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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生死桥-第19部分

小说: 生死桥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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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上面放了本《生活周刊》,封面正是段娘嫔。一锨,有篇访问的文章:段小姐的脸儿,是美丽而甜蜜的,充满着纯洁无邪的艺术气质。二条纤秀眉毛底下,一双乌溜溜亮晶晶圆而大的眼珠,放出天真烂漫的光芒。丰润的双颊如初熟的苹果。调和苗条的体格,活泼伶俐的身段,黄惠儿似的声调,这便是东方美人的脸谱了。

段小姐的生活美份整齐、有规律。清晨八时起身,梳洗后便阅读中英文一小时,写大小字数张。有空还常看小说.增加演技修养。晚间甚少出去复会,不过十时左

右便已休息了。

刚看到“这位艺貌双绝的女演员,正当黄金时代的开始,他目的前程是远大光明的,她却说,最喜欢的颜色不是金,而是紫和粉红”

难怪花圃是紫地毯是粉红。简直是一回刻意求工的布置,好好地塑造一个浪漫形象以供访问。

忽地耳畔传来一阵热气,吓得怀玉闪避不及。不知何时,段娉婷出来了。她穿的是说不上名堂的滑腻料子,披挂在身上,无风起浪,穿不进睡房,穿不出大堂,只似一条莹白的蚕,被自己吐出来的丝承托着,在上面扭动。

她洗过了头,头发还是半湿的,手中开动了电气吹干器,把它张扬着,呼呼地吹,秀发竟自漫卷成纷杂的云堆,淹了半只右眼。她自发缝间看着怀玉:

“我叫你唐,好不好?‘唐’,像外国人的名字,TOM!”

“不,‘唐’是中国人的姓呢。”

“唐,”她迄自唤着:“你在看我的访问文章?”

怀玉马上掩饰:“不,我只在看这布告,什么是‘人造自来血’?”

“上面有英文。你会英文吗?”

“不会。”怀玉稍顿:“你会吧,说你每天阅读中英文一小时——”

‘给哈哈!”段娉婷笑起来:“你说没看那文章的?没有,嗯?”

怀玉脸红耳赤的,窘了一阵。

“那补品是金先生干的好事,报上的广告用上了英文,是洋货。唬人的,大家都来买,他也就发了一票大财。我是从来也不喝的。你要喝吗?”

“金先生——”

“不许问啦!”段娉婷马上便道:“你要咖啡?我给你调一杯。”

“不必麻烦了。”

“不麻烦,有自来火。”

乘势跑开了。

待怀玉开始呷着他此生第一口的咖啡时,段娉婷忽地责问:“你干么跟我搭架子?”

“是你先搭的架子。”

“我红嘛!”

“那与我无关,而且不想知道。我现在也红。”

“上海是我的地方呢。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受欢迎?你看过我电影没有?”

段娉婷不服气了,他竟然不知道她的地位?他竟然三番两次地瞧她不上?忿忿然只说得满嘴“我找我”。

“电影还没拍好。”

“哎,你这土包子。我拍过十部电影了。那《夙恨》,这几天我才不要拍。”

“那怎么成?”

“我身体虚弱嘛,你洗过胃没有?你不知道有多苦。我要休息。唐,你陪我休息O”

“段小姐,我怎么就有你那么闲?你身体差劲,那就好好躺一回吧。我来一趟,也没什么好聊的,倒好像耽误你了——”

段娉婷听得怀玉这般的倔,忍不住仰天格格大笑!道:

“小唐,你真可爱,一点也不滑头。”

笑的时候,身体往后一摊,胸脯煞有介事突出了,都看不清里头是什么,隔了最薄的一层,还是看不清——怀玉一瞥,骇然。在这初春,室内的暖气竟让他悄悄地冒了点汗,他忍不住又一瞥,想不到这样地贪婪。

段娉婷只觉诱惑一个僧人,也没如此费力过。她问:

“你几岁?”

二十一。你呢?”

“暧,你问小姐的年龄不礼貌。”

“是你先问的。你几岁?”

“跟你差不多。”

“比我大还是比我小?”怀玉拧了,好像她既一意在耍他,所以非得穷追猛打不可。

“哎地,穷寇莫道啦。”

——心想,真采,不回答,自是比他大。场面上的圆滑竟半点也沾不上。眼睛十分纵容地瞅着他。怀玉没回避她的眼光,只耿直问;

“你实在找我干么?”

“你是我救命恩人嘛。待我换件衣服逛街去。”

段娉婷换了袭灰紫色的旗袍,故作低调,那衣仅在腿弯下,走起来有点不便,但因为难期快速,倒让人把下摆的三列组边都看清了。人家不过单绝双组,她却是三维,手工精致得不得了,泛了点桃色艳屑,未了用一件浓灰的大衣又给盖住了。

正要出门,她又道:

“不,我要另换一只口红。我不用平日那只——为了你的。好不好?”

