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巢之后 作者:葡萄-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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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就喜欢大雨,那是一种突然可以脱离日常生活的感觉,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天气不用再去正院向贾氏请安,也许,只是因为这样的天气大家要穿上蓑衣木屐,在孩子眼里看上去十分有趣。
这样的回忆袭上心头,是气味,温度,风,景象共同构成的,会让人怅然如失,骤然间心沉到另外的空间去。
作为目前实际上的内管家,陆芜菱在下雨时要打发人驱车去接罗暮雪回来,因为罗暮雪素常出行时是骑马的。
今日她也令人去了,可是雨下得骤然,才出去没多久大雨便下来了。
这时外头却报大人回来了。
陆芜菱只好中断她的回忆去迎接他。
好在抄手回廊直通到第三进正厅,一点也不会淋雨。陆芜菱走过去的时候,罗暮雪也刚刚进来,浑身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从头发到靴子全在滴着水。
虽是盛夏,也是容易受凉的,陆芜菱忙令旁边伺候的小丫鬟去取了几块大汗巾子,又让繁丝去准备替换衣服。
小丫鬟捧上了几块汗巾,陆芜菱亲自动手去给他擦头发,最近他们处得好,罗暮雪也没有蠢蠢欲动的迹象,陆芜菱希望目前的生活多维系一阵子,不介意在这样的小处不招眼地讨好他一下。
罗暮雪低下头让她擦,看她踮脚吃力,便微微矮□子,大汗巾浑头浑脑地罩在他头上一顿擦,虽是乱擦,力度却轻柔。水分被吸走,他也不由自主轻快起来。
“大人怎么不等家里马车夫到接了您回来?瞧这湿的。”陆芜菱一边给他小心擦拭,一边嘀咕。
他的长发意外地黑亮顺滑,大约是身体很健康的缘故,竟比自己发质还好几分。
罗暮雪虽略弯下腰姿势不舒服,却只觉舒心,低声道:“今日去了京畿练兵,不在宫里当值,估计你们也不知道,而且下雨前我便已经出来走了半路了。“
陆芜菱觉得罗暮雪的公事非自己所该过问,轻轻嗯了一声,道:“途中便没有避雨处?”
罗暮雪答不出来,双目望着她,笑了起来。
双眸明亮,笑容动人。
繁丝走进来时看到这一幕,她家姑娘踮起脚给人高马大的罗将军擦头发,毫无章法,罗将军还不以为杵,低头弯腰给她擦。
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大人,姑娘,坐下来不就好了?要不咱们回房去擦洗更衣吧。”
确实也不能在厅里更衣,罗暮雪和陆芜菱对视一眼,都有些笑意,又有些不好意思。
三人回到罗暮雪住的东厢,繁丝已经准备好从里到外换的衣服,罗暮雪要进盥洗室换衣服,看看二人,道:“菱角儿来帮忙,繁丝,你先出去。”
二人一怔。
罗暮雪素常真正更衣时,并不用婢女帮忙,此刻却叫陆芜菱帮忙,这也太
是以陆芜菱主婢二人都僵住了,互相对视一眼,繁丝便想鼓起勇气开口,罗暮雪却在她开口前挥了挥手,道:“出去吧。”
罗暮雪治军日久,甚有威仪,繁丝竟不敢再说什么,暗暗叹了口气,留恋地看看陆芜菱,应了“是”,举步出了门。
不过,她不是锦鲤,自然不会帮他们把门关上。
罗暮雪看她故意不关门,皱皱眉,又有些好笑,转身对陆芜菱说:“你这婢女倒是一心为你着想。”
陆芜菱抬眼看他一眼:“繁丝与我情同姐妹。”
罗暮雪走进盥洗间,叫她进去。
盥洗小间专门隔出来,里面铺着青砖,一处金边描画恭桶,一处是酸枣枝木花盆架,上面搁着粉彩鲤鱼盥手盆,窗户极小,光线甚暗。
陆芜菱头皮发麻,但罗暮雪又没有那等表示,这样退缩了,只恐两人又闹僵,只好硬着头皮挪过去,动手帮他宽衣。
湿漉漉的外衫却是要快些剥掉才好。
里面中衣也全湿透了。
陆芜菱却是不能再动手。平日里罗府的丫鬟,帮罗暮雪更衣着衫也仅限于外衫甲胄而已。
罗暮雪看她低头,已经双颊泛红,心中一软,道:“罢,我自己来吧。”
陆芜菱如释重负,转过身去,等他自己换好中衣。
罗暮雪看她转身,腹中好笑,自己动手,利利索索换好中衣,故意道:“好了,转身罢。”
陆芜菱转过身,连耳朵都红了。
罗暮雪心中便似有一团柔软的事物塞着,又似有蜜糖般的东西浸泡,复又加上无数细细的爪子轻挠,忽上忽下,难以排遣。
他突然想起,从已经换下的湿漉漉的绸衫里取出了一个奇楠香木做的匣子,匣子不但是如此珍贵的香木所雕,并饰有螺钿,十分精巧。
陆芜菱也忍不住动容:“好精细的匣子。”
罗暮雪打开给她,里面一对耳铛,各悬三颗夜明珠,虽不大,却在幽暗的盥洗室里褶褶生辉,最下面则各是一朵碧绿水润的翡翠雕的玉兰花。
雕工精湛,栩栩如生。
陆芜菱向来颇喜爱翡翠明珠,这耳坠看着新,也不是炒过的样子,却是新打的,样子也不俗。
“无意中得来,正好和你的翡翠芭蕉一块儿配着好看。”
陆芜菱咬着唇出了会神,抬头道:“身为官奴,着绸戴金俱是违制”
这话其实没错,最早时候,奴婢规矩只可穿布麻,不可戴金。只本朝向来不重规制而已。
这府里阖府的丫鬟都有或多或少金银首饰,满京城俱是如此,之前罗暮雪找回的旧日首饰,她也曾戴,这样说,却不过是不欲直接拒绝,勉强寻来的藉口而已。
罗暮雪听到这里,脸便一沉。
陆芜菱看他一眼,知道糟糕,却又不知该如何补救,只能慌乱垂下眼。
罗暮雪咬牙道:“这耳铛可得你欢心?”
