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十九侠-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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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鹭正因心上人两年未见一面;友仁又和自己情投意合,从未用迂腐的话劝过自己。
良友久隔,本就异常思念,这次也许是请来商量吉期。好在眼前武功已练得很有样子,不必需人指点,到他那里,闲时也是一样用功。一接信,兴高采烈地赶了来见面。
友仁只推说乡里事忙,少去看望,更不谈催他完姻之事。二人叙完阔别,罗鹭照例请见表嫂。友仁答道:“内人同舍妹,昨日因为长房二姊要出阁,接去帮做嫁衣了。就在村后不远,已着人送信,少时便会回来的。”罗鹭闻言,不禁心里一动,脸上微红,竟泥刺刺不往下再说。见友仁还睁着双眼,觑定他的脸上,似要等他答话,得遮饰道:
“表嫂帮助你照管这一大片家业,你又专好读书种花,真能干呢。”友仁道:“你莫说,倒真也亏她呢。”
话犹未了,一个长年进来回道:“大娘请得小姐回来了。”罗鹭闻言,便偷偷举目往外望去,半晌不见人影,耳边似闻莲步细碎之声自厅侧甬道由近而远。正觉有些怅惘,又听友仁对长年道:“你去对大娘说,表少爷爱吃她做的渣渣咸菜和血豆腐,把肥腊肉也多切些蒸起。(上三种食物,为蜀中民间常食名产。乡间中人之家,每值秋末以后,直至次年夏季,均有大宗预备,客来即飨。物以外购为羞。)再挑些水豆腐,把豆花点好,就出来见客。”长年领命自去。
罗鹭暗忖:“芷仙近年老远着自己,一见就躲,令人心里头闷气。其实这也难怪,一个女孩家,习俗缚人,见了未过门的丈夫,哪有随便谈笑的胆子,不怕人家羞么?又不比小的时候。看今日神气,她再和上次一样害羞,恐怕又见不成,连明日后日也未必有望。这一次又算是白来了。”正在沉吟逻想,友仁忽道:“你看我真笨,天离吃晚饭还早呢,既约你来赏花,倒叫你陪我闷坐。快随我到后面竹园看菊花去。”罗鹭本有一肚子话和友仁谈笑,不知怎的,觉得没有兴致。闻言极为愿意,便随了友仁,往后园走去。
这里原是走熟了的。罗鹭暗想:“从这厅走过圆长甬道,出门经假山后一片竹林里面,便是他夫妻的卧房。房后有三间竹楼,以前芷仙曾在那里消夏。如今凉秋九月了,不知今天还在那楼里住不?”边想边走。刚出甬道,即从一间小书房后面绕进园去。斜阳影里,只见丹枫照眼,满园秋色。一片十亩大小的菊畦里,数百种各色菊花,在秋风寒露中争妍斗艳。再衬着四围的绿松,又有奇石森列,真是景物清丽,令人目旷心怡。