果然换了一只清淡的,怀玉哪敢说不好。

司机把二人载至南京路,小姐着他等着。便走进惠罗公司看布料去,什么月光麻纱、特罗美麻纱、桥其丝麻纱,都不甚中她意。只管对怀玉道:

“一想着要换季,就觉着头大。”

见他没什么反应,一把挽着他的臂弯:

“哦?闷煞你啦?惹毛你啦?——这可不是你陪我,是为了答谢,我陪你的!”

“不,我只是怕出洋相。”

“真是!只有付钞票的是大爷。来,你到过永安么?”

听倒是听过的,一直没工夫来一趟,而且这些南京路上的百货公司,卖的都是高档商品,英国的呢绒、法国的化妆品、瑞士的钟表、法国的五金机具、美国的电器、捷克的玻璃器皿,甚至连卫生纸,也是印着一行洋文,标志着舶来品。

——光顾的客人,不是外国人,便是“高级华人”。

招待的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笑脸迎人的“花一瓶”,斑斓的旗幡凌空飘舞,洋鼓洋号,吹吹打打,十分唬人。怀玉只觉自己是刘姥姥。

段娉婷原来真是个洗澡狂。到了化妆品柜台,买了大包小包的沐浴香珠香露香皂,用的是公司所发的“礼券”,随手一场,都是巨额,不知从何而来。柜台的花瓶们认得她,招待十分热情讨好。

怀玉溜到一旁,忽见一张大型彩色相片。

正是段娉婷。她斜倚着,拎着一块香皂的广告相片。因为是洗净铅华似的,变了另一个人。上面还有一段文字:

力上香皂之特长,不外色白香浓与质细沫多,以之洗但,不独清洁卫生,而且肌肤受其保护,可保常久娇嫩细腻。

未了签个龙飞凤舞的“段妈好”。

二人买好,转身走了,柜台上方有窃窃私语:“嘿,不管她用什么洗澡,就是‘脏’!”

“身畔的是谁,不像是户头。”

“不是户头,就是小白脸!”

“也不像。蛮登样的。倒是她巴结着他。什么来头?”

逛完永安逛先施,反正这般又谋杀了大半天。段娉婷非常的满足而疲倦,到了先施公司顶楼的咖啡室,便点了:

“冰淇淋圣代!”

怀玉忙劝止:“你身体还没好,过几天还要拍戏,不要吃冷的。”

“我偏要!”她有点娇纵地坚持着,目的是让他再一次关心地制止和管束。

—谁知他只由她。

这样的又撒手不管了?怨恨起来,便骂道:

“你虽然救过我,不过对我也不怎么好!”

“也不全为是你。在那种情形底下,谁都一样。你怎么可以糟蹋自己?听说不止一次。自杀又不是玩的——”

“你先说是为了我,我才跟你说话。”逼他认了方从详计议,婢嫔比较甘心。

“是——”

“好了,我满意了。不过我今天不说,改天再说。这是送你的。”

然后拿了一份包裹得很精美的礼物出来,一个长型的盒子,拆开一看,是管自来水笔。

怀玉忍不住笑了:“你们上海,什么都是咱来’的:自来血、自来水、自来火、自来水笔”

“你什么时候咱来?”她马上接上了。

段娉婷看着怀玉,她等着他。他再一次地发觉,原来她的眼睛实在是棕红色的——与那晚的灯影无关。

像一种变了质的火焰。她原是多么的高傲、谁知栽在他手上。她心中菲绕的,已经不止是对男性的渴望了,她其实不是要一个男人,她心里明白,她要一个不知她底蕴,或者不计较她底蕴的天外来客,带领她的灵魂,逃出生天。也许有一天,她放弃了此生的繁华,但仍不是时候,她必得要他承认了她此生的繁华,她方才放弃得有价值。

莫非他也栽在她手上?

他不是不高傲的呀——段婢嫔,上海滩首屈指的女明星,像他手上一杯热咖啡,又苦又甜。当他们并立,他一点也不卑微,他是凌霄大舞台的头牌武生,简直便一步一步,踏向他的虚荣。

吃不了两口杨梅果酱攀,忽地来了三个女影迷,战战兢兢地偷看段娉婷,一边又你推我让,不敢上前。终有一人鼓起勇气,请她签个名字。连手都抖了。段小姐有点烦,便道:“我只签一个!”

打发了三人,由她们三人争夺一个签名好了。她瞅着怀玉,是的,又有影迷及时来垫高自己的位置了。

“你怎么可以没看过我的电影?”她问。

“今天有得看么?”他问。

她架上了太阳眼镜,领他到爱多亚路的光华大戏院去。架了眼镜,分明不是遮掩,而是提醒。在众人惊讶和仰慕的目光下,她请怀玉看她的电影。

戏院大堂还有宣传花牌:“亦瑰丽、亦新奇、亦温柔、亦悲壮。珠连玉缀,掩映增辉。”在她的剧照下,自是歌功颂德:“她,是电影圈的骄子!她,是艺术界的宠儿!”

今晚上的是《华灯》。她演一个被恶霸霸占着的妓女,为了孩子的前途,华灯初上之际,便倚在柱下等待过路的男人。每隔一阵,字幕便一张张地出来了:“人生的路是多么的崎岖!母亲的心是多么的痛苦!”

