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西辞-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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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了。”持盈稍稍亦福身,郑重道,“多谢先生相告。”她向身后一直沉默着得挽碧道,“你去取药吧,我回房看着西辞,切记熬好的药送来时,莫要过烫或过凉。”
“是。”挽碧应了一声,方目送持盈缓缓走回。
挽碧回首之时,却见苏折意若有所思地望着持盈的背影,她不由轻咳一声道:“苏先生。”
苏折意低眸轻笑:“九公主这般高傲的人,竟肯为顾西辞而向一介医师低头,着实不易。”
挽碧面容一肃:“公主并不高傲。”
“噢?”苏折意笑容里颇有意味,一双眼定定瞧着挽碧,眼波流转,“那你说说你家公主是什么样的人。”
“请恕挽碧无法回答先生这个问题。”挽碧嫣然一笑,“公主信任挽碧,并不是给挽碧权利在她背后嚼舌根的。”
苏折意有些意外,望了挽碧一眼,浅浅带笑道:“冒昧了。挽碧姑娘随我取药吧。”
“有劳。”挽碧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安静温婉,没有过多的情绪。
持盈回房之时,西辞已靠着床沿陷入了昏睡,眉头微微蹙着,薄唇抿起,显是睡得极不安稳。
深深地叹了口气,持盈伸手替他理好散落在肩的碎发,手指轻轻抚摸过他消瘦的面颊,以及干涸的嘴唇,不由眼眶一红。
她遇见西辞的时候,那个少年洁白温润,面容似玉,笑颜如水,说不出的好看。可是如今,他已瘦得让她不敢再去触碰他的身体,好像一用力就会碎裂开来一般脆弱。
持盈低头亲了亲他的手心,终是给他轻盖了被子,悄声转身出门。
天光已然大亮,青天白日,朗朗云霞,分外清静动人。
挽碧托了药回来,见持盈立在门口,才低声道:“公主,药熬好了。”
“先搁着,西辞醒了再温了给他喝。”持盈亦有些疲倦的支着额头,“你下去歇息吧。”
挽碧却摇了摇头,笑道:“奴婢不累,西辞少爷这里就由奴婢照管吧。”
持盈细细想了一想,道:“也好。”
正说着,却听身后有人唤她:“九公主。”
持盈收敛了满容倦意,端正地福身下去,道:“顾相。”
顾珂面容清正,与西辞有几分相似,可他却不太亲近这个儿子,反是更为疼爱幼女言筠,此刻正是才下早朝的模样。
“皇上召你进宫。”
持盈一瞬怔住,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慢慢地轻声问道:“顾相可否再重复一遍?”
“九公主,皇上召您进宫觐见。”顾珂正色重复了一遍。
持盈这回却不再发怔了,面上换了盈盈微笑,一昂头道:“多谢顾相告知。”
紫衫清雅的少女拂袖而去,脚步却如同踩在云端,摇摇晃晃。
一路坐在进宫的轿子里,虽无西辞相陪,持盈却是异常冷静自持。
两年前,一身丧服的她抱着一个包袱,带着挽碧走得坦荡。
两年后,一身华服的她满脸倦容,空手而回。
她不知是什么让郁陵想起这样一个被他抛弃多年的女儿,也不知究竟有什么在等着她。
顾言筠失踪,顾西辞病倒,她又在此刻被召进宫,里里外外都是事,叫她完全安不下心来。
“九公主,请下车。”
车帘被微微挑起,内侍高总管尖锐而细软的声音响起来。
持盈理了理衣衫,一开帘就要跳下车来,却见高总管拦在她面前,不紧不慢道:“九公主,请下车。”
持盈一眼望下去,才见马车前跪了一个躬着背的小太监,她才抿了唇踏着小太监的背走下去,只侧身轻道:“多谢小公公。”
那还只是个唇红齿白的孩子,水灵灵的眼睛望向她,却被她一句“多谢”吓得直哆嗦。
持盈渐渐沉默下去,只把手搭在高总管的手上,冷声道:“带路。”
“皇上与众多皇子公主都在御花园,还望九公主做个准备。”高总管眯着眼不阴不阳地说了这样一句。
持盈不由一笑,眼中如同剑光忽闪:“多谢高总管相告。”她慢慢从手腕上撸下一只翠玉镯子,递进高总管手里,“辛苦了。”
高总管眉眼里有了些许的缓和,口中仍道:“杂家也不是贪慕虚荣的人,九公主却是明白人。”
持盈心底止不住地泛冷,容上依旧笑意盈盈:“持盈明白。”
御花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持盈一走近园子,就听得里头欢声笑语好不热闹,她撑起了一脸端庄微笑,极淡定从容地走了进去。
“九公主到。”一声声通传进去,惊得满堂静寂。
