喜欢用个词:动态平衡。大概是他听哪位教授说的。万明山的知识体系中,所谓动态平衡,可能是最高构成。他同孟维周的关系就是一种动态平衡。他多数时候都听孟维周的,有时也暗自叫叫板。
他手下有好些死心塌地的兄弟,却又经常要他的兄弟们多同孟维周联系。他知道哪几个位置自己可以安排,哪几个位置得孟维周说了算。万明山长孟维周十岁,光是县委书记就干了十二年。像他这种资历的人,能同孟维周面子上过得去,已经很不错了。
西州有些干部感念张兆林、宋秋山和周一佛,他们任用干部放得开,提拔了很多人。孟维周就是张兆林重用的,万明山却是宋秋山栽培的。可是,到了孟维周手上,拿着就难办了。
再像三位前任书记那样用干部,西州干部就只好出口国外。
内销肯定不行,哪里都想用当地干部,资源有限啊。用干部就像涨工资,算是刚性支出,只能涨不能降,而且要保证必要的涨幅。
陶凡时代,工资涨得慢,干部提得更慢。孟维周感到为难,生怕自己还在任上,人们就拿他同陶凡作比了。最近他的压力更大,毕竟是僧多粥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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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洪亮想去证券公司,这无意间给孟维周一个新灵感。他想干脆派些干部去企业挂职,可以暂时缓解用人矛盾。但仅仅派干部到本市企业,就没法把这个举措的意义弄得重大。最好也派些干部去省内外大企业。这就得依靠省委协调了。他思考了两天,先不同市委其他领导商量,就给张兆林打了电话。张兆林很赞赏孟维周的想法,说派党政干部去企业挂职锻炼很有必要,这是新时期干部队伍建设的一条新思路,省委表不支持。你们需要派干部去省内或省外哪些企业,我负责出面做作。通完电话,孟维周还没来得及同万明山商量,张兆林又打了电话过来,说是他同省委组织部研究过了,决定把西州派干部下企业挂职锻炼作为省里试点。孟维周听罢更是兴奋,明白这都是张兆林有意栽培他的意思。
孟维周有了尚方宝剑,便找来万明山商量,却不讲已经向张兆林汇报过了,也没讲省里准备拿西州试点的事。他打算过几天再说去。万明山原是很精明的,立即就明白孟维周的用心,暗自佩服:此人年纪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