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日事件-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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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漫不经心地玩着一只打火机。
他从张亮家中出来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正在那阴沉的胡同里吆喝着某个人名。他不知道那名字是否是她的外孙,但他听上去竟像是在呼唤着“亚洲”。
于是他决定去亚洲家了。亚洲尽管是他的朋友,但他和张亮他们几乎没有来往。他和张亮他们的敌对情绪时时让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没有直奔亚洲家,而是沿着某一条街慢慢地走。街两旁每隔不远就有一堆砖瓦或者沙子,一辆压路机车像是闲逛似地开来开去。他走在街上,就像走在工地里。
有那么一会,他斜靠在一堆砖瓦上,看着那辆和他一样无聊的压路机车。它前面那个巨大的滚轮从地面上压过去时响声隆隆。然而他又感到烦躁,这响声使他不堪忍受。于是他就让自己的脚走动起来。那脚走动时他觉得很滑稽,而且手也像走一样摆动了。后来,他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但知道是后来。他好像站在一家烟糖商店的门口,或者是一家绸布店的门口。具体在什么地方无关紧要,反正他看到了很多颜色。很可能他站在两家商店的中间,而事实上这两家商店没有挨在一起,要不他分别在那里站过。反正他看到了很多颜色,那颜色又是五彩缤纷。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心里竟涌上了一股舒畅,这舒畅来得如此突然,让他惊讶。然后他看到了白雪。
他看着她拖着那黑黑的影子走了过来。他想她走到那棵梧桐树旁时也许会站住,也许会朝他瞟一下。她那暗示什么的目光会使他迷惑不解。这些都是刚才见到她时的情景,他不知为何竟这样替她重复了。
然而她确实走到那棵梧桐树旁时站住了,她确实朝他瞟了一眼过来,并且她的目光确实暗示了刚才所暗示的。而且随后如同刚才一样匆匆离去。
看到自己的假设居然如此真实,他惊愕不已。然后他心里紧张起来,他似乎感到有一个中年男子靠在梧桐树上。他猛地朝四周望去,但没有看到。然而却看到一个可疑的背影在一条胡同口一闪进去了。那胡同口的颜色让他感到像井口,让他毛骨悚然。但他还是跑了过去。他似乎希望那背影就是那中年男子,同时又害怕是他。
他在胡同口时差点撞上一个人,是一个中年男子,这人嘴里嘟浓了一句什么以后就走开了。走去的方向正是他要去亚洲家的去向。这个人为何不去另一个方向。他怀疑这人正是刚才那个背影,躲进胡同后又装着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好像知道他要去亚洲家,所以这人也朝那方向走去。
他看到他走出二十来米后就站住了,站在那里东张西望,望到他时迅速又移开目光。他感到他在注意自己。为了不让他发现,他才装着东张西望。
这人一直站在那里,但已经不朝他张望了,可头却稍稍偏了过来。他觉得自己仍在这人的视线中。他也一直站在原处,而且一直盯着他看。另一个中年男子走了上去,与这人说了几句话,而后两人一起走了。走了几步那人还回头朝他望了一下。他的同伴立刻拍拍他的肩,那人便不再回头了。
现在是黄昏了。他站在阳台上望着对面那幢楼房。楼里的窗口有些明亮,有些黑暗。那明亮的窗口让他感到是一盏盏长方形的灯,并且组成了一幅奇妙的图案。这图案不对称,但却十分合理。他思索着这图案像什么,然而没法得出结论。因为每当他略有所获时,便有一、两个窗口突然明亮,他的构思就被彻底破坏,于是一切又得重新开始。
刚才他在厨房里洗碗时,突然感到父母也许正在谈论他。他立刻凝神细听,父母在阳台那边飘来的声音隐隐约约,然而确实是在谈论他。他犹豫了一下后就走了过去,可是他们却在说另一个话题。而且他们所说的让他似懂非懂。他似乎感到他们的交谈很艰难,显然他们是为寻找那些让他莫名其妙、而他们却心领神会的语句在伤透脑筋。
他蓦然感到自己是作为一个障碍横在他们中间。
这时父亲问他:“洗完了?”
“没有。”他摇摇头。父亲不满地看着他。母亲这时与隔壁阳台上的人聊天了。他听到她问:“准备得差不多了吗?”
那边反问:“你们呢?”