二人沿着菊畦,指点黄英,载品载笑。正行之间,猛见路旁坡上花畦里似乎动了两动。友仁忽于此时告便先走。罗鹭疑是什么野兔之类窜入,怕践踏了名种。刚将身往坡上一纵,倏见畦心一片菊花丛中,有一两朵极鲜艳的大花朵长了起来,不禁心里怦地一动。待要回身退去,略一寻思,重又立定。脱口说道:“表嫂表妹,怎的在此?”原来那往上长起的,并不是什么菊花,恰是友仁的妻子甄氏和芷仙二人,甄氏只是荆钗布裙,手里拿着一把长竹花剪。芷仙想是归家不久,便随着嫂子匆匆走到花畦,华妆犹未卸完。
因怕泥污了衣服,两只长袖挽齐时间,露出一双又白又嫩新藕一般的皓腕。一手提着一个竹皮编成的花兜。里面已放有十几朵碗大的白菊花。云裳锦衣,朱唇粉面,站在万花丛中,夕阳影里,越显得玉肤如雪,洁比凝脂,花光人面,掩映流辉,神采照人,艳绝尘世。
芷仙先时虽经甄氏一再劝说,如见未婚夫婿,不要忸怩害羞,并没料到甄氏暗使促狭,骗她同往花畦剪菊。起初听见友仁和罗鹭笑语之声,便有些心头着慌,打算回去。
甄氏悄说:“现时要避已来不及,你出去正好遇上。他们在下面必看不到坡上,也不会往这里来。不如将身微俯,暂时隐过,等他二人走后,我们再走。”芷仙无法,只得依了。待花缝中望见友仁引了罗鹭,逐渐走近坡前,芳心中已经焦急。刚幸友仁转身,猜罗鹭也势必跟去,谁知甄氏早打了主意,故意装作失足,往前一滑。芷仙素来忠厚,没有机心,见嫂子要跌,连忙用手去扶。甄氏就势将她一拉,芷仙一个冷不防,不由随了她同时站起。偏偏罗鹭又误会坡上花畦里有了野兔,将身往前一纵,恰好碰头对面。就在彼此微一怔神之间,把芷仙羞了个满脸红霞,心头乱跳。也不顾丰草碍足,丢下花篮,折转身躯,一路抖着长袖,便往坡后边慌不迭地退避下去。罗鹭才得看清来人面貌,果然见面就躲,好不又爱又惜。更怕她脚小滑跌,又不便出声相阻,反而呆在那里。
友仁解手回来,看见这等情形,暗自心中好笑。这时甄氏已从菊畦中款步走了出来,与罗鹭见礼。友仁故意埋怨她道:“罗弟远来,你怎么不到厨下招呼,却领着妹子在此剪这菊花则甚?”甄氏道:“这才稀奇,事情还用你说吗?我看豆花还没有开锅,天也还早,叫伙房(川语:厨子。)添了几截饷肠(即四川腊肠),又切了些截截菜、泡海椒,回房等锅开。见妹子正卸妆,想起那年表弟在这儿吃菊花锅子,说有清香。想做,怕一个人忙不过来,也没容妹子把妆卸完,就拖了她走。万想不到天都快黑啦,你们还会到园里来。妹子脸皮嫩,看等一下好埋怨我哩。”说罢,也不俟友仁答话,转身对罗鹭道:“大表弟好久不上我家来,你哥哥想你得很,这回须要多住些日子。我正想做完吃的,再换衣服,出来谈天,不想在这里遇上。好在不是外人,老嫂子也不怕大表弟笑话。你还同你哥哥到书房去,我到灶房铺排完了再来。”说罢,若嗔若喜地对友仁将嘴皮动了动,转身便往路旁竹径后走去。
友仁道:“你嫂子当家过日子,门门都好,就是嘴碎一点。你看我只问她一句话,她倒唠唠叨叨了一大串。”罗鹭道:“友哥一天抱死书本,同我一样不事生产,却没有可靠的人管理。若非嫂子贤慧能干,有这片家业,倒麻烦死人哩。”
友仁只笑了笑。见天色渐暮,夕阳已薄崦嵫。园后青城山,被天半余霞蒸起一片紫色。暮鸦阵阵,噪晚归巢。秋风生凉,花畦中的万千朵寒葩,明一片暗一片,随风摇曳,已不似先时一望云锦。知离开饭时间将近,便邀罗鹭往前面书房落座。
