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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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着小小的红果子,果子的颜色是他凑近以后才分辨出来的。他便采满了一口袋,然后走到
泉边喝水,出汗后让他感到饥渴难忍。
这时他听到一阵踩着枯叶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似乎有什么朝他走来,他凝神细听了一
会,声音越来越明显。我父亲马上躲到一棵树后,给枪装上火药,平静地注视着声响传来的
方向。过了一会,那发出声响的家伙出现在我父亲的目光中。他的出现使父亲心里一怔,此
后才感到莫大的喜悦。这个浑身长满黑毛直立走来的家伙,正是我父亲要寻找的。一切都是
这么简单,现在他就站在离我父亲十来米的地方。踮起脚采树上的果子。他的背影和人十分
相似。我父亲站起来,枪口向他伸去,可能是碰到了树枝,发出的响声惊动了他。他缓慢地
转过身来,看到了向他瞄准的我父亲。他那两只滚圆的大眼睛眨了眨,随后咧开嘴向我父亲
友好地笑了。我父亲扣住板机的手立刻凝固了,他一下子忘记了自己为何要来到这里。那黑
家伙这时又转回身去,采了几颗果子放入嘴中边咬边走开去。他似乎坚信我父亲不会伤害
他,或者他不知道这个举枪瞄准的人能够伤害他。他摇摆着宽大的身体,不慌不忙地走出了
我父亲的枪口。
似乎有漫长的日子流走了,我父亲那件充满汗酸味的棉袄在霉烂和破旧的掠夺下已经消
失,就像我的父亲一样消失。现在我坐在田埂上,阳光照在我身上,让我没法睁大眼睛。不
远处的树林闪闪发亮,风声阵阵传来,那是树叶抖动的声响。田埂旁的青草对我来说,早已
不是生长到脸的上方的时候了,它们低矮地贴在泥土上,阳光使它们的绿色泛出虚幻的金
黄。我母亲就在下面的稻田里割稻。她俯身下去挥动着镰刀,几丝头发从头巾里挂落出来,
软绵绵地荡在她脸的两侧。她时时直起身体用手臂擦去额上的汗水,向我望一两眼。有一次
她看到我捉住一只蜻蜓后便露出高兴的笑容。村里成年的人此刻都在稻田里。我看着稻子一
片片躺在地上,它们躺下后和站立时一样整齐。我耳中回响着他们嗡嗡的说话声,我一点都
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突然发出的笑声使我惊讶,接着我也跟着他们笑,尽量笑得响
一点。可是母亲注意了我,她直起身体看了我一会。我的仰脸大笑感染了她,我看到她也笑
了起来。最让我有兴趣的是一个站着的人对一个俯下身子的人说话,当后一个站起来时,原
先站着的人立刻俯身下去,两个人就这样换来换去。
一些比我大的孩子提着割草篮子在不远处跑来跑去。他们也在大声说话,他们说的话我
还能听懂一些,他们是在说那位新来的老师,说他拉屎时喜欢到林子里去,这是为什么?
“他怕别人看他。”一个孩子响亮地说,他说完后嘴还没有闭上就呆呆站在那里,朝我
这边看着。我身体左边有脚步声传来,穿着干部服的年轻老师走到我身前,指着我朝田里
喊:
“他是谁家的?”田里没有人理睬他,他又喊了一声。我心里很不高兴。他指着我却去
问别人,我说:
“喂,你问我吧。”他看了我一会,还是朝田里喊,我母亲这才起身应道:
“我家的。”他说:“为什么不送他到学校来?”