母亲没有回答,而是说起了别的话题。
然后他回到了厨房,他在洗碗时尽量轻一些。不一会他似乎又听到他们在谈论他了。他们说话的声音开始响起来,声音里几次出现他的名字。随即他们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声音突然变小了。他将碗放进柜子,然后走到阳台上,在阳台另一角侧身靠上去。尽管这样,可他觉得自己似乎仍然横在他们中间。
显然他的重新出现使他们感到不满。因为父亲又在找碴了,父亲说:“你不要总是这样无所事事,你也该去读读书。”
于是他只得离开。回到房间坐下后,便拿起一本书来看。是什么书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上面有字。
父母在阳台上继续谈论什么,同时还轻轻笑了起来。他们笑得毫无顾忌。他感到坐立不安,迟疑了片刻后便拿着书走到阳台上。
这一次父亲没再说什么,但他和母亲都默不作声地看了看他。尽管他不去看他们,但他也知道他们是怎样的目光。
他们这样默默无语地站了一会后,就离开阳台回到卧室。于是他再也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了。但他知道他们此刻仍在说些什么。然后黄昏来了,他就这样无精打采地望着那幢大楼。他心里渴望能听到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可他只能看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图案。后来他吃了一惊,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站在他们卧室的门口了。门紧闭着。他们已经不像刚才那样不停地说话,他们每隔很久才说一句,而且很模糊。他只听到“四月三日”这么一句是清晰的。然而他很难发现这话里面的意义。
门突然打开,父亲出现在面前,严肃又很不高兴地问:“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他看到母亲此刻正装着惊讶的样子看着自己。没错,母亲的惊讶是装出来的。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父亲的话,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然后才走开。走开时听到卧室的门重又关上,父亲不满地嘟哝了一句什么。他回到自己房间,在床上躺了下来。此刻四周一片昏黑,但他感到自己的眼睛闪闪发亮。户外的声音有远有近十分嘈杂,可来到他屋内时单调成嗡嗡声。
按照他昨晚想象的布置,今天他醒来的时候应该是八点半,然后再看到阳光穿越窗帘以后逗留在他挂在床栏的袜子上,他起床以后还将会听到敲门声。
在那台老式台钟敲响了十分孤单一声之前,他深陷于昏睡的旋涡里。尽管他昏昏长睡,可却清晰地听到那时屋外的各种响声,这些响声让他精疲力竭。这时那古旧的钟声敲响了。钟声就像黑暗里突然闪亮的灯光。于是他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大汗淋漓。然后他疲倦地支起身体,坐在床上,他感到轻松了不少。与此同时他朝那台钟看了一眼——八点半。随后他将身体往床栏上一靠,开始想些什么。他猛然一惊,再往那台钟望去,于是他确信自己是八点半醒来的。再看那阳光,果然正逗留在袜子上,袜子有股臭味。所有这些都与他昨晚想象中布置的一样。接下去是敲门声了。而敲门声应该是在他起床以后才响起来。尽管上述两点得到证实,但他对是否真会响起敲门声却将信将疑。他赖在床上迟迟不愿起来。事实上他是想破坏起床以后听到敲门声的可能。如果真会发生敲门的话,他宁愿躺在床上听到。于是他在床上躺到九点半。父母在七点半的时候就离家上班去了,他就可以十分单纯地听着时钟走动的声音,而不必担心屋内有其他声响的干扰。
到了九点半的时候,他觉得不会听到什么敲门声了,毕竟那是昨晚的想象。他决定起床。
他起床之后先将窗户打开,阳光便肆无忌惮地闯了进来,同时还有风和嘈杂声。声音使他烦躁不安,因为这些声音在他此刻听来犹如隔世。他朝厨房走去时听到了敲门声,发生在他起床以后。事情果然这样,他不由大惊失色。
在他昨晚想象中听到敲门时,他没有大惊失色,只是略略有些疑惑,于是他走去开门。他吃惊的事应该是发生在开门以后,因为他看到一个中年人(就是那个靠在梧桐树上抽烟的中年人)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进来。
他显然问了一句:“你找谁?”