陆芜菱低声道:“十分精雅。”
罗暮雪冷冷道:“既如此,便收着也好。”说着扔在她怀中。
陆芜菱接住,胸口幽幽只欲叹息,她其实一点也不想惹怒罗暮雪,可是无论如何,只要她还想给自己留点尊重,就势必要惹怒他。
这种境况,真是两难的煎熬。
罗暮雪眼睛里犹有怒火,盯了她半日,突然伸手,一把揽住她。
陆芜菱受了惊吓,一时竟不知道挣扎,罗暮雪双手挟住她腋下,轻松用些力,便把她提起,一下放在小窗口下面一张放些梳洗之物的琴凳般的窄案上。
陆芜菱被他这样提起,又被迫坐到案上,如何不惊慌,欲待挣扎,罗暮雪已经逼过来,跻身在她双腿间。
一张俊面直贴在她面前寸许,仍是一脸恼怒,双目却晶亮逼人。
开口欲责她,却觉已是无言,直接便将嘴唇贴上去。
陆芜菱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他强吻,上次自尽前为了哄他,还曾佯作自愿,两人唇舌相交,还颇有些温柔小意,可这次被他如烈火般攻城略地,还是有些惊慌失措。
幸而他手只是紧紧箍住她腰肢,不曾乱摸。
陆芜菱背被他挤得紧紧贴住墙壁,退无可退,脸被迫仰起,张开嘴承受他。
他肆如狂风烈火,令她无从喘息。
陆芜菱想到他若想强要自己,终究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最近因他温柔,以礼相待,竟自慢慢忘了这些,而自己,终究不能次次寻死,他已有了防备,自己早晚要被他得了手去。
便有些万念俱灰。
罗暮雪松开她,看着她已经微微红肿的樱唇,又爱又痛,又见她未曾流泪,却只见怆然的模样,终究不忍相逼,只恨恨道:“你真是无情无心!我纵然”
陆芜菱虽自己灰心,却也察觉出他进退两难的煎熬,便觉心中一软,又恨不起来。
罗暮雪对自己,也算得上很好了。
只觉得造化生人,偏偏弄出这许多情境来煎熬人,实是不堪泪珠儿便慢慢滚落下来。
罗暮雪看她落泪,直视他的眼神中却并非愤恨恐惧,而是有些无奈悲伤,也慢慢熄了一肚子的绮念,慢慢放开她,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擦了泪,将她抱下来。
陆芜菱只觉双股站站,站都站不稳。
亏得他一只手坚定有力,半搀半揽着她。
他越是在言行间透露出体贴,照顾着她,她却越是觉得委屈,已被擦去的眼泪便又落下,扭过头去,也止不住身子因无声的哭泣而颤抖。
哭泣间只心里想,索性他是那样贪花好色的畜生,自己是一死也好,被他强占了跟他拼了命也好,倒也利索,胜过如今这样难以言传的煎熬。
便越发泪如泉涌。
罗暮雪看着她,却只以为她是被自己粗暴相待吓到,才这般委屈,他虽心疼,却怕她因此拿捏住自己,待要安慰,却不是那做惯小意温存的人,只得默默守着她,轻轻抚拍她的背。
庄子
整个夏天慢慢过去,罗暮雪对陆芜菱都没再动手,只是午后一起看看书练练字,有时候陆芜菱会清晨起来看着他练武。
她每天午后为他准备消暑的绿豆汤,精心准备朝暮食,将府里和他的生活起居打理得很好。
陆芜菱自己却一天天沉默,消瘦了。
立秋之后,秋闱便举行了,有消息传来,说是方微杜参加了秋闱,毫无悬念地折桂,成了头名解元。
他的卷子拿到京城,圣上亲阅,很是赞叹,特令召他入京,在万寿节献诗。
这个消息传开,自然有不少泉林士子高呼圣上英明,不拘一格用人才,但也有很多人都露出凝重表情。
其中自然罗暮雪脸色最沉。
“呵呵呵,”程果毅瞥了他一眼,笑道:“方微杜自来少年疏狂,风流自赏,在京里名声无俩,不过这种名士风范从前圣上并未太赞赏过,这次却大加赞赏,眼看又要擢拔,不知道是欣慰他终于在家族运蹙时站出来的担当,还是放不下他的左相,借故补偿?”