我母亲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笑咪咪地看着他。我抢先回答:“我还小,我哪儿
都不能去。”
我母亲因为我而获救,她说:
“是啊,他还小。”年轻的老师转向几个男人喊道:
“谁是他的父亲?”没有人回答他,母亲站在那里显得越来越尴尬,又是我救了她,我
说:“我爹早就死啦。”五年前我父亲走进树林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在那个晨雾弥漫的
黎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那时我的嘴正贴在母亲的胸前,后来当母亲抱着我,拿着锄头下
地时,村里人的话才让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扔下锄头抱着我跑到了树林边,朝里面又骂又
喊,要我的父亲回来。我难以知道母亲内心的悲伤。在此后有月光或者黑暗的夜晚,她抱着
我会在门前长久伫立,每一次天亮都毁灭着她的期待。五年过去以后,她确信自己是寡妇
了。死去的父亲在她心中逐渐成为了惩罚。
那位年轻的老师在田里众人的默然无语中离去。对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他不能继续指
责。我仍然坐在那里,刚才在那里大声叫嚷的孩子们突然向西边奔跑过去了。我扭头看着他
们跑远,可是没一会他们又往这里跑来。我的脖子酸溜溜起来,便转回脑袋,去看正在割稻
的母亲。这时候我听到那些跑来的孩子突然哇哇大叫了。我再去看他们,他们站在不远的田
埂上手舞足蹈,一个个脸色不是通红就是铁青。他们正拚命呼叫在田里的父母们。随后田里
的人也大叫起来。我赶紧去看母亲,她刚好惊慌地看了我一眼,接着转身呆望另一个方向,
手里的镰刀垂在那里,像是要落到地上。
我看到了那个浑身长满黑毛的家伙,应该说我是第二次看到他,但我的记忆早已模糊一
片。他摇摆着宽大的身体朝我走来,就是因为他的来到才使周围出现这样的恐慌。我感到了
莫名的兴奋,他们的吼叫仿佛是表演一样令我愉快。我笑嘻嘻地看着朝我走来的黑家伙,他
滚圆的大眼睛向我眨了眨,似乎我们是久别重逢那样。我的笑使他露出了白牙,我知道他也
在向我笑。我高兴地举起双手向他挥起来,他也举起双手挥了挥。那两条粗壮的胳膊一挥,
他宽大的身体就剧烈摇晃了。他的模样逗得我咯咯大笑。他就这样走近了我,他使劲向我挥
手。我看了又看似乎明白他是要我站起来,我就拍拍身边的青草,让他坐下,和我坐在一
起。他挥着手,我拍着地,这么持续了一会,他真的在我身旁坐下了,伸过来毛茸茸的手臂
按往了我的脑袋。我伸手去摸他腿上的黑毛。毛又粗又硬,像是冬天里干枯了的茅草。除了
母亲,我从没有得到过这样的亲热,于是我就抬起头去寻找母亲。这时他突然浑身一颤大声
吼叫了。我看到一把镰刀已经深深砍进他的肩膀,那时我母亲的镰刀。母亲睁圆了眼睛恐惧
地嘶喊着。这景象让我浑身哆嗦。村里很多人挥着镰刀冲过来,朝他身上砍去。他吼叫着蹦
起身体,挥动胳膊阻挡着砍来的镰刀。不一会他的两条胳膊已经鲜血淋淋。他一步一步试图
逃跑,砍进肩膀的那把镰刀一颤一颤的。没多久,他的胳膊已经抬不起来了。耷拉低下着脑
袋任他们朝他身上乱砍。接着他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嘴里呜呜叫着,两只滚圆的眼睛看着
我。我哇哇地哭喊,那是祈求他们别再砍下去。我的身体被母亲从后面紧紧地抱住,我离开
了田埂,在母亲身上摇晃着离去。我还是看到他倒下的情形,他两只乌黑的大眼睛一闭,脑
袋一歪,随即倒在了地上。他死去以后,身上的肉被瓜分了。有人给我母亲送来一块,看到
肉上长长的黑毛,我立刻全身抽搐起来。此后很长时间里,我像个被吓疯了的孩子,口水常
常从嘴角流出,不说话也不笑,喜欢望着树林发呆。其实我一点也没有疯,我只是难以明白
母亲为何要向他砍去那一镰刀。对我来说,他比村里任何人都要来得亲切。他活活被砍死,
那鲜血横流的情景让我怎么也忘不了。那天晚上,村里刚来不久的年轻老师站在一个坡上喊
叫着指责他们的行为,他说:
“那是祖先,你们砍死了祖先,你们这群不肖子孙,你们这群畜生,禽兽。”他是我们
的祖先!是我们爷爷的爷爷,而且还要一直爷爷上去。村里人谁都没说话,每家的炊烟都从
屋顶升起,他们吃掉了自己的祖先。我听不明白老师在喊什么,可我感到他是在骂人,骂他
们杀死了那个友好的黑家伙。我站在门口看着他怒气冲冲地骂着,我觉得他一个人站在那里
怪可怜的,便一步一步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我仰脸看着他喊叫,他每喊一句,我就点一
下头。他注意到了我,突然不喊了,看了我一阵后问:
“你吃了那肉了吗?”我摇摇头,眼泪流了出来。年轻的老师说:
“你明天到学校来上课。”
第二天黎明来到时,村里人都听到一片可怕的呜呜声。当他们跑到门口张望时,看到一
群长满黑毛的宽大身体朝他们走来。于是女人们尖声呼叫,要男人们拿出火枪去射击他们。
母亲不让我走到屋外,我就趴在窗口向外眺望。我看到他们全都仰着脑袋,鸣呜呜叫着慢吞
吞走上前来。我握紧自己的两个拳头,浑身哆嗦地看着他们走近。这时候枪声响了,有两具
宽大的身体歪曲了几下倒在了地下。他们立刻停止了前进,低头看着死去的伙伴,显然他们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枪声继续响着,他们继续前行,不断有身体倒下,接连出现的牺牲使他
们惊呆了,在原地站立很久,随后才缓慢地转过身去,低着脑袋一步一步很慢地往树林走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