持盈紫服华裳,黑发轻挽,面上脂粉不施,依旧是水润光泽,十足十继承了母亲的美貌。
四周玩闹着的皇子公主们皆安静下来,眼神里各种心思都藏在目光里向她射了过来。
持盈唇畔勾起浅浅笑意,福身一拜,清声道:“儿臣郁持盈叩见父皇。”
郁陵沉默了半晌,持盈低头依旧能感受到他打量着自己的目光,如针芒在背,刺得人心气难平。
“平身。”郁陵良久才开口,挥了挥手道,“青杞还未到,等她来了你就陪着她吧。”
“是。”持盈敛衣起身,挺直了脊背,却见郁陵身后的郁浅冷厉目光射来。当日持盈以言筠之名辱及郁浅,今日却交换了位置,而郁浅,也堪堪认出了她来。
紫衣少女容光潋滟,黑瞳流碧,拂袖走进一群皇子公主之间,也毫无惧色,亦不管他们的视线。
“九妹。”郁行之立起,持扇向她微微笑道,“过来一同坐罢。”
持盈报以一笑,落落大方地朝他走去,一敛裙摆,端坐在了他身侧。
“在顾府可住得惯?”郁行之含笑问道。
持盈笑道:“多谢七哥关心,持盈很好。”
郁行之扇子一打,笑道:“若是西辞欺负了你,尽可告诉七哥。”
众人不明白为何郁行之会与郁持盈交好,照理来说,这两人断不可能有交集,只这样简单的对话,却引来齐刷刷的一片视线围绕。
持盈低眸一眼扫出去,再回视郁行之漆黑的瞳孔,不由莞尔一笑:“西辞也很好,不曾欺侮妹妹。”
“往后让西辞多带你出来走走,也好你我兄妹多聊聊。”郁行之面容淡定。
持盈也顺着他的话,毫不脸红极是从容道:“妹妹身子不好,极少出门,不过既然是七哥相邀,妹妹是无论如何也一定会来的。”
所有的眼神一瞬明朗,顾西辞与郁行之交好,那么郁行之之前就与持盈熟识也是常理。失去了好奇心,关注着持盈的眼神就不再那么多了,她反是松了口气,笑着朝郁行之道:“这一次,是真的多谢七哥了。”
“无妨。”郁行之摆手一笑,“你们后来回府可顺利?我却是失礼了。”
持盈见他神色坦然,心念一转,容上浮出忧色,只道:“并不顺利。”
郁行之神情一顿,似是极为关切,忙道:“如何?”
“言筠走丢了。”持盈压低了声音,眼角余光悄悄打量着郁行之的神情。
“怎会如此?”郁行之讶然回望,肃穆道,“可有什么线索,九妹只管说,七哥定然倾力相助。”
“毫无线索。”持盈神态焦急又担忧,手指却慢慢收紧,刺得十分清醒。
郁行之略略沉吟,“顾相知道吗?”
持盈抿唇摇首:“还未敢告知。”
郁行之凝眉:“我今日回去就吩咐下去,同你们一并寻找。”
“多谢七哥。”持盈再度恳切地道谢,眼中清澈见底,全无作伪。
“不,这事原就是我的责任。”郁行之复又浅浅笑着,“你们且放宽心,我定还你们一个完整无缺的顾言筠。”
持盈依旧道谢,心里却将疑问转了一圈又一圈。
郁行之的神情毫无破绽,好似确不知情,可他却也殷切地教人不寒而栗。若是他带走了言筠,那还好办一些,此番一问,他定会将言筠送回来,可若不是他带走的,那言筠又会去哪里?
持盈眉头稍稍蹙着,手指如西辞一般,下意识地轻轻叩着桌面,若有所思。
“九姐姐。”耳旁脆生生的一声呼唤。
持盈回首,只见玉雪粉嫩的青杞正由郁浅牵着立于她身后。
她起身正要行礼,却被郁浅一手拦下,清冷的少年如是道:“不需多礼。”
持盈唇角一勾,静静福身道:“一日为兄,持盈不敢忘。”
郁浅淡淡瞥她一眼,道:“七弟不在意这些虚礼,对我亦不用。”
紫色宽袖下的纤长手指倏地一收,持盈眼眸顾盼生姿,越发笑得清冷起来:“多谢六哥提点,但于持盈而言,礼不可废。”
“随你。”郁浅抛下冷冷的两个字,甩袖别过头去。
郁浅已然认出她来,郁青杞却没有,只拉着她的手,雀跃道:“九姐姐,我们有好久没见了,青杞很是想念。”
持盈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来,淡笑道:“其实不久,时间一晃就过去了。”确实不久,上个月她们还曾见过面。
“九姐姐,你下次带我一道出宫玩好不好?”青杞对她的疏冷不以为意,只笑容灿灿,如此笑道。
“好。”郁持盈对她有求必应,抬眸笑看了郁浅一眼,“六哥不妨一同来。”
郁浅皱眉道:“你去得也够多了。”他是对着青杞说的,持盈在他面前仿若不存在一般,丝毫不曾动容。
作者有话要说:
☆、风波恶(下)
持盈容色微冷,只笑道:“六哥既然不赏脸,那便罢了。”
郁浅轻扫她一眼,眸光冷如雪,隐有警告之意,他一手正按在郁青杞的肩膀上,俨然是保护的姿态。
持盈望见这一姿态,神情不由微微软下来,心头五味杂陈,正是忆起当年在长生殿中的少年西辞。
“九公主。”
持盈一抬头,就见高总管谄笑的脸突兀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她稍一欠身,轻声细语:“高总管还有何事?”