电影是无声的。

观众也是无声的。

在光华大戏院的楼座,怀玉从未设想过,他正坐在一个美女的旁边,而她的另一个故事却又在眼前。——是不是,会不会,还有另外的故事?他有点拘束地正襟危坐了。

大半年之前,他还不过拿着她的一张相片吧。世事甚是莫测。

《华灯》散了戏,段娉婷道:

“到什么地方吃饭好?”怀玉强调:

“什么地方你就拿主意吧,不过这一顿,我是一定要作东道的。——去一个我付得起的地方。”

“那不要到红房子吃大菜了。”段娉婷马上变了主意:“原来是让你尝奶酪鸡眼洋葱汤研,有了!”

结果是吃素。

也不是素,是素菜荤烧。这店子卖鸳鸯鱼丝、倒鱼冬笋、八宝金鸡全都是“虚假”的,不外把菜蔬粉团装扮成肉。

怀玉笑:“上海人花样真是多,连吃素也不专心。这虾仁明明是假的,偏又说是真的。”

“你权且把它当作虾仁来吃,假的就变成真的了。吃,对不对?”

“——对,果然是虾仁的味道。”

一壁吃,便聊到日后要拍的戏分。段婢好只不耐:“不知道呀,大概是拍跟男主角的恩爱镜头吧,那个人,别提了,他有一次想占我便宜,我一拍完,就当众推他个四脚朝天。哼,我还自杀呢,真是!戏就是这样。先恨了他,过几天,再补一段爱他,感情是跳拍的,简直不正常!”

牢骚发过了,自素食店出来时,二人正待上车,只见对面马路有辆汽车忽地一怔,车上的人遥遥投来一瞥,静夜中有点讶异,未见,即绝尘而去,没有反应。段娉婷认出来,依稀是史仲明。

她问怀玉:

“下一回演什么?”

“陆文龙。双抢陆文龙。”

怀玉回到五马路的下处,已是十一点多了,李盛天还没歇,只问他:

“今天到哪里去了?才一练完功就开溜。”

怀玉忙把那自来水笔给掏出来:“我去买了一管好笔,给我爹和志高写信呢。”

李盛天道:“什么笔写不了信?就钉了半夜才回来?”

怀玉只觉得自己已长那么大了,竟还是没有来去自如,那段小姐,一个姑娘家,闯荡江湖,自生自灭,不知多写意。便响暧:

“反正我不会迷路。”

师父总是个通达的人,艺事上非管不可,然而徒儿在外,如此地让他打闷雷?便命怀玉:“明儿一天就练好双抢去!”

怀玉只得应了,回到房间去,身后还听得师父很担忧地跟一个琴师道:

“那金宝也是,不知交了什么朋友,几件新衣裳花搭着穿,也交际去了。上海玩家坑了他都不知,当了‘屁精’,回头—·”

怀玉执笔写起家书来。报平安,报上座,都是喜滋滋乐洋洋,直写到演好了戏,也收到红包礼物,就止住了。

执笔如执手。——也不知是不是那管笔执着他的手。兴奋而罪恶地,隐瞒了。她真是无处不在,如今也在。

怀玉睡不着。不睡,今天便不会过去。

哦,完全是因为那杯从来都没喝过的咖啡,苦的、甜的,混饨初开。真的,这东西够呛。——怀玉便一夜对自己表白,撇清儿,把一切推倭于咖啡上,显得十分无辜。

此刻的金啸风,也了无睡意。

澡堂本来到了十一点就上门板了,因金先生在,三楼依然灯火通明。他来晚了,先在那白玉大泡泡了好一阵,蒸汽氛氛中,他更抖擞了。

他今天收拾了一个老门槛,就连他的连裆码子也都一并受了牵连。那个所谓海上文人,在报上挖苦了金先生获颁的“禁烟委员会委员”名衔,金先生邀他到一家春菜馆吃西莱,吃罢出来,两个巡捕房包探就在门口将他捉住了。

一搜身,便搜出一大卷钞票,每张钞票上,都盖上了金啸风的私章。金先生也出来顶证,说是敲竹杠,当场交的款子。巡捕见了真凭实据了,便带到局里去。

文人?

金啸风想,海上的“文人”,怎么也不知道,还是“闻人”的奇Qisuu。сom书气大腰粗。如此地上了圈套,怕还不办个应得之罪?而他本人,依然是“禁烟委员会委员”。

他当然“禁烟”,他常派手底下的人去“禁”人家的“烟”。遇上一些权势不大,只偷偷贩运,又没打通“关节”的私立,他就动手了。

当他进了房,由那扬州伙计为他擦背时,毛巾由上往下刮,一根根的污垢随之脱落。

冲洗后,回到自己的私人房间,好好的来一顿扦脚、捏腿、按摩,专人侍候着,此时,手底下的徒子徒孙,也就—一来此向他汇报,澡堂成了治事所。

程仕林是个实际的“行动界”,本来是赌场的管事,赌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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