但那人没有答理,而是一步一步朝他逼近,他便一步一步倒退。后来他贴在墙上,没法后退了,于是那人也就站住。接下去他预感到要发生一些什么。但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在昨晚已经无法设想。现在他听到这声音时不由紧张起来,他站着不动,似乎不愿去开门。敲门声越来越响,让他觉得敲门的人确信他在屋内,既然那人如此坚定,他感到已经没有办法回避即将发生的一切。同时从另一方面说,他又很想知道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他将门打开,他吃了一惊(和昨晚想象中布置的一样),因为那人是在敲对面的门(和想象不一样)。他看到一个粗壮的背影,从背影判断那是一个中年人(作为中年这一点与想象一致)。然而是否就是那个与梧桐树紧密相关的人呢?他感到很难判断。仿佛是,又仿佛不是。
商店的橱窗有点镜子的作用。他在那里走来走去,侧脸看着自己的形象,这移动的形象很模糊,而且各式展品正在抹杀他的形象。他在一家药店的橱窗前站住时,发现三盒竖起的双宝素巧妙地组成了他的腹部,而肩膀则被排成二角形的瓶装钙片所取代,三角的尖端刚好顶着他的鼻子,眼睛没有被破坏。他看着自己的眼睛,恍若另一双别人的眼睛在看着自己。
然后他来到百货商店的橱窗前,那时他的腹部复原了,可胸部却被一条儿童衬衣挡住。脑袋失踪了,脑袋的地方被一条游泳裤占据。但他的手是自由的,他的右手往右伸过去时刚好按着一辆自行车的车铃,左手往左边伸过去时差一点够着一副羽毛球拍,但是差一点。
这时橱窗里反映出了几个模糊的人影,而且又被一些展品割断,他看到半个脑袋正和大半张脸在说些什么,旁边有几条腿在动,还有几个肩膀也在动。接着他看到一张完整的脸露了出来,可却没有脖子,脖子的地方是一只红色的胸罩。这几个断裂的影子让他觉得鬼鬼祟祟,他便转回身去,于是看到街对面人行道上站着几个人,正对他指指点点说些什么。
由于他的转身太突然,他们显得有些慌乱。“你在干什么?”他们中有一人这样问。
他一怔,他看到他们都笑嘻嘻地望着自己,他不知道刚才是谁在问。他觉得自己不认识他们,尽管面熟。
“你在等人吧?”他仍然没有发现是谁在说。但他确实是在等人,可他们怎么会知道。他不由一惊。
看到他没有反应,他们显然有些尬尴。接着他们互相低声说了些什么后便一起走了。他们居然没有回头朝他张望。
然后他在那里走起来,刚才的事使他莫名其妙。他感到橱窗里的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于是他就将目光投向街上,街上行人不多,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半明半暗。
“你怎么不理他们?”朱樵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他吓了一跳。朱樵已经站到他面前了。朱樵像是潜伏已久似地突然出现,使他目瞪口呆。“你怎么不理他们?”朱樵又问。
他疑惑地望着朱樵,问:“他们是谁?”
朱樵夸张地大吃一惊,“他们是你的同学。”
他仿佛想起来了,他们确实是他过去的同学。这时他看到朱樵滑稽地笑了,他不禁又怀疑起来。
朱樵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觉得这种亲热有点过分。但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这样问。刚才他已经经历过这样的询问。
“你在等人吧?”显而易见,朱樵和刚才那几个人有着某种难言的关系。看来他们现在都关心他在等谁。
“没有。”他回答。“那你站这么久干什么?”
他吓了一跳,很明显朱樵已在暗处看到他很久了。因此此刻申辩不等什么人是无济于事的。
“你怎么了?”朱樵问。
他看到朱樵的神态很不自在,他想朱樵已经知道他的警惕。他不安地转过脸去,漫不经心地朝四周看起来。
于是他吃惊地发现居然有那么多人在注意着他们。几乎所有在街上行走的人都让他感到不同寻常。尽管那种注意的方式各不相同,可他还是一眼看出他们内心的秘密。
在他对面有三个人站在一起边说话边朝这里观察,而他的左右也有类似的情况。那些在街上行走的人都迅速地朝这里瞟一眼,又害怕被他发现似地迅速将目光收回。这时朱樵又说了一句什么,但他没去听。他怀疑朱樵此刻和他说话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他发现那些看上去似乎互不相识的人,居然在行走时慢慢地靠在一起,虽然他们迅速地分开,但他知道他们已经交换了一句简短可有关他的话。
后来当他转回脸去时,朱樵已经消失了。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一点也没有察觉。
眼前这个粗壮的背影让他想起某一块石碑,具体是什么时候看到的什么样的石碑他已经无心细想。眼下十分现实的是这个背影正在敲着门。而且他敲门的动作很小心,他用两个手指在敲,然而那声音却非常响,仿佛他是用两个拳头在敲。他的脚还没有采取行动,如果他的脚采取行动的话——
他这样假设——那后果不堪设想。
他站在门口似乎在等着这背影的反面转过来。他揣想着那另一面的形状。他可以肯定的是另一面要比这背影的一面来得复杂。而且是否就是那个靠在梧桐树上的中年人?
但是那人继续敲门,此刻他的敲门声像是机床一样机械了。出于想看到这背影的反面——这个愿望此刻对他来说异常强烈——他决定对这人说些什么。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屋里没人。”他说。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