方相是太子一系的,也不是死忠的太子党,但是他们和太子母族有亲,自然就被站队了。
擢拔方微杜的话,是不是在给已经失了羽翼的太子撑腰呢?
这才是大家所关心的。
罗暮雪的忧心自然不止在此而已。
程果毅观察他半晌,忍不住嗤嗤笑了:“怎么,担心你家里那个了?你确实要小心,当年他俩在京中,谁都以为是金童玉女的。不过,都已经是你的人了,估计也没啥好念想的。”
可是,万寿节后,他就要再次出征了。
本来,甚至是预计要让陆芜菱怀了孕才走的。
外面的消息要传到陆芜菱耳朵里,也只有通过繁丝罢了,此刻陆芜菱尚未得知,她正在给自己做的清平调作最后修改。
最后清平调作得她尚且还算满意。
因这般歌功颂德的诗不易有新意,陆芜菱想了很久,才想到以一个天宫仙侍的口吻写,圣上是天君下凡,当年作为仙君如何英明神武,一别多少载,在天庭暗自思念仙君昔日英姿,但仙君在人间做了多少功绩,故而虽然思念,还是请仙君在人间继续造福百姓
虽然肉麻得很,但主要是能令圣上开怀,自古文人都认为拍拍圣上的马屁是理所当然的,故而不知多少前贤写过这样歌功颂德的东西。
“仙君英姿胜龙麒,日月相辉遮不得,蟠桃一熟八千岁,王母座前数第一下凡降世虽一瞬,仙府从此总空虚,漫骑青牛桐树下,散乱书卷佛灯前幸而万姓得甘霖,圣恩普世分浊清仙官翘首不足归,愿以君恩慰诸黎”
陆芜菱自己自然不会喜欢这样的东西,不过比起一味堆砌辞藻古奥的颂诗,一向不太喜欢繁文缛节的圣上估计会比较喜欢这首。
圣上一喜欢,也许就会大赦,自己就可能不用再为官奴。
陆芜菱哂笑,将长诗卷起封好装匣,令人送往乐府。
乐府第二日传来消息,对此诗击节称赞者众,并说要为之谱新曲,而上门来说此事的便是陆芜菱大姐陆芜蘅和陆芜荷的琴艺老师赵先生。
赵先生俊美清瘦,虽然作为乐官不会像罗暮雪这般意气风发,却别有一种温润清隽之美。
陆芜菱把他请到偏厅,毕竟是男客,不能随便入二门。
她自己带着繁丝,目不斜视出了二门,赵先生已经在偏厅坐定,小厮奉了茶,赵先生很安静端着茶碗品尝,他这些年出入达官贵人之家,早已习惯偏厅,也早已习惯等待。
陆芜菱向他问安,落落大方,避开上首,在他对面下首落座,开口微笑道:“赵先生,上次匆忙,未及叙旧,还请见谅。”
赵先生上下看看她,微笑道:“二小姐比外头说的过得好,我也放心了。”
陆芜菱一句也不问外头什么传说,只是淡淡一笑道:“丧家之人,苟延残喘而已,谈得上什么好不好。”
赵先生有些不安,动了动身子,道:“二小姐莫作此语,您年龄尚小,正该好生保重才是。”他想了想,终究不好意思跟她说到陆芜荷如今的遭遇。
陆芜荷小小年纪有此悲惨遭遇,实在不堪,当年跟着他学琴,虽然不及陆芜蘅琴音端正,却颇有天分,自己也是很欣赏的。
遭遇这样的事情,可怜她一个小小的庶女,没有母族依靠,继母姐姐都不肯援手,竟至于使人给他捎信,求设法相救。
但他只是个小小从七品乐官,对于那些贵胄豪强,朝廷大佬,比普通伶人也就是好听点而已,哪里有本事救她?
即便想凑点钱赎她,那时候她初夜都已经被炒到如此高价,鸨母又怎肯让她轻易被赎走?
赵先生想到这里,也是暗自叹息。
陆芜菱没有接话,赵先生与她本就不熟,他也帮不了她,朝他诉苦无济于事,让她说自己境况好,也说不出口,便转移话题道:“先生今日来”
赵先生连忙将乐府中乐正所言转告,将陆芜菱夸赞了一番,又说了打算谱新曲之事。
乐府素来守旧,谱新曲殊为难得,赵先生道:“可以较为轻逸仙渺之乐入曲,若能溶些真切之音,就更好了。”说到他擅长的领域,他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陆芜菱虽对琴乐无天赋,乐理却是通的,听他所说,点头称善。
赵先生满意而去,路上遇到回府的罗暮雪,作揖自称“下官”,罗暮雪点头为礼,却不热络,面目冷淡。
赵先生走过去,他依然喜怒难测。
到底是希望陆芜菱出彩被圣上所赦,自己可以堂堂正正地娶为妻室;还是希望她不要被圣上所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