罗鹭见适才友仁夫妻伉俪深情流露颜色,想起自身之事,不觉有感于中。暗想:
“满服授室,原是时候。自己素来豁达,又和友仁情逾昆仲,何况已经聘定,不比临时央媒,本不是不可启齿。无奈这两年练武功时,常和同道诸友谈及婚事,总说自己不好女色,只慕英侠,可惜自己终鲜兄弟。若非先人遗嘱,嗣续为重,对于妻子,简直可有可无。人闻此言,都道自己业已聘有艳妻,故作矫情之语。今日来此便议婚娶,虽友仁长厚,向不说人,岂不被那同道笑话?”想了想,又想起:“成都刘家的那位老年姑母,平时主张自己早日完婚最力,每见必谈,恨不能在服中便要举办才好。自己因嫌老年人唠叨,都不愿意常去走动。此次回转成都,何不借请安问候为名,前去看望?那时不用开口,她必强着自己完姻。既可对那些同道装作者人之命,被迫无奈;还可免去向友仁夫妻当面开口,省得心上爱妻觌面蓬山,令人难堪。只要正式成了夫妻,怕你不由我轻怜密爱,那时看你还往哪里去躲?”想到这里,脸上一喜,几乎笑出声来。
友仁先见罗鹭进屋后只管沉吟,忽颦忽喜,心中已瞧出了几分。仍是装作不知,故问:“何事面有喜色?”罗鹭闻言,越觉脸上发烧。一会,见长年端进灯来,摆好三副杯筷,知道芷仙不会出来同席。虽然近五六年都是如此,惟独今朝倍觉惘然。
长年摆好杯盘菜肴,甄氏也随着进来,重叙寒暄,三人一同落座。至亲至好,原不容套。甄氏素来健谈,学问又极渊博,主客欢洽,谈笑风生。虽然罗鹭眼中尚缺一人,还不显寂寞。
酒阑,长年端上菊花锅子。友仁又问:“妹子吃饭不曾?”甄氏道:“这位姑太大,还能短了她吃的?我一进房去,便搡(排揎之意)了我好几句。是我给她赔了好几句礼,才把她逗喜欢。单给她挑了两样素常爱吃的,看她端起饭碗,才走来的。不然,这顿饭会这么晚?说真话,因她爱讲过节,我有时心疼起来,恨不能她永不嫁人,留她在家里过一辈子;有时恨起来,巴不得她早些出了门,等有客来,我好轻省一些。”友仁一手把杯,一手拈着一片血豆腐,正往口里送,闻言答道:“你老舍不得她出门,看到几时是好?”罗鹭听他夫妻问答到芷仙身上,也不做声,只管盘算回转成都如何进行。友仁夫妻只略谈了几句,便不再说。又问了罗鹭练武情形。大家都酒足饭饱,长年撤了残肴。
甄氏命人去泡了一壶上好普洱茶,才行与罗鹭道了简慢入内。
书房原是专为罗鹭收拾出来的一间精舍,布置甚为雅洁。席散以后,甄氏又打发长年端了两盘糖食果子出来。友仁也不再进去,便与罗鹭剪烛夜话,品茗谈心。到了此时,才丢开旁的,互道别后之事。二人直谈到鱼更三跃,方行同榻卧去。
次日醒来,甄氏早就备好了早点,一人一碗醪糟(即江米酒)打荷包蛋。吃完,商量要往青城山去。甄氏进房来说道:“天已不早,过一会就吃晌午,略歇一会,到山的近处聚仙桥、天师洞一带,观赏完了枫叶,我连给你们做的蛋皮卷(形如北地春卷。以鸡子和面为皮,以肉绒加笋、菌、韭黄之类,炒熟为馅,再入油炸。外嫩黄而内香软,不似北地春卷枯焦无味也。)下稀饭,都没端出来。这时去游山,什么时候吃饭呢?”