“不敢。”高总管拱手笑道,“是皇上请九公主过去说个话儿,还望几位殿下见谅。”
“父皇请的是九姐姐,怎的要哥哥见谅?”郁青杞笑道,“高总管你说错啦。”
高总管怔了一怔,转头瞧见持盈依旧含笑的面容,打起了十分的精神向郁青杞道:“奴才年老多忘事,十二公主说的是。”他向持盈道,“请九公主体恤奴才,随奴才走一趟吧。”
持盈笑得眉眼温柔,垂首道:“公公言重了。”她起身一整衣裙,对着郁浅与郁行之微一福身,才踩着细碎的步子跟在高总管身后往郁陵所在的凉亭走去。
郁浅眼睛微微一眯,似是对她走路的姿态有了一种微妙的熟悉感,回首看向郁行之,亦只见他似笑非笑,静如春山。
持盈一路走过去,始终低垂着头,紫衣素净,并无过多点缀,反是衬得她有一种少女般的娇羞。
从踏进宫门的那一刻起,她就在模仿景妃,按照景妃疯癫时对她描绘过的每一个细节,一点一滴地做着。低眉顺眼的温柔、婀娜娇柔的步伐,包括脸颊偏侧的角度,以及微笑起来的酒窝。
郁陵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停顿了片刻,方道:“坐吧。”
持盈容上洇开安顺的笑容,眉睫一动,抬首浅笑道:“多谢父皇。”
郁陵与她相对而坐,一面是黄袍加身,一面是紫衣清秀,彼此不露痕迹地打量着,容上不动声色,内心却不知转过了几个弯。
“这两年怎的没有进宫请安?”郁陵淡淡道。
持盈压下心头的一口气,轻声道:“儿臣生辰不详,时时忧心会惊扰父皇天子之躯,故而没有皇命是断然不敢任性妄为的。”
“别的不说,长生殿也总该去瞧瞧。”郁陵将茶杯一搁,缓缓道。
紫色长袖下的手指紧绷着,持盈却仍是眼帘一垂,眼角涩然一红,面庞欲抬不抬,只盈盈垂泪道:“儿臣代母妃叩谢父皇恩典。”
“何来此一说?”郁陵皱眉。
“父皇能记得长生殿,便是对儿臣与母妃最大的恩典。”持盈蓦地敛衣跪倒,重一叩首下去,已是泪水涟涟。
在一闪而过的视线余光中,她清晰地看到郁陵眼中霍然闪过的惊痛,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从心底翻腾而出来的痛快之感。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的语气,都活脱脱是当年温柔秀美的景妃,如同梗在郁陵心里的一根刺,取不出来,咽不下去,只能越扎越深。
“顾相把你教得不错。”郁陵在良久的静默之后才缓缓说道。
持盈轻道:“儿臣定然不会像两年那般任性惹父皇生气。”
此言一出,又是漫长的沉默,沉默之后,郁陵终究还是道:“起来吧,皇家的女儿不要总是跪着。”
“是,儿臣受教了。”持盈慢慢敛衣起身,坐回郁陵对面,低首绞着衣角。
郁陵又抿了口茶,不紧不慢地道:“听说顾西辞为你去了荷花节?”
持盈心底悚然一惊,忙道:“是,是儿臣央求之后才”
“有些事,不要做过了。”郁陵打断她的话,冷冷道,“莫要同你母妃一般不懂事。”
持盈刹那低头,眼里再也忍不住丝丝冷意,口中却仍是低柔地道:“儿臣知错。”
不懂事?景妃这一辈子的百依百顺到头来不过是他口中的“不懂事”。持盈几乎要克制不住的放声大笑起来,何其可笑,郁陵怜爱景妃当年的温柔乖巧,连带着对她如今的温顺姿态也照顾有加,如今佳人已逝,这么多年来,让他记得的不过是“不懂事”三字而已。
“皇上。”
高总管小心翼翼地凑到郁陵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只见郁陵眉头微皱,道:“宣他进来。”
持盈默默立起,起身道:“父皇既有事在身,儿臣先行告退。”
郁陵点点头,眼见持盈才踏出一步,似是想起了什么般轻喝道:“慢。”
持盈回首,看到他眼里诡测莫辨的深沉,只得复又撑起温婉的笑意:“父皇可还有别的吩咐?”
“有个人,你也见一见。”郁陵轻描淡写地一挥手,“就在这儿站着吧。”
持盈低头一应,笑容浅浅,静立一旁。
不多一会儿,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低着头的持盈亦只看到一双绣着金线的黑靴停在自己面前。
“臣下朝华拜见皇上。”他声色明朗,如是说道。