二人闻言,看看日头,果然业已近午,算计今日游山,也难深入。再过三日,便是重九。索性在家中吃了晌午,归途到长生宫去寻友仁一个方外之交,吃他一顿晚斋,回家来消夜。等重九那一天,再往第一峰去登高。计议已定。一会,吃完午饭,便与甄氏作别,往青城山走去。
那山原在裘家花圃的后面,登临甚便。转过房后,便是一条山路小径。友仁虽是文人,因为自幼山居,走惯了的,并不怕劳。好在山中道士,有的是熟人,用人食饮,一概不带,一同空手偕行。绕过环山堰,走向入山正路。一路上尽是些参天修竹,凌霜未凋,泉声松涛,交相应和。衬着秋阳犹暖,晴空一碧,越觉身在画图,应接不暇。走没多时,便到了长生宫。门前小道士认得友仁是师父好友,便要请进。友仁问知他师父邵凌虚正做午课,便不惊动,说声回来必去看访,仍同罗鹭前行。
约有二里多路,走人环青峡,苍崖削立,峭壁排云,甚是雄秀。寻着峡径,盘旋上升。到了半山平处,走没几步,忽见前面一座小桥石阑上,卧着一个身躯矮瘦穷老头儿。
那桥横跨在两山中断处,是两块二尺来宽、六七尺长的青石板搭成,石阑宽才半尺。倚视绝壑千寻,下临无地,天风冷冷,吹人欲堕。胆小一点的人,都不敢低头下视。那老者偏卧那窄石阑上,稍一不小心,怕不被风吹落下去,粉身碎骨。
二人一见,甚是惊异。先疑是老头有甚难过,特意喝醉了来此寻死。见他业已睡着,恐怕骤然一喊,将他惊落。直到身临切近,罗鹭一手拉着老头肩膀,然后低声唤道:
“老人家醒来,这里大险,不是睡处。”喊了有十多声,那老头倏地醒转,将臂一挣。
那力量竟重有好几百斤,若非罗鹭天生神力,又早有防备,几乎连老头带他自己都落到绝壑下面。罗鹭不由吃了一惊,忙把老头拖下桥阑。正要发话,那老头已指着罗鹭忿忿说道:“我老人家多吃了两杯早酒,身上发烧。走遍青城山,好容易才找到这般凉快地方睡一回觉。有你多鸟事,把我吵醒则甚?”言还未了,噗的一声,朝着罗鹭淋淋漓漓呕了一大滩。幸而罗鹭身法甚快,闻见老头酒气熏人,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已防他要呕吐。虽然避让得快,没有弄污了一身,脸和手臂上已微微沾着一点余滴,兀自觉得疼痛非凡,仿佛和碎石子打在身上一般。
罗鹭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因为老头是个醉人,不犯和他计较。便向他解释道:“哪个爱管你睡不睡?只是你睁开眼看看,这石阑多窄,下面又是千百丈深沟。这里风大,不说你不小心,要被风刮下去,还有你的命吗?我们喊醒你,原是好意,你怎么倒埋怨起人来?”老头怒道:“我一年吃醉了,也不知来此睡多少好觉。偏偏今天背时,遇见你们这两个不识货的毛娃娃。这是你家的山?我偏爱在这儿睡,你们别管。”说罢,又往石阑上躺了下去。
罗鹭吃了他一顿辱骂,不由也生了气,便道:“好!我看你偌大年纪,竟会不知好歹,说你不听,由你去。睹你少时睡熟了,不被风吹下去才怪。你做鬼见阎王,莫说我们见死不救。”一边说着,赌气转身就走。那老者本已躺下,闻言却不依起来,赶过桥去,拉着罗鹭嚷骂道:“你这小狗东西,我老人家好容易今天骗吃了个酒足饭饱,来此睡觉乘凉。被你一打岔,将我闹醒,酒食都吐出来了。肚子一空,睡就没有刚才香。我老人家还没找你赔还我肚里的酒食,你倒骂我不得好死。你这小狗东西巴不得我死了,好承受我的家当。今天赔还我适才那一顿酒食便罢,要不依我,我不送你们忤逆才怪。”
一路说着许多无礼之言,两只又瘦又白的手却拉紧罗鹭衣领,死也不放。
罗鹭见老头胡闹歪缠,年纪看去虽老,也不知为何身体竟那样灵巧。脚底又似乎虚飘飘的,并不见有多大力气。自己在练成了一身内外功夫,竟会被他跑来一把抓住,怎么分解也分解不开。气得几乎想给他吃点苦头,用内功中大擒拿法将他两手掰开。后来一想:“这种老无赖,胜之不武,反让外人知道笑话。”只得强忍气喝道:“老头儿,你再不放手,就要吃苦了。”老头仍是满不理会,索性大嚷大骂起来。